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刘怀棠笑道:“就这?殿下,你的目光该放长远点了。”
两人似乎就此谈妥,达成一致,钱依山却听得头疼,愁眉皱眼地看着兰贺,有几分说不出的幽怨。
“殿下……”钱依山欲言又止。
兰贺瞥了他一眼,对刘怀棠道:“没别的事,先去处理那些吧,禁卫军一事等我安排。”
刘怀棠得意起身,抓起长剑便要告辞,与钱依山擦肩而过时,只听钱依山低声道:“小心贪心不足蛇吞象。”闻言,他笑得更爽朗,大步流星走出书房。
冷懿生看着刘怀棠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咬咬下唇,急忙道:“殿下,妾忽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行告退。”便放下墨条,匆匆往外跑。
屋里剩下兰贺和钱依山主仆二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太子妃是追刘怀棠去了?”
“你说呢?”
钱依山眉一皱,“该不会是刚才刘怀棠显摆了一下,让太子妃记心上了吧?”
刘怀棠英勇接住花瓶,让冷懿生有惊无险,堪称话本上的英雄救美桥段成真,之后毫无疑问就是红鸾星动,美人以身相许……
兰贺优雅地白了钱依山一眼,气定神闲,“她应该只是想去看刘怀棠是什么人。”
兰贺有理由相信,不管冷懿生能不能走出上辈子的阴影,她都会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想保护他,会盯着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人。
他们现在是夫妻,妻子得仰仗夫君的庇护,所以冷懿生就算不爱他,也得担忧他的安危,时时挂怀。
“看刘怀棠是什么人做什么?不,这还要怎么看?刘怀棠那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钱依山至今记恨刘怀棠的幸灾乐祸。
“你要和我说什么?”
钱依山一本正经起来,凑近案桌,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禁卫军的事,你和刘怀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你岂不是要——”钱依山瞪大眼睛,没敢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兰贺耐着性子看他,“要什么?”
“那禁卫军的统领,不就是陛下吗?你要让刘怀棠当禁卫军的统领,岂不是要——”钱依山还是没敢说出那两个字,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殿下,这是要杀头的!”
在钱依山看来,兰贺虽然不受皇帝宠爱,但好歹不问世事,安分守己,才能以病体安坐东宫储君之位。然而今天,兰贺显然不安分了,且明知山有虎,还要虎山行。钱依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动禁卫军的心,简直荒谬,禁卫军是他老子和老娘的,早晚会到他手里,他竟然等不及了一样,要和一个外人篡夺!
兰贺不为所动,懒洋洋靠进椅背,漫不经心把玩一支笔,道:“不至于吧。”
他的样子看在钱依山眼里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钱依山道:“怎么不至于?这要是让陛下知道,整个东宫都得给你陪葬的!”说着,他想起来救命仙丹,语气恶狠狠地补充,“包括太子妃!她才嫁给你几天,才风光几天,你就打算带着她一起上刑场?”
兰贺丝毫没想到钱依山反应会这么大,不过一想他有家室,为了家人向来惜命,倒也就不意外了。
他竖起笔杆在薄唇边,示意钱依山噤声。
“你知道我是不会带着她上刑场的,所以小声点,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
钱依山根本不听他的安抚,难得暴躁,“知个毛啊!我——”
他说不出话,光一想到兰贺一意孤行的后果有多可怕,他就连呼吸也粗重了。
兰贺静静凝视他,心里算盘拨得飞快,最后脸色微变,变得怅然,深邃如画的眉眼间萦绕着动人的悲哀。
他语气沉重且低落道:“钱依山,我以为……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什么话都不必多说。”
什么话都不必多说——正因如此,东宫的奴仆才会一个接一个惨烈死去,正因如此——他才苟活至今。
钱依山的胸口一片沉闷,再看兰贺,只觉陌生得很,明明还是那副年轻俊美的脸庞,明明还是那副病恹恹的可怜脸色,可还是陌生极了,就像从未见过的人。
“钱依山。”兰贺轻声唤道。
钱依山无言直视他。
兰贺冲他欣慰一笑,“放心吧,你是永远不会上刑场的。如果我要被杀头,那么在此之前,你的卖身契就作废了,你会回家和妻儿相聚,颐养天年。”
钱依山怔在原地,无比惊愕的眼里映出兰贺把玩笔杆的惬意模样,语气不急不缓带着揶揄的意味道:“这么说来,你就不该气我了,你应该盼着我早日被杀头。”
……
刘怀棠已走下白玉石阶,冷懿生提起裙摆疾步跟上,裙裾在身后随风招展,犹如一只花翼蝶在白茫茫中飞过。
“刘、刘公子。”
刘怀棠闻声驻足,回身看着冷懿生冲到自己面前来,笑道:“太子妃找我有事?”
