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这一刻,她终于相信楼小屿没说错,这些人成群结队,各有心思,只一个眼神扫去,就能有死士献身。
这是她最不能理解的,正如那个刺杀她的人,上一世他身为死士,没死,这一世他随了死士的宿命,自尽。
为了阴谋诡计,人命如蝼蚁。
她压下钱依山好心好意的手掌,再往后迈上两级台阶,决然道:“再有人自尽,所有人便一分钱都没有!禁卫军听令,把他们都放出宫去,不得延误!”
话音刚落,她便下了台阶,目不斜视,在禁卫军护卫下大步流星离开校场。
水心胸口一震,仿佛有什么坍塌,满目疮痍。
她在东宫五年,蛰伏五年,竭力往上爬,成为太子最信任的侍女,但这一切,都在冷懿生的到来后一点一滴开始崩裂,太子再没拿正眼看过她。
这些不说也罢,她不需要太子的旧情,她是来谋害太子的,但时机尚未成熟,她只需要等。如今太子生死未定,她更得专心致志地等,做好太子薨逝的准备,随时撤离。
冷懿生无疑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水心猜不透她想做什么,赶走东宫所有人,本该可以肯定她知道了什么,但她又大肆撒钱——天底下没有人会给敌人送钱。
水心心里满是不甘,她早晚要离开东宫,但那是在太子死后,她功成身退,绝不是现在,被人赶着走,如丧家之犬。
……
冷懿生一路赶回隆福殿,竭力将校场的纷乱和血腥抛之脑后。
钱依山徒劳叹气,见她沉默不语,也不再提。
不过看着闷头疾走的冷懿生,他还是担忧道:“太子妃的伤口往后该如何?没有侍女能帮你换药包扎了。”
冷懿生道:“我自己来就好,我有看殿下怎么弄,我记得的。”
想起兰贺帮她包扎的画面,明明只是昨晚,却忽而遥远得像上辈子。
冷懿生再也忍不住地哭起来,隔着布料抚上手臂作痛的伤,她像忍不了痛的孩童一样大哭,四肢痛,胸口也痛,连呼吸都成了一种折磨。
她蹲在地上哭,几个侍卫手足无措,钱依山长叹一口气,掏出手帕扶她起来走路,边走边安慰她,“太子会没事的,他的病来得急,也会去得快,说不定今天就来个神医,明天太子就能亲自帮你换药包扎了。别哭,走,到隆福殿去,我想办法引开皇后娘娘,这样你就能看看他。”
从兰贺出事,吓得想哭的冷懿生让刘怀棠说不能哭以后,她一直忍着,忍到现在,爆发了便难以平息,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由钱依山拉着她走,絮絮叨叨地安抚,像个抚慰悲伤女儿的老父亲。
回到隆福殿前,钱依山远远看见皇后的人马都不见了,连那群跪地求饶的老东西也不见了,只剩禁卫军。
他急忙忙冲进殿内一看,只有刘怀棠在,都不必想办法引开皇后了,他连忙招呼冷懿生去看望太子,又把刘怀棠叫出门,给小两口留个地。
“皇后呢?老头呢?”
每一回太子大病,柳皇后无一例外都会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日夜不休,只等太子好得七七八八,精气神也有了,她才会走。
刘怀棠沉吟道:“后宫出事,皇后娘娘让她的人叫走了。你知道春熙殿是何人住所吗?”
“春熙殿?”钱依山想了想,“是贤妃娘娘的住所。”
刘怀棠一脸了然,“贤妃,是五皇子和六皇子的娘?”
“是啊,怎么了?”
“皇帝在那儿不省人事了。”
“啊?”钱依山大惊,刘怀棠赶紧“嘘”一声,“此事不能声张。”
钱依山掩口,睁着惊恐的眼睛和刘怀棠对视,心有灵犀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皇帝要是有个好歹,京城就得翻天,首当其冲的是宫闱之内。
“你们赶人赶完了吗?没反悔吧?”
“赶了,还逼死人了,不过太子妃还挺铁石心肠的,照样赶,现在你的人在收拾烂摊子。”
“死人了?”
