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余氏的手僵在半空,生硬地压下。
沈氏看不下去,白一眼道:“弟妹这是想做什么?八娘是太子妃身边的人,太子妃都没说什么,由得你把人弄哭吗?”
她的女儿她凭什么不能打骂了?余氏气得发抖,但冷懿生还在盯着她,虽然一句话都没说,没干涉她教训女儿,但那眼神分明充满威胁和压制,令她动弹不得。
什么时候,她得怕这个妄想嫁给她儿子的小蹄子了?就因为她嫁给了太子,当了太子妃吗?当了太子妃,就能抢走她的女儿,让她给她下跪,让她低她一等了?
这个下贱蹄子,就这么爬到她头上来了,贱命可真好。
余氏的唇瓣都在发颤,胸口满是不甘和耻辱。
不知过了多久,冷懿生才开口,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了几分温柔,“八娘,到我身边来。”
……
与冷懿生分开后,兰贺的呼吸间便都是男人身上的味道,耳边都是男人聒噪的声音,淤泥般浑浊所见所闻叫他想起刘怀棠带他去江春玉满时来往皆男人的景象,也叫他想起偌大朝堂皆是腐朽老翁争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的场面,纵是他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好,此时此刻也还是免不得将不耐烦挂在脸上。
罗恒与罗桓带头,都面带笑容,带着太子在罗家里转悠,一路慢慢散步到水榭,午膳正安排在那儿。太子面无表情,但还挺配合,走了一段路,出乎罗家兄弟意料,他的俊脸骤黑。
本还好端端请太子欣赏自家园林景色的罗恒倏地不安起来,不知太子怎么不满意了。
兰贺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跳过好多人,才见到走在最后头和钟离黑、钟离白兄弟搭话的罗延之和罗机。
他们在家安分多时,只是因太子与太子妃要驾临,他们不能走,否则给人留话柄。但他们二人也不入官场了,这会儿便没兴趣挤到太子面前去露脸。
谁知太子会把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
最快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时,罗延之偏头看过去,在太子讳莫如深的眼神里,他看见了当年皇帝执意要留下他而露出的阴沉心思。
仿佛是还没想到法子,但是只要一想到法子,要使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不过太子很快收回目光,喊了楼小屿一声,没好气道:“孤累了。”
于是,罗恒与罗桓都没敢拉着太子慢慢走,也没敢再说什么叨扰他的耳朵。
楼小屿硬着头皮,跟在太子身旁,看他健步如飞地往前走,压根与累不沾边,反倒是他,紧赶慢赶,小跑着才跟得上他。
钱依山得了一个天大的赏赐,随行出宫后径直回长荣巷的家,与妻儿团聚,得待到第三日下午才回宫。
钱依山如得天降馅饼,快活了,可没了他,被太子指名的水心和楼小屿就忐忑不安起来。
水心还好,本就是在隆福殿伺候太子的,没了钱依山就该她在做主。
楼小屿就惨了,近来一直在默默扫地,连太子妃面前他都没脸去,全然想不到太子还记着他的存在。水心顶替钱依山的位置是再正常不过,但他自问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和资格。
如今太子点名,楼小屿有一种自己将在宫外交代了的预感。
许是恐惧在心里已太深太久,这一刻,他反而平静,没有崩溃大哭,也没有畏怯退缩,更甚的是有一股慨然赴死的坚定,觉着这样就解脱了。
太子人高腿长,走得快,走得轻松随意,身后跟着的几个上年纪的男人却都为了跟上他有些吃不消。
罗老太爷不禁暗忖,说好的病秧子,怎么不是了?
罗延之默不作声望着兰贺变得越来越小的背影,手里的扇子在掌心轻轻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他见双生子互觑一眼,不知是大是小的一个便上前去,跟上太子。
罗延之笑着道:“在下忘了,你是兄长还是弟弟?”