冷懿生攥紧拳头,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和这个陌生男人搭话。她扯出一个善良天真的笑,为刚才的事道谢,浑然忘了在他出现之前自己脚边已遍地开花。
“我要谢谢刘公子出手相助,救了……花瓶。”
刘怀棠只是笑,“小事一桩,太子妃不必客气。”
冷懿生掐着手指,“我送刘公子一程吧?”
刘怀棠微微讶异,但却没有拒绝,侧身摊开手道:“太子妃请。”
两人一道走,刘怀棠个高腿长,径自阔步走着,一点没顾及身边的女子一身华服钗钿繁冗笨重,而且还端着娴静架子,每迈出一步都是算好的,不能大也不能小。
冷懿生很努力地想要跟上刘怀棠的脚步,不禁提起裙摆走得急,气喘吁吁时才想起来一道散步时兰贺有多迁就她,每一个步伐都放慢了。
冷懿生跟着刘怀棠,潜意识想弄清他和太子的交集,奈何心里还没酝酿好询问的话语,只埋头紧跟刘怀棠,有些无措。
走了一半路,刘怀棠侧首一看,没见人,稍稍偏过头才看见冷懿生,他不知不觉放慢脚步,说道:“我忽然想起来,太子妃的外祖是姓罗?”
冷懿生总算能和他平行,点了点头,“是。”
“所以罗延之是你的表兄弟?”
没料到刘怀棠会问起罗延之,冷懿生悬着一颗心又点了点头,“是我的大表兄。”
刘怀棠自顾自嘀咕道:“那就是太子殿下的大表舅子……都有这么亲的关系了,怎么还要我去找人呢?”
冷懿生竖耳倾听,听不太清楚,“你说什么?”
“噢,有一事想问太子妃,你与你的表兄感情如何?”
“你是说大表兄?”
“自然。噢,还有罗机,也是你表兄。”
罗延之和罗机自辞官后便是自由自在、行踪不定的江湖人士,时不时倒卖南北货,忙碌却逍遥,冷懿生鲜少与他们见面,也就没什么感情,全靠一丝血缘拉成兄弟姊妹的关系。
她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刘怀棠懵懵懂懂,直白道:“兄妹感情不好啊?”
“不是的。”冷懿生急着解释道,“只是不常见面,各自生疏罢了。”
“噢。所以如果我问你罗延之和罗机的喜好,你也说不出来?”
冷懿生呆若木鸡,“为什么你要问他们的喜好?”
怕生
刘怀棠差点脱口而出答“收买呗”,生生咽下去。这事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太子怕会责备他办事不力。
“早前听过他们的名号,我觉得这年头有官不做的人实在太少见了,何况还是中了状元的人,大好前程不要,不知道是真淡泊名利还是真傻。我挺好奇的,一直都想认识认识他们。难得碰上太子妃正好是这两人的亲戚,我就想打听一下。投其所好,向来是交友的最好法子嘛。”
冷懿生深信不疑,亲切地笑着道:“表兄是真的淡泊名利。”
刘怀棠哈哈笑两下,克制了自己的讥笑,说出口的话却还是阴阳怪气的,“倒也是,虽然罗家是经商起家,自古商来奸,但如果富到流油、应有尽有,便视钱财名利如粪土也还是有的。”
冷懿生单纯,没听明白他的嗤笑,点了头一脸认真道:“也没这么富有,做生意也有亏本的时候。”
比方罗家大宅,大是大,但真比起别的官宦世家、皇亲贵胄的府邸,那恐怕还是小了许多。一直深居简出的冷懿生之所以知道,是张氏和花氏每每去吃某家的喜宴、寿宴之后,都来和她说,绘声绘色盛赞某位巨贾、某位大人的宅邸有多大,有几个罗家大,仆婢成群结队和蚂蚁似的,一座假山就有冷懿生的闺房大,等等。尽管两人的说辞多少有夸大,但长久以往,冷懿生还是必不可免有罗家的家底还不算什么的念头,正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如今嫁入东宫,冷懿生也不是没懊悔过,上辈子竟鬼迷心窍忘了自己最喜欢的钱财,忘了曾在张氏和花氏的描绘里向往巨贾大官的家时的自己,忘了自己最最渴望的东西,两袖清风嫁了不算有钱的罗韶,而且罗韶的父亲还是庶出,分家产都会分得少。
可是一方面她也知道,若非太子娶她,以她的处境,能嫁给罗韶当正室已是天掉馅饼了,如果不是那该死的信王,她和罗韶依然是青梅竹马,和睦相敬,又怎会到最后只有欺骗和怨恨,连半点温情都没剩下……
刘怀棠眉峰一挑,默默从她脸上寻找开玩笑的踪迹,看来看去都没发现。
