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东宫的库房临近校场,地大,风光好,窗户一开,处处通光亮堂,即使物杂人多,也不显挤。
小宦官中,有一张冷懿生熟悉的面孔——楼小屿。他的双手已经养好,这回再见冷懿生,他还是感激涕零地给她磕了几个响头,殷勤地要她小心些边边角角,唯她马首是瞻。
楼小屿献媚功力一流,直接就抢占了帮太子妃开箱的轻松活。
箱子打开,金光灿烂几乎照亮在场所有人的脸,冷懿生眼睛都看直了,一双黑玉般的美眸瞬间布满光辉,像嵌了两个小太阳。
素月和罗八罗九倒抽冷气,不约而同捂住了过分惊喜而张开的小嘴。
这是一整箱的麟趾金,有市无价,向来是天子赏赐才有。
钱依山不是第一次看见,但眼睛还是被吸引了半晌。他清清嗓子,佯装视钱财如粪土般道:“太子妃怎么光看不碰啊?这都是你的了。”
鬼能识鬼,他看得出来冷懿生和他一样市侩,爱钱如命,容易被钱迷住眼。
兰贺手段高,先把人弄回家,再用各种各样的宝物把她围起来,这样她就别的什么也不会想了,一心守着这些宝贝片刻不舍得离开。
拿钱蛊惑人,兰贺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他太舍得了。
在钱依山的鼓动下,冷懿生上前,摸了一只麟趾金在手里,笑不拢嘴道:“钱公公,这、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钱依山出主意道,“你咬一口?”
冷懿生没舍得咬,“倒也不用。”
素月雀雀欲试地盯着冷懿生手上的金子,“娘子,我能摸一摸吗?”
“摸吧。”冷懿生很好说话地递给她,罗八娘和罗九娘立刻围上素月,小心又激动地用指腹揩一下,像摸了什么有好运的圣物般乐开怀。
冷懿生蹲下身在满满当当的麟趾金上摸,不可思议道:“钱公公,这一整箱都是吗?”
钱依山噗嗤一笑,“太子妃以为下面有垫别的?”
冷懿生认真道:“这也太多了。”
多得她难以相信。
心细
待素月和罗八罗九过了眼瘾,冷懿生将这枚沉甸甸的马蹄金放回原位,箱盖合上,上锁,一气呵成。
钱依山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一丝财不外露的防备,默默微笑。东宫这群人,在太子见微知著地镇压下,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小偷小摸。
“太子妃还看金子不?还有金叶、金锭、金元宝……”
“看点别的吧。”
“那看银的?”
“……看点能用的。”
单看一箱麟趾金,冷懿生已经心花怒放,怕自己再看下去,愈来愈大的心脏会无处安放。她捂着胸口,割肉般看着沉重的箱子被搬回原位,暗暗克制喜悦之情,确保自己矜持、冷静。
“那就看些金器,有碗、箸、勺、盆、碟……还有雕像,那可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有十二生肖,还有……”钱依山热情地翻着账册道。
冷懿生摸着耳朵,笑容可掬,用仅剩的理智道:“看布料吧。”
最终,冷懿生从箱子里挑了好几匹白绸布,知恩图报地打算留着给兰贺做几身中衣。接着又看了些漆器,琳琅满目,让她挑不过来。
钱依山见冷懿生都不舍得看,灵机一动,捧了一叠地契到她面前。
之前他还没注意到,太子的地契里,有几张凑起来,就有长荣巷的三成土地。太子也说太子妃是他当乞丐时认识的。
钱依山大胆猜了一下,当初小乞丐要去长荣巷,不是家住在那里,而是喜欢的姑娘住在那里。
“太子妃看看地契?这里面多是商铺和农田,都租了,每年都有租金收的。”钱依山边说边找,故意把长荣巷的几张放在最上面。
他暗暗观察冷懿生的反应。
但冷懿生拿过地契,一张翻过一张,并不细看,已经知道每一张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富贵。
她笑得两颊微微发酸,“这些都有劳钱公公打理了。”
钱依山无语凝噎,这姑娘怎么对自己住过的地方怎么没感情呢?长荣巷是个好地方,现在也是他的家所在,所以他一听“长荣”,一见“长荣”,都会立刻想到自己的房子、家人,并会心一笑,感到平和宁静。
太子妃稀里糊涂的,果然已经被钱财迷惑了神智。
钱依山暗叹一声,拿起另一本账册,给她看她的嫁妆。
冷懿生总算有了别的反应,她看见登记在册的女子装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微微迟疑道:“钱公公,这些衣裳做得真合我身,可我从来都没有量过身。”
她又想起来大婚之日的礼服。明明婚前,谁也没来给她量过身,可成亲后,她就有一件又一件合身的新衣裳穿,还都是量身而做般,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短。太子为她备嫁妆,如何能做得这么细致?
钱依山愣了,“这……”
这时,默默站在一旁的水心开口道:“回太子妃的话,太子似乎早就认识你,于是认为奴婢的身形与你相似,便叫奴婢去尚衣局量身。”
钱依山恍然大悟,当时忙得团团转,他没注意过这件事。
冷懿生被水心那句“太子似乎早就认识你”给吓了一跳,不禁蹙眉呢喃,“殿下怎么会早就认识我……”
要说认识,也该是她先认识他,她第一次见他就是见他的尸体,向来只有人记得尸体,哪有尸体记得人?
