作者:绘画
这条路不好走,尤其现在才刚开始,她自然没有钱上供给太子。
冷懿生摆手道:“没有,他没要钱。”
罗五娘松一口气,“那就好。”
自我
“五姐,你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罗五娘一顿,镇定问:“怎么了?”
“小时候有个人陪我玩过,他叫阿贺,是个乞丐。本来是这样的,但结果不是,他就是太子……”
冷懿生垂头耷脑地嘀咕,罗五娘忍不住露出笑容,“你终于想起来了呀?”
“唔……嗯?五姐你……你知道啊?”冷懿生简直要被罗五娘吓出一身冷汗。
“我当然知道呀,你以前小小的,张口闭口都是阿贺哥哥阿贺哥哥,老是记挂这个人,我就是不想知道也没办法。”
“那你还知道他是太子?”
“猜的呀!赐婚圣旨一来,我就想为什么,这一想就明白了,太子名讳贺,跟你以前念叨的阿贺哥哥也许就是同一个人,所以有赐婚圣旨。这么直白的答案,一猜就中。”
冷懿生无地自容地抱头,为什么这么直白她却还能像被蒙在鼓里一样。
她悲从中来道:“五姐你一早就猜到,为什么不和我说呀……”
这么直白的事,罗五娘理所当然觉得冷懿生也猜得到,哪想冷懿生成亲后那么久,回来省亲时也还一无所知,她真没想到有人能傻成这样。
“这种事我一个外人说不合适吧?而且说了又能怎样?难道你不想嫁?他可是太子,婚还是皇上赐的,你不想嫁也得嫁呀。”
换而言之,就算冷懿生不想嫁,为了不得罪皇家,她的舅父们也有的是办法让她嫁。
罗五娘深知身为女子在婚姻大事上自己做不了主的无力。
只是,见过太子眼中无旁人,只有冷懿生,以及那一晚,太子流露出的正人君子风范,说到做到的仁慈,罗五娘终于羡慕起冷懿生来。
儿时不过一二年光景的玩伴长大后还记得迎娶她、护着她,且这玩伴还是名副其实的人中龙凤,天之骄子,日后是一国之君,这样送上门的夫君真是千年难遇。
冷懿生这样的运气福气不管用来做什么都是只赚不亏的。
想做生意,运气是至关重要的。
罗五娘的思绪一下子就发散到天边去了。
“我想嫁呀!”冷懿生掩面道。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想不想嫁的问题,而是太子的情意令人难以承受。
“可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了。”冷懿生下意识觉得罗五娘这样深藏不露的聪明人能帮自己,自顾自倾诉起来,“他好得不像真的,我明明配不上,就因为小时候认识,便在他那里留了个名……”
“不知道原委之前,你是怎么面对他的?”
冷懿生想了想,“顺其自然呀,反正都成亲了。”
“那不就得了?”
情情爱爱的事,罗五娘懂得不多,只觉得都是虚的,钱和地才是实的,她想要实的,看得见摸得着。
换了别人来问,她会直说自己不晓得。
但这个人是冷懿生,她独独找她倾诉,证明看得起她,心里有她,与现在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打点好关系也是至关重要的,商人得广交善缘。
她沉思片刻,道:“你知道那天晚上太子殿下为什么罚祖父跪了一宿吗?”
冷懿生茫然,“他怠慢太子殿下?”