“是啊,不由分说就撞墙抹脖子,明明都一人给一百两了,”钱依山下意识强调,“一百两啊。”
一百两在京城是没法长久的,但花几两雇辆马车驴车到乡下去,再花三四十两购置房产田地,还剩大半,一半留着做本,另一半还能娶穷苦人家的女儿当妻子,还有得剩。
当然,这对于身为侍女的女子和身为宦官的男子没多大用处。女子没法如此经营,而宦官,宦官到底也是男人,不自己往外说也没人知道他是宦官。男人有一百两傍身,要生活变得富足可谓轻松,只要有心思有头脑,不赌不嫖。
女子拿了一百两还想寻死,钱依山可以理解,但男子拿了一百两还要寻死,钱依山便百思不得其解了。
一头撞死的人共有五个,三男二女,钱依山越想越不对劲,这三个男子真觉得出宫后活不下去了,把一百两花完再死很难吗?
刘怀棠闻言也感到奇怪,“有一百两还死啊?那一百两能带去地府吗?”
“不行啊,偏偏钱都给了,收回来也晦气,我就犒劳你的人,让他们收拾完了出去花掉。”
刘怀棠低声道:“我忽然觉得太子妃赶人是赶对了,否则人多眼杂,还是在这个关头,难保不会有暗算,明白吗?皇后娘娘有柳家的兵,还能压上一阵子,但如果我们殿下还好不了,恐怕……”
冷懿生莫名其妙做了一件合时宜的事情。
钱依山愕然,“你是说那些人里有心思不正的?”
刘怀棠笑了,竖起三根修长的手指,“三百个人,你真觉得个个都能和你一样,对殿下掏心掏肺?要我说,这里面能有三十个对殿下忠心耿耿的就很不错了。”
钱依山语塞,顿时也不好说,东宫的宫人向来都是他去内侍省挑的。人心隔肚皮,他挑人挑相貌,挑勤快,唯独挑不了心。
寝殿里,冷懿生坐在床边,压着声音抽噎,默默流泪,默默拭泪,两只袖子轮流擦拭,都已湿了大半。
未久,昏睡的兰贺半醒,又听见细微的啜泣,神智渐渐清明,不由暗叹,这副病体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害他娘流了太多泪。
他从未这么想过,此刻却生出了这样的念头,皇后若没有他这个儿子,凭她的性子,无论过得多受挤兑,都是不会哭的,所有心思都能放在报复上,争权上,一心不二用,总会有回报的。偏偏有了他这个儿子,这么些年一直担惊受怕,怕他有个好歹。
兰贺自个儿遗憾地想着,手被碰了一下,翻出手心,有个圆润的物件放在手心里,床边人用哭得沙哑的嗓音语无伦次地卑微祈求着,“殿下,你一定要好起来啊,佛祖菩萨都保佑你,你要是好起来,我就出家,当尼姑也好,我一辈子都给你念经祈福……”
兰贺登时血气上涌,快气笑了。
他想,哪个混账东西让这傻子到他床边来的?
而且为什么没有人阻止她不要胡乱说话?
他好起来了她便要当尼姑,那他还好起来干什么?她守活寡,他鳏居吗?
冷懿生泪眼婆娑,怔怔地看着兰贺的睡颜,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太子苍白的脸色变黑了,宛如锅底。
难不成太子听见她的衷心祈祷,仍旧不满?
可是,在她看来,横竖都没有夫妻之实,她吃斋念佛,也没碍着他什么事,反而还是在帮他积福。只要心虔诚,在哪儿念经都一样,她不会离开他,也不会让他身为男人最重要的秘密被传开而脸上无光,她想得很周到,她关起门来念经拜佛,开了门仍是他的太子妃,人前该给他的脸面绝对不会少。
但太子的脸就是黑了。
没等冷懿生说点什么抚慰他,兰贺咳起来,克制不住,当着她的面侧身趴在床沿,剧烈地咳起来,手都使不上力气,手心的玉佩倏地掉落,砸在踏脚凳上又弹到地上,瞬间成了两半。
兰贺吐出一口血,血珠溅在碎裂的玉佩上。
变天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东宫的石板道上来来回回都是禁卫军的脚步声。
没了宫人,大片楼阁无人点灯,渐渐沉没在黑暗之中。
冷懿生独自坐在隆福殿外的台阶上,手里捧着用手帕盛起的玉佩碎片,太子的血已经干涸。
禁卫军赶在天黑前找来近十位江湖郎中,有九折成医,也有少年老成,经由钱依山与刘怀棠商量后,都一并搜身带进隆福殿,现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冷懿生耐心等待着,时而放下手帕,双掌合十同上天祈祷,时而望着西天的余晖,在那金光灿烂的云彩中呆住,一动不动。
殿内迟迟没有消息,她正踟蹰,不知要不要进去看看,便瞧见提着未点亮的灯笼的楼小屿从远处跑来,接着被一名侍卫拦下,以为他是漏网之鱼。
冷懿生连忙收好手帕,跑过去把楼小屿解救出来。
“太子妃,小的有急事和你说。”
两人走回台阶处,冷懿生就地坐下,楼小屿跪她面前,神色惊骇。
“太子妃,小的现在能和你说前主人是谁了。”
“谁?”