冷懿生道:“我没法跟你说,我不知道表兄他们的喜好。”
“这没事,我就是刚想到就问一下。”
刘怀棠微微失望。
兰贺要他尽早收买罗延之和罗机。这两个“淡泊名利”的“傻子”在京城是奇谈,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放着大好的仕途不要,要去外面游荡。刘怀棠对于收买人一事能想到的法子就是砸钱,像兰贺收买他和钱依山一样,直接有效。可是罗延之和罗机显然不是钱能收买的,否则他们现在也在官场沉浮,不至于连个人影都难找,他们的表妹也指望不上。
冷懿生本是要来打探刘怀棠底细的,这会儿什么都没问出口,反倒让刘怀棠向自己打听。她懊恼地想了想,一路跟着就要出东宫,还是刘怀棠转过身,有几分迟疑地提醒她,“太子妃,留步。”
刘怀棠觉得有点阴森,这才第一回见面,这个小太子妃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着他,孤男寡女的,东宫的宫人也不知死哪去了,一路走来都没撞上一个两个,漫长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冷懿生回过神来,眉眼间掠过遗憾,让刘怀棠看在眼里,顿觉窒息。
“那……刘公子慢走。”
刘怀棠转身,不自觉大步流星,走得飞快。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微微侧首,冷懿生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他。刘怀棠都没敢仔细去看她的神情,扭过头再也不敢停下。
老天爷啊,太子的后院要着火了!
刘怀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冷懿生的眼眸中。冷懿生轻轻叹息,往回走。通过这一路的同行,冷懿生觉得刘怀棠还像是个好人,原因很浅薄,他是武夫,长相却不显凶煞,眼神也没有一丝阴险暴戾,眉目清朗,是和善的英俊。
上辈子,托兰礼的福,冷懿生见过许多武功高强的人,都是兰礼的死士,随时能为兰礼送命没有犹豫。这些人身上都有一股铁锈味,冷懿生很清楚,这股不详又可怕的气味来自他们藏在剑鞘里的佩剑、腰间的匕首。这些人常常在罗韶的私宅出没,轮番看守冷懿生,就像钉子一样把她钉死在那一个庭院里,让她日夜如鬼魅缠身,不得安宁,却连一丝逃离的想法都未曾有过。
如今身在东宫,脚下的白石路宽敞漫长蔓延难见尽头,宫殿高阔,亭台静寂,古树银装,朔风凛冽。她看着这一切,千疮百孔的心久违地感到平静安详,并庆幸走过黑暗泥泞的自己还没四分五裂,在面对没有恶意的人时,她能平和感受到对方的好意——对于备受折磨长达五年的冷懿生来说,只要对她没恶意,那就是好意,是好人。
她走着,鬼使神差提起裙摆跑起来,迫不及待般往前跑,白净的脸庞上挂着微笑,两颊微微透红。
她一路跑回隆福殿,跑回书房,兰贺正独自站在门口,像在欣赏一院的秃树。
冷懿生看见他,喘不上气也要叫上一声,“殿下!”
她的声音天生寡淡清冷,又因年岁尚轻,还有几分孩童稚气,平日里也不敢高声阔谈,便总是一副又低又轻的软糯声音。这会儿她不经意喊了一声,仍是稚气未脱,却带了一丝尖细的甜味,仿佛撒了一点砂糖。
兰贺侧身,长身玉立,几缕墨发横飞在修长的颈间,幽深的目光居高临下看着冷懿生跑到台阶下停住,张着红唇呼出几不可见的雾气,自己都没察觉地笑了。
“回来了?”他说完,不禁微怔。
这样稀松平常的话,带着迎接亲密的人的喜悦,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滋润了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萧条。
冷懿生踩上台阶,来到兰贺面前,喘着气朝他笑,“殿下,我回来了,我没有走得很远噢。”
“嗯。”兰贺伸手轻捋她鬓边垂下的一绺发丝,指节不经意擦过她被风吹凉的平滑颧骨,下意识迅速收回。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