“不是,是我和太子殿下说了你小时候的事,说了你在这个家的遭遇。你当我多事也好,当我心机深也好,因为我就是拿你的过去和太子殿下做了交易。”
“为什么……”
“太子殿下在乎你,瞎子都看得出来。”
冷懿生鼻尖一酸,偏偏她自己看不出来。
罗五娘似是知道她想什么,“你看不出来也正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就是想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好,甚至还不要我回报什么……”
“你也很好啊,阿生,你知恩图报,知道太子对你好,会愧疚,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证明你也有在替太子着想,希望他更好,你们两人多般配呀。”
冷懿生闻言鼻子更酸了,“我不配……”
她趴在桌上哭起来,罗五娘默默看着,半晌才抬起手抱住她。
“你很好,你就是胆子变小了,知道畏怯了,战战兢兢了。”罗五娘轻抚她的薄背,眼角流下的泪珠隐没在墨发中。
“我知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每个姑娘长大了都会这样,因为一直都有人和你说,你是个姑娘,你不能大笑,不能大声说话,不能抬头看人,你要笑不露齿,要温声慢语,要低眉顺眼。
“你是个姑娘,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要做个乖女儿、贤惠妻,不然,你就不是个好姑娘,嘴皮子一翻,谁都能来指摘你,恶妇、毒妇、荡/妇、贪妇。
“阿生,我们生来就是姑娘,何须在意别人说我们是好姑娘还是坏姑娘?可是世道就是如此,别人尚且不论,自己的亲人已争先恐后来如此对待我们。
“你有一个好母亲,她教养你,从来不说你是个姑娘,不能如何,该如何。她让你痛快地玩,畅快地笑,让你像小树一样茁壮,而不是让你像花一样娇弱。
“以前我最喜欢到你家去,有姑母在,被谁欺负了她都会带我们去讨回来,从不叫我们忍气吞声。你记得吗?有一回屠夫家的儿子抓我的辫子,抓得我好痛,你帮我打他,也被他推倒在地。我们就在家门口被人这样欺负,等姑母回来,我们和她告状,她便气汹汹拉我们去屠夫家大吵一架,还抢了他们的大屠刀,一副要灭人满门的样子,逼得那小子给我们下跪认错,然后你狠狠踢了他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还拉着我说快点打回来。我们离开时,他娘还气哭了,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她的儿子凭什么给两个丫头片子下跪!”
罗五娘眼里泪光闪闪,星河璀璨,自说自笑。
“我娘就没姑母这样有魄力,凡事她都忍气吞声,也叫我忍。不过我不怪她,因为她的爹娘是这样教她的,世道也是这样教她的。她是女人,也是妾,即便如今也还抬不起头做人,小心翼翼的。
“我知道也有她胆小的缘故,她不会因为我是姑娘而少疼我一点,她对我和三哥是一样的,所以我羡慕你的母亲,只是羡慕,我好爱我的娘,她没有和这个世道一样教训我天生低人一等。
“我知道我们没有力气改变这个女子生来就该忍受欺凌的世道,但是姑母教会我,我们可以不忍,也可以教更小的姑娘不忍。我们生为女子,不必妄自菲薄。”
罗五娘不自觉抱紧了连连颤抖的冷懿生,“阿生,你本该继承姑母的意志,做一个不卑不亢、自由自在的人,我相信,太子殿下也是喜欢这样的你。可是你被人毁了,毁了你的人,就是生养出姑母的人,是我们的祖父祖母。
“这些年我看着你一点一滴地变得顾虑重重、杯弓蛇影、一击即溃,我的心很痛,可我却没法帮你,也不敢帮你……”
罗五娘哽咽着继续道:“以前的你绝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太子,因为你就想嫁一个有金山银山的大英雄,只要对方愿意娶你为妻,你就愿意嫁,才不管什么配不配得上,那都是虚的!可你后来都不敢说自己想要什么了,祖母不让你说,你一说想要什么,她就要打你的手心。”
在罗五娘的一番肺腑之言里,河水干涸,尘封多年的童年回忆宛如深深的河床重见天日,在冷懿生心中划出一道道无法逾越的纵横沟壑。
“……姑娘家的怎么能这么喜欢钱?还当上骗子了!”
“为什么姑娘家的不能喜欢钱?我就喜欢!我也没骗她,是她愿意跟我赌的!”
“你还敢顶嘴!”
“我没顶嘴。娘就不爱钱,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她不好?”
“……你懂什么?跪下!”
“我不跪,娘说我的膝盖下也有黄金,跪不得。”
“你娘不要你了知不知道?为了一个野男人她不要脸面不要父母,现在连你也不要,你还记挂她做什么?啊?她不养你了,不要你了,你念她是你娘有什么用!现在是我在养你,是我!”
“呜呜呜呜我要我娘……”
“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是白眼狼,不要我,偏偏她生的女儿又只惦记她,凭什么……你说,是不是要我打你骂你饿你,你才会知道你以后只能靠我了?你才会不惦记你娘了?”