“贤贤贤贤妃娘娘……”
冷懿生瞠目结舌,一不小心太使劲,“啪”地一声响捂住自己的嘴巴。
“小的打听到,陛下在春熙殿身中剧毒,昏迷不醒,贤妃娘娘让皇后娘娘给抓起来了,连同在宫外的怀王和端王也抓起来了。”
楼小屿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叛变,老房子就塌了,他是还好跑得快,要是晚一些,未必就能得太子妃的信任了。
皇帝出事,冷懿生有听钱依山提过一句,知道得并不多,只希望皇帝不会有事,真要有事也等太子痊愈再有事不迟。
她知道自己这么想很不孝,大逆不道,但她没办法,信王虎视眈眈,太子岌岌可危,唯有早日顺利继位,一切才能成定局。
上一世皇帝还活到五年后,冷懿生隐约记得他没中过毒,毕竟如果他有,兰礼和罗韶不会没有谈及,兰礼更会有所行动。
这一世一切截然不同,哪怕冷懿生不这么想,事实也在这么延续下去,那张龙椅很快就要换人了,比上一世来得更快更猛。
“你还打听到什么了?”
楼小屿左右一望,继续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相王郑王和信王都进宫了,被神策军软禁了。别人都说,要是陛下就这么去了,皇后娘娘很可能会直接杀了这三位殿下。还有楚王,楚王出门在外,皇后娘娘也派人去找了。”
冷懿生心下一凛,远处两个禁卫军校尉结伴而来,她忙示意楼小屿噤声。
东宫外正在变天,但天塌下来有柳皇后顶着,冷懿生懵懵懂懂不大知道该怎么办,只明白一回事,兰礼正被软禁,罗韶正在大牢,这两人是实在也没空谋划一番并来给太子和她送毒酒,她大可放心。
两个校尉神色匆忙,与冷懿生行礼后,便恳求她帮他们找刘怀棠。
冷懿生放轻脚步进了隆福殿,让刘怀棠出去见他的属下。
兰贺在床上,被九个郎中围了两层,冷懿生看不见他,只听得一声轻咳,顿令她胸口抽痛。为了避免无法自控,既令太子不好过,也扰了郎中,她便自觉退出殿外。
东宫已没有多余之人,刘怀棠眸光如冰扫了一眼楼小屿,虽不知太子妃还留着这么个小宦官做什么,但小宦官很有眼色,自己躬身退出几丈开外,他也就勉强当他不存在,就地和两个校尉商议正事。
“现在什么情况了,你们来做什么?”
一知道是皇帝出事,刘怀棠立刻派了四个校尉带兵协助柳皇后。宫中之事,出动禁卫军最是理所应当。
校尉欲言又止,刘怀棠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冷懿生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刘怀棠不觉得需要瞒着她什么,命令道:“说。”
“是。将军,属下们无能,看管相王郑王与信王一事让柳昭汉抢了。”
“南下找楚王却落到我们头上。”
楚王兰煜多年来都没露出一丝想要皇位的心思,眼下正在南方巡察,行迹与目的与往年无异,都为抚慰与救济南方经受水灾的平民百姓,修桥铺路,之后兴许还要去一趟北方,巡察雪灾后的修葺之事。
他是工部尚书,也是一朝皇子,向来心怀苍生,一年有十个月在外奔波操劳。他有民心民意,但无兵无权,真想要做什么,也根本翻不出天去。
现今虽为防庶子夺嫡,但显然他可以排除在外,防他,找他,软禁他,压根是吃饱了撑着。
“真是废物。”刘怀棠抚额道,“那两人真去找楚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