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冷懿生崇敬道:“原来是这样,如金姐姐有骨气。”
罗况点点头,认同冷懿生的话,问道:“这位钱姑娘武功很高吗?”居然还能教罗五娘。
“我不知道怎样算高,在我看来是很厉害了,跟兄长们一样厉害。她说她是看书学的,和钱大夫一起,要么姐弟做对手,要么就出门找别人晦气,打得越多越能打。”
沈氏慨叹道:“真是个奇女子。”
兰贺默默饮茶,想起来一些不起眼的旧事。
他有许多武功秘籍,拳法、腿法、剑谱、枪法等,这些都是大公主每年回来给他带的,除了他自个儿挑着学以外,刘怀棠也从中受益。
钱依山知道他这些书,有一回要出宫便战战兢兢地问他,“殿下,能借几本给仆吗?”
当时的兰贺心不在焉,也十分慷慨,小手一挥道:“要什么就拿去。”
钱依山欣喜之余,又小心翼翼问:“殿下,仆是想借出宫,借回家给小孩看,恐怕会久些才能归还……”
由于大公主带回来的书实在太多,就算兰贺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也看得眼花,根本看不过来,便仍是随意道:“随你了。”
从此以后,钱依山每回出宫都要和他借书,待下回出宫回来,便将书完好无损地归还。
兰贺忽然发现,成就了钱如金和罗五娘这样占据他在冷懿生心目中的地位的人,除了钱依山和李稚娘这对夫妇,他自己的亲姐才是罪魁祸首——那些秘籍上面每一页都有她老人家呕心沥血的标注和心得,有些甚至是她自己的不留名著作,一半是专门画自己创造的招式给他这个弟弟看,标注和心得自是少不了,另一半则是她在外的所见所闻,见闻或长或短都只有一句话,但她的心境可以写上满满的两页纸。
今年的秋天,他忽然没那么期望见到她了。
冷懿生见异思迁,见一个喜欢一个,想一样是一样,说不定和大公主认识第二天就想跟着去道观修行了。
……
夏日的清早,天已大亮,屋檐上鸟雀鸣啾。
冷懿生要回宫,家里人都起个大早,恭敬地送太子,不舍地送冷懿生,一路送到大门口。
苏姨娘几人拎了三个包袱,里面是早前说过要冷懿生带进宫里给素月、罗八、罗九三人的衣物、饰物、鞋履。
几个小厮奔前跑后,把东西都绑在马车后。
冷懿生神情眷恋地和众人一一告别,在太子脸色还算愉悦时自觉利索地钻进马车,然后再从车窗弹出头来,挥着手再告别一次。
罗延之和罗况随行护送,一路上说起罗机,都有些同情,竟是忙得彻夜未归。
兰贺提醒道:“你们谁有空就去和他说一声,昨日城西的千金坊什么事都没有。”
罗延之自觉应道:“是。”论有空,他可太有空了,柳广泰出狱后就神速果断地架空他,让他每天像个闲人一样干吃皇粮。
车马在巳时进入皇城,从车窗里看见皇城高高的厚重城墙,冷懿生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该收起玩心,收起不切实际的幻梦。
走到东宫外的巷道时,兰贺正面碰上从东宫出来的飞薇。
飞薇行礼道:“太子殿下,皇后有请。”
说罢,侧头看一眼马车,冷懿生正好掀起帘子,一见飞薇如见故人,热情甜蜜地叫:“飞薇姐姐。”
飞薇唇角一抽,但也笑道:“太子妃回来了。”
兰贺随飞薇走,让冷懿生回去休息,冷懿生乖巧地应了,心想休整一下明日得去给皇后请安了。
冷懿生回宫,盼长了脖子的素月和罗八娘、罗九娘开心得落泪,围着冷懿生叽叽喳喳诉说想念之情,素月还不忘告状一句,“太子殿下都不让我们回家伺候你,说你不用人伺候。”
站在一旁的钱依山抿抿唇,心道:“傻丫头,太子殿下那是怕太子妃回了家就不想回来,扣着你们当人质呢。”
和三个姑娘叙完,冷懿生让她们去看家里送来的包袱,然后留下钱依山说话。
“钱公公,我见到你女儿了。”
钱依山有些激动,“真、真的?”他上回见女儿,是眼前这姑娘回家遇刺的时候。
“我叫她如金姐姐,她真是一个聪明又勇敢的人。昨天我和五姐遇到危险,是幸好她在,她保护我们了。”
钱依山吓一跳,“遇到危险了?遇到什么危险?”这姑娘怎么这么倒霉?
“没事,我们都没受伤,大表兄和殿下也都在。”
冷懿生就是想夸钱如金,想和钱依山套点话,想知道为什么人家的女儿可以这样聪明勇敢有骨气,儿子也是睿智温柔有担当,都是她难以望其项背的人。
“钱公公,你的孩子教得真好。”
钱依山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哪里,好也是孩子的娘教得好。”
“钱公公是不是很少回家?”