冷懿生无助地低声哭着,罗五娘靠在她抖动的肩上泪流满面。
“以前我疏远你,是我不懂该怎么办,而且祖母把你护得紧,不让我们和你一起玩,你也喜欢祖母,我却不喜欢。阿生,你该醒醒了,祖母对你的好都不是真的,真正对你好的人不会不许你说出自己想要什么。”
“五姐,我知道……”姜姨娘生前已经告诉过她这个道理了。
“五姐,我好羡慕你,这么清醒,这么聪明,不像我,我只能忘记,一点也不想记起来,我好疼……”
“没有,我没比你好到哪去。我也想过忘掉有关姑母的一切,像娘教我的一样听话、忍耐,讨爹开心,以后不管是嫁给别人做妻子还是做小妾,都认了。可是我不甘心,老天爷也眷顾我,让我遇见一个像姑母一样的姐姐,她教我识字,教我拨算盘,教我很多。还是她点醒我,娘教我忍,也是一门本事,像我这样的出身,只有忍,沉住气,终有一天才会苦尽甘来。”
罗五娘竭力平复心情,一手轻抚冷懿生的后背,一手托起她受伤的手掌道:“这个姐姐你可能听过她,她就是帮你包扎的钱大夫的姐姐,她是真的很厉害的。”
冷懿生看着罗五娘,这么坚强的姑娘,上一世不知最终有没有走上自己想要的道路,但她知道,即便没有,罗五娘也不会像外祖母那样净想让无数后人跟着她的脚步走她的老路,以她为贤,以她为德,以她为榜样。
“五姐……”
冷懿生将脸埋进罗五娘的颈窝里,万分庆幸自己在茫然无措之际还能回到这个家,听君一席话。
“乖,不用伤心的,你就是胆子变小了而已,再练练就又能大回来,等你胆子大了,就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太子了。”
冷懿生佯装相信地点着头。
罗五娘不知道上辈子的事,不知道她这辈子胆子是大不回来了。
一切都回不到曾经恣意妄为的童年。
练胆
接下来好几天,太子都没派人来接太子妃回宫,冷懿生就装傻充愣,在罗家赖着。
信王一案,又令官场动荡,各个衙署乃至各个军营都接连有人因曾与信王有交集而被捕,一时间人人自危,而上头挑选人才接任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斩草除根来得迅猛,导致朝廷愈发如漏斗,官场草盛豆苗稀,许多大事因无人经手而一筹莫展。
原任刑部员外郎的罗三郎罗况运气不错,碰上官场大清洗,又得太子看中,年纪轻轻就和两个兄长一样平步青云,即日接任吏部左侍郎一职。
大理寺少卿罗机则因大理寺卿为信王党派被弹劾,顺理成章加官进禄。
罗家双喜临门,最高兴的莫过于罗五娘,兄长们官大禄多,她的生意本钱就能再添上厚厚一层。
升官以后,罗家兄弟更是忙碌,早出晚归,家里人难以见他们一面,逞论在一起吃顿饭。
有时,罗机还干脆宿在衙署,彻夜不归——他本是接替叔父罗桓的职,接过手才知道罗桓经办的冤案错案不了案多得数不清,现今接了别人的职,才知罗桓还算是有良心的官。他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家一趟,不为别的,只为嘱咐罗五娘,“生意上有什么困难务必开口,兄长会尽力帮你,歪路邪路万万走不得。”
这一日,冷懿生早起,梳洗过后吃饱喝足,照例要帮罗五娘对账——现今罗家的女子上到沈氏下到罗七娘都在忙这个,一方面查账,一方面学着记账。
罗五娘起得晚些,收拾好自己后便来找冷懿生,“阿生,今天你要不要和我出门办事?办大事。”
冷懿生对了几天账,难免觉得枯燥乏味,一听能出门,眼睛微微一亮,随即想到罗延之的嘱咐,眼皮耷拉下去。
罗延之叮嘱过,要她少出门为妙,因为她是被行刺过的人。
“我不好出去。”
“怕什么?”罗五娘不由分说拉她起身,“越怕越得出去,说了要给你练胆的。想要胆子大,首先就得不怕死。当然,我不会让你去送命,我花了大价钱雇人,就是为了保命。”
冷懿生回过神来时,已来到大门口,乘上素朴的马车,走向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