很快,冷懿生想起来自己本要逃离罗家,结果又被罗韶逮回去的那一天。
她柳暗花明,笑弯了眼对水心道:“原来如此。”
水心神情微凝,她居然不生气?
冷懿生却是松了一口气,心里更舒坦了。
她原本还以为那一天太子的马车经过罗家,是想先看她能不能令他满意,结果马车扬长而去,片刻不停留,肯定是对她不满意。没想到,那一天太子真的是去看她,而且没有不满意,反倒一瞬间就记住她的身形,还找相近的人去量身,准备新衣给她。
她情不自禁地自顾自笑得更灿烂,晶莹的美眸像甘霖般清澈甜蜜,比方才看见金子还要高兴。
钱依山试探道:“太子妃可是想起什么了?”
想起来长荣巷的小乞丐了吗?
冷懿生点点头,一脸娇羞喜悦赞叹道:“太子殿下真是心细。”
“心细?”钱依山愕然,难道是他搞错了?他们不是在长荣巷认识的?
水心一贯平静的脸色在这一刻罕见地多了几分惊愕。以她方才那样说,换了别的女人,都该生气的,就算不生气,心里也会有疙瘩。毕竟每天穿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全是量别人的,还是量下人的,哪个心高气傲的能忍?可冷懿生浑然没有微妙变化,浑然不在意。水心不明白,是因为她是孤女吗?这要随便换一个世家女郎来当太子妃,来穿这些衣裳,她们是绝对会撕了这些衣裳的。
冷懿生心无嫌隙地继续翻看账册,兴高采烈地在上面指来指去,微微羞怯道:“这里面还有好多件没拿出来吧?怎么做了这么多呀,我一个人都穿不完。”
水心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冷懿生抬头对钱依山道:“钱公公,可以在这里面挑几个花瓶出来吗?”
钱依山晃了晃手里一大串钥匙,道:“当然可以,这些都是你的,你想拿这些花瓶出来顶头上也成。”
冷懿生立刻抱着账册摇头,“这就不用了!”
水心垂下眼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信王没有想过利用这个太子妃。
好比要花钱笼络她,可她已经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还怎么会受笼络?好比要挑拨她与太子的感情,可她已是东宫主母,太子也没另纳姬妾,还怎么会受挑拨?
冷懿生圈了一些喜欢的东西,钱依山就让楼小屿等人去开箱拿出来。而后,冷懿生看向另一边,五个大箱子单独放在角落,她问:“钱公公,那又是什么?”
钱依山叮嘱完小宦官们要谨慎,就赶过来道:“这是别人送给你们的贺礼,都还没收拾入库。不过谁送了什么礼,都有记载的。太子妃想看不?”
冷懿生望了一眼窗外,时候不早,快要正午了,她道:“不看了,该回去了,说不定殿下要回来了。”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的时间便过去,她却像经历了很长时间,对兰贺的喜欢,就这样厚厚积压下来。
她想洗净双手,等兰贺回来,一起用膳。
……
兰贺没什么时间和兰煜一叙,兰煜是大忙人,惦记着衙署的事,很快就走了,只说等有空就到东宫喝酒。
兰煜走后,皇帝盯着兰贺看了几眼,并没要与他谈什么,只道:“你拿着令牌,到底是有中意的人选了吧。”
兰贺不出声,皇帝道:“岑扬是柳继德的弟子,你该知道折了他的后果。”
兰贺轻轻嗤笑一声,依然不回话。
皇帝又看了他两眼,什么也不多说,转身离开廊道,一干随从连忙跟上。
兰贺望着他的背影,上一世的诸多情绪接踵而来,但他没能陷得太深,一个小宦官鬼鬼祟祟在他身后冒出头。
“太子殿下……”
跟随小宦官到横巷,兰贺看到皇后和侍女飞薇站在马车旁,兰贺一走近,飞薇领着几个宫人全退到墙边去,退得远远的。
“儿臣见过母后。”
皇后扶着兰贺的手臂,眼里闪着泪花,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玄青广袖金丝蟒袍的兰贺。
“你终于……”
兰贺低头看了看自己,“儿臣要感谢母后,一年就给儿臣做一身朝服。”
他不问政事,皇后从来没放弃,从他十岁起,一年就要量身做一身。上一世,兰贺是让她失望了,到死都没穿过一回朝服。这一世,看着皇后眼里的泪光,兰贺心中百感交集。
皇后胸腔一片悸动,面上仍竭力冷静,她摸了一下兰贺的脸,呼吸都颤抖起来,最后只点点头道:“我就知道,你用得到的。”
兰贺握住她冰凉的手,不知她在此等了多久,心里沉重极了。
皇后见他默不出声,望见他凝重的神色,紧张道:“七郎,怎么了?是朝堂上有人给你使绊子了?是谁?是陛下吗?他给你脸色看了?”
她的声音里大有一种如果兰贺点头,她便要去找皇帝算账的狠劲。
兰贺没见过她这样,就像没见过她眼里有泪的样子。
他轻轻摇头,道:“母后,我只是觉得,我让你久等了。”
皇后露出难以置信的欣慰的笑意,道:“怎么会呢?七郎,你怎么就……”
怎么就开窍了?这是皇后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的事,一大早她就来这等,想最快见到她终于开窍的儿子,终于给她争口气了。
兰贺笑道:“整日在东宫里,开始觉得闷了。”
皇后微微一愣,“那你以前怎么没觉得闷?是懿生让你觉得闷了?”
人不是他自己要娶的吗?
皇后蹙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