“是啊,那两个孩子没忘记我,也还得谢谢孩子的娘呢。”
冷懿生微微垂眸,想起自己,也是从小父亲不在身边,只有母亲,后来母亲没有了,外祖母不让她惦记这两人,恨不得她忘记,只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钱公公当初是为什么要离开妻儿进宫来呢?”
谈及不堪的往事,钱依山也没有不自在,坦荡一笑,“穷啊,为了挣钱养家糊口,我就卖身进宫了。”
冷懿生对自己的父亲毫无印象,不过想来他也该是出于这个原因。
“那你可曾后悔?不能看着孩子长大,不能知道孩子变成什么样……”
钱依山呆呆打量冷懿生,她不像别有意味,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纯粹懵懂,颇有请教之意。
实话
钱依山叹一口气,摇摇头道:“我没后悔,太子妃有所不知,昔日我若不卖身入宫,今日我就没有这样两个孩子,至少,没有我的女儿……”
“为什么?”
“太子妃想知道?”
冷懿生点点头,“难道是因为如金姐姐病了,需要钱看大夫?”
钱依山轻轻一笑,“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不是,阿金从小到大身体都好,没什么毛病。我说的没有她,是因为她会被我卖掉。”
冷懿生愕然睁大眼睛,没看出来钱公公还是个会卖女求荣的人。
“太子妃不懂了吧?”钱依山乐意教这姑娘看清人世阴暗,便将不堪的往事娓娓道来,“以前咱家是有家底的人,衣食无忧,阿金和阿财出世便是我的宝贝,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尤其是阿金,虽是女娃,却是我和稚娘的第一个孩子,我疼得紧。那时的我自诩瞧不上那些洗女成习、把女儿当奴隶、卖女求荣的人,把自己当成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绝世好爹。”
说及此,钱依山自个儿都忍不住笑一下,接着敛起笑意继续说道:“直到天灾来了,之后就是人祸,我们一家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到京城来。积蓄花光了,能找到的活都被同行人给抢了,眼看着自己和妻儿就要活活等饿死,我才知道我跟普罗大众都是一样的,我并不清高。”
冷懿生认真地听着,白皙的小脸上一片凝重。
“知道天底下的男人遇上这样的事都是怎么想的吗?”
冷懿生摇摇头。
钱依山苦涩莞尔,“卖女儿,卖妻典子,就是卖家里的女子,卖家里的小的。”
冷懿生拧起眉头。
“当年的我,就有了卖女儿的心思。我觉得可笑极了,到头来我还是变成了我最瞧不起的人。还好,我才冒出这个念头,老天就让我遇上太子。进宫这么多年,我是没能陪孩子长大,但我真的不后悔,有时悔意刚至,我就告诉自己,‘你已经没脸见孩子了,先是卖女儿,之后就该是卖妻典子了,家早就被你自己毁了。’这样就没脸后悔了。”
“我不明白,钱公公,为什么明明是一家人,走投无路时却要把家人卖了,像当东西一样,可是东西当了还能回来,家人……回不来了啊……有些人明明没有走投无路,也要卖家人……”冷懿生想起自己的外祖父,想起舅父。
她又想起罗五娘的话,一行清泪倏地落下。
被家人卖掉,一想都是锥心之痛。
钱依山沉思片刻,悲悯道:“太子妃,天下男人心里都只有自己,没有家人。”
冷懿生越发不解,眉眼间愁云惨淡,满眼难以置信。
“阿金十一岁生日那天,我回家去,把我曾经的心思都说与她知,她听了也像你这样,想哭,更多的是想质问我为什么。我跟她说这就是男人,如意的时候妻女都是宝贝,落难的时候妻女皆是商货。有些男人还不用等落难。
“我跟她说得明明白白,‘再过不了几年,你就要随波逐流去与人相看,谈婚论嫁,成了谁的妻子。那时可能小两口恩恩爱爱,甜甜蜜蜜,但如果落魄了,你就不会是他心爱的妻子,你只会是他挣钱的手段。天下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戴绿帽,但如果有钱,再多顶绿帽,他们都会戴得喜笑颜开。’
“我这么和她说,也不是要她终身不嫁,只是一样都是人,她身为女子,注定是会活得比男子艰辛,偏偏这种事,鲜有人说。我作为一个不称职的爹,我想挽救一下,毕竟阿金幸运避过我这个爹的祸害,以后要避过的就是她的夫君,也不知她还有没有运气能避过。
“实话难听,但我还是得跟她说,我就是希望她争气,不要拘泥于自己是个女子,只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更不能把情情爱爱当饭吃。女怕嫁错郎,但人心隔肚皮,不出事看不透,等出事了也晚了,还是得靠自己。我让稚娘要三不五时提醒她,免得她忘了。
“后来她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的生日,每次我都得问她,‘还记得爹说过的话吗?’她说记得。到她及笄之年,她跟我说,‘爹,不用问了,我都记得。’我这一颗心才算落地了。”
钱依山自顾自说得起劲,从一开始沉重,到最后如释重负,脸上都有了轻浅的笑意。
然后他看向冷懿生,她还没从难听的实话里缓过来,眼里仿佛有什么轰然坍塌,砸进波澜水面,溅起的水花溢出眼眶,流下煞白的脸颊。
钱依山暗道不妙,清清嗓子补充道:“不过,像太子妃这样的,倒是不必担忧太子的德行。”
冷懿生吸吸鼻子问:“为什么?”