左眼下有痣的钟离黑面无表情道:“兄长。”
罗延之恍然大悟,幽幽道:“太子殿下走得还挺快的。”
钟离黑看了他一眼,并不说什么。
午膳
席间,罗家众人都注意到今日的贵客皇太子神色黯然,手中长箸迟迟没有伸向盘中佳肴,默不出声的模样显然对这一宴席大为不满。
侍女水心在一旁斟酒,太子便只喝酒。
罗延之垂眸暗忖,都道太子身子不好,今日一见与传闻却有差别,但饭菜不碰,空腹饮酒,纵是身子再好的人,也未必受得住。
他看了看桌案上的菜肴,每一道都在明媚的日光下透着色香味俱全的新鲜和油亮,十分诱人。他又看了太子一眼,倘若太子身子真有不适,或是口味清淡,那么这样一桌肉食再出彩,也的确不能让他下咽。
罗延之很快明白,自家准备接驾准备了大半个月,到头来最关键的一点都没准备好,便是准备合太子口味的膳食。
这最最重要的事,怎么会被忽视了?罗延之想不通,但看着自家父亲和二叔还在笑着给太子举荐酱猪蹄、炖肥鸭、烤鹿筋……罗延之无可奈何摇摇头。
不知是否因仕途过于一帆风顺,罗恒与罗桓都不自觉有些鼻孔朝天了,以至于吃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差人打听清楚,自个儿就给太子作主张。
所幸即使如此,太子也没有发作,真是好脾气。
比起男人们席间的沉闷,女人们的宴席则轻松许多。
余氏被冷落一旁。
舅母和姨娘们围着冷懿生一个劲哄她多吃,冷懿生百无禁忌,以前吃得寒碜,出嫁后随太子吃得清淡,现今看着一桌红彤彤、黄橙橙、鲜香四溢的漂亮肉食,她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大舅母、二舅母和姨娘们推什么她便吃什么,塞了满满一嘴的肉,眼里心里像绽放了花儿一样幸福快乐。
双方都忘了过去彼此间鸡毛蒜皮大小般的不愉快,大伙就像刚认识并十分投契的朋友一样,笑声和肉香随着轻风飘了好远。
苏氏很感激冷懿生把她的九娘照拂得那么好,小姑娘也长高了些许,圆润了些许,小圆脸白里透红,活泼伶俐。
她见冷懿生不沾酒,便离席去给她泡茉莉茶来,免得她吃多了生腻。
方氏见苏氏端了茶来,问:“太子妃不喝酒?”
冷懿生鼓着两腮摇摇头,苏氏热情地给她斟茶,她嘴里塞着肉,口齿不清地道谢:“谢谢苏姨娘。”
苏氏笑道:“客气什么呀。”
沈氏看在眼里,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就还只是个孩子,心地也是不错的,如今高升了待人也是谦和有礼,明明是个讨喜的姑娘,她不知道以前自己是为什么会觉得容不下她。
难道是怕她和缠着罗韶一样缠着自己那两个儿子?
可这一刻,沈氏觉得,能有这样一个儿媳妇,算半个女儿,也挺有福气的。
她那两个混账儿子,若非太子妃省亲,他们早就又该跑不知道哪去了,归来无期。
这一想,沈氏真要气得捶胸顿足。
大吃大喝之后,冷懿生心满意足地漱口擦嘴。
花氏终于忍不住打趣一句,“太子妃这是饿了多久呀?”
张氏也附和道:“是啊,以前都不知道生儿这么能吃。该不会,在宫里吃得还没以前吃得饱吧?”
冷懿生用手帕捂着嘴,脸蛋不自觉羞愧地红了。
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吃大喝,也不节制一点,传出去肯定要丢了太子的颜面。
冷懿生忽而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沈氏道:“你们犯傻了?这怎么可能?要是在宫里吃不饱,她能长个子?她明明是胃口变大变好了,吃得下睡得着,这是福气。”
沈氏的好话,冷懿生还没来得及感激,便听花氏摸着脖子迟疑道:“不过好端端的,怎么胃口变大?难不成是硬撑出来的?我还想说生儿是不是有喜了,所以才……”
花氏这一说,沈氏和方氏都打起了精神,眸里流露出压不住的喜悦好奇地问:“太子妃有喜了?”
沈氏立刻怪自己脑筋转得慢了,“瞧我,真是笨,平白无故怎么可能胃口就变大了呢!”
冷懿生艰难地咽下口水,摆手道:“不、不是那样的……”
平白无故是不可能胃口变大的,但是每天上蹿下跳一个时辰,拉弓扛刀一个时辰,胃口不变大是真的不可能。
素月和罗八娘也忙着替她否认,“不是的,没喜。”
一番矢口否认后,沈氏和方氏平静了,花氏和张氏凝起眉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冷懿生,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怀上?不是都教你了吗?”
余氏冷眼看着,听着,心里总算快活了些——这下贱蹄子还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白长那张脸勾引男人了,早晚被男人玩腻了一脚踢开。
冷懿生住过的老旧小院子又被修缮一番,更加轩敞,更加亮堂。
院子里种了许多此前未有的山茶、菊花、杜鹃、报春,正是百花季,花苞与绽放的花朵一簇簇多彩缤纷,乱中有序,寥寥几只蝴蝶蜜蜂亭立花蕊上。
轻风拂面,带着湿泥土的气味与浓郁不刺鼻的花香,叫人心旷神怡。
冷懿生像初来乍到,拘谨地巡视自己住了好几年的小房间,木床、衣柜、桌案、椅凳、镜子等等全是新的,连窗格也新糊了窗纸。
午膳后要给太子妃小憩一会儿的时间,罗家女眷们便没到她的小院子里来,只有花氏跟过来看看太子妃有什么缺的,她也好替她安排上。
冷懿生身边伺候的人只剩亲近的素月和罗八娘,罗九娘则去与苏氏叙叙母女情了。
冷懿生精力充沛,用不着午睡,拉着花氏一块坐下饮花茶叙旧,顺便问问太子被招呼到哪里去。
接待皇太子这种大事花氏是无法得知详细的,只能凭这段时间耳濡目染来的告知一二。
冷懿生这会儿才想起至关重要的事。
“太子吃的,和我们吃的,一样吗?”
花氏点头,“一样啊,这多省事,食材备多些,厨子全做一样的菜式,就不会乱套了。”
冷懿生下意识抿嘴,这顿丰富的肉宴,令人销魂的油香,真是她记事以来吃过的最好吃最痛快的一顿了,但是——
花氏见她抿唇皱眉,一副为难的样子,忙问:“怎么了?难道不好吃吗?不会呀,这还是请的江春玉满的整个厨房做的,他们可全是天下一等一的厨子,宫里的都未必比得上。我们还是沾了你的光才吃得上。”
“不是……”冷懿生苦涩地说,“我只是在想,对太子殿下来说,会不会油腻了些……他的口味很清淡的……”
一想到如果太子真吃不下这些美味佳肴,而她却敞开了肚皮吃……冷懿生感到很难过,太子在挨饿,她却吃撑了——“嗝。”猝不及防打了个嗝,冷懿生越发羞愧。
“你说太子殿下口味清淡啊?”花氏沉吟道,“有多清淡?这么好吃的,也吃不下?”
冷懿生喝了一杯茶,摸着并不柔软的肚皮道:“油腥他很少沾的,喝汤都要喝炖得浓郁但没有油花的汤,像我们刚刚喝的那个鸭汤,上面一层油,他肯定喝不下的。”
“瞎说,那鸭汤哪有一层油?”
“可我见惯了太子喝的汤,那个鸭汤的油就是厚了。”
花氏这会儿信了,神情微变,凝重道:“按你这么说,那是没一道合太子口味了?”
“我想是的,连菜都炒得比东宫的油了好多。”
“可是不油能吃吗?生儿,太子要是不高兴,会不会对你怎样啊?我还真是没想过他们准备这些都不考虑这个的,要是因此得罪太子,那岂不是害了你?”
冷懿生没什么底气说:“倒也不会,太子殿下还没和我凶过呢。”
她冒失过很多次,也不怎么会讨好太子,但太子都包容她了,就是不知道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会不会比较不一样。
花氏立刻忘了担忧,好奇道:“真的?你跟太子殿下,都怎么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