钱依山的实话脱口而出,“因为他是太子,古往今来,还没听过哪个太子要卖妻的,落魄的话就更不用说了,太子落魄,那都是直接没命的。
“咳咳,仆想说的是,对于太子,你就尽管放心,别看他那样,他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君子,我能拿阿金和阿财的人品担保。”
冷懿生一时哭笑不得,扑哧一声拿袖子遮脸擦泪,“我知道的,钱公公。”
太子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你知道就好。你下落不明的时候,他寝食难安,紧张得很,不睡觉也就算了,连吃都吃不下,好不容易哄着他吃,也吃不多。找到你以后,他回来松一口气跟我说没事了,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这几天你不在,他一没事就拿着你给他绣的那件衣裳左看右看,看得入神。”
冷懿生破涕为笑,忍不住问:“如金姐姐和钱公公现在……”
钱依山一脸喜悦道:“阿金善良、聪明,我那一天跟她说实话,她生了一会儿气,就原谅我了。及笄那年,她跟我说,‘爹你说得对,这个世上对女人不公平,到处都是要女人把终身托付给男人的弥天大谎,明明都是人,女人却不能抛头露面,要像个东西一样藏在家里,出门了就要被谩骂。’
“再后来她也说,若过去几年没有我说那些话,没有稚娘耳提面命,她恐怕就会和她那帮小姐妹一样,终身大事不是父母做主,便是自己做主,与男人私奔,白白背个下贱的骂名。她说短短两年之内,她那帮小姐妹就没一个不后悔的,可是后悔了她们也还不懂自己不幸的根源在哪儿,她们的爹娘从未与她们说过实话,只管把她们当成早晚要泼出去的水,她们终身的喜怒哀乐就从她们爹娘手里变卖到娶她们的男人手上。她们不懂,只能怨自己命苦。”
冷懿生感触极深,想起过去的自己,也是一心认定要找个人托付终身。
不过她不傻,外祖母教导她要贤慧、娴静、乖顺,在家要讨外祖父和舅父欢心,以后他们就会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她听着,只生出逆反之心,当着外祖母的面做个讨喜的好姑娘,外祖母不在,她厌恶外祖父和舅父的心思便如泄洪般显于脸上,藏都藏不住。
她自己暗暗比较,自己挑夫婿,挑来挑去挑中罗韶,原因不过三个:一个是表兄妹,自幼认识,知根知底,罗韶待她也还算不错;一个是罗韶在翰林院,吃的是皇家粮,只要踏踏实实,这饭碗打不烂;一个是罗韶娶她,能气死外祖父和舅父,她似乎想看见这样。
冷懿生觉得自己还不算蠢笨,奈何罗韶也别有心思,更重要的是兰礼这头拦路虎!他们联手把她的小聪明撕个稀烂。
钱依山感慨道:“现今看着阿金和阿财都各有千秋,我还挺感谢当年的天灾人祸,否则,我还真不知道两个孩子能长成什么样,要说比现在好,那一定是没有的。”
顿了顿,他的神色愈发得意,“其实我和稚娘怎么教倒还是其次,毕竟我们也就只是寻常人,有点小钱过日子就知足了,宏韬伟略的远见是没有的。太子妃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冷懿生眼睛一亮问:“是什么?”
“是书啊,他们自小看的书都是太子的藏书,文武不缺。你说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和太子看一样的书?没有几个人了。”
这倒是冷懿生万万没想到的,的确,能入太子眼的必是好书,能与一国太子看一样的书,就像和他站在一起看世间万物一样,一下子都让寻常人无法攀比了。
“而且太子的书还不只是太子的书,还有大公主的书。你知道吧,大公主在外修行,见多识广,而太子深居简出,没见过大千世界,眼界自是比不得大公主开阔。大公主将自己的书给太子,就是在传授见闻,传授知识。我跟太子借这些书给两个孩子看,就算他们只看个皮毛,也都不比寒窗苦读十几年的才子差,明白了吧?”
冷懿生恍然大悟,不由敬佩道:“钱公公,你好有远见啊。”
钱依山笑道:“哪里哪里。对了,我得去看看楼小屿有没有偷懒,太子妃舟车劳顿,好生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