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剑恩仇
郁林肃到临安侯的书房时,曹氏已经到了。
临安侯好似又瘦了些,脸颊凹陷,颧骨凸出,眉眼愈发冷沉,随意披着身鸦青色的纻丝暗云纹直身,衬得他身形瘦削如铁。
曹氏低眉顺眼的坐在下手,神色平静。
郁林肃行了礼,临安侯打量他两眼,皱眉道:“你脸色怎如此差?”
郁林肃笑了笑:“父亲不用担心,不过是方才过来吹了几阵冷风罢了。”
“既然没事,那就坐下说罢。”
“是。”说着在曹氏对面斜下手坐下。
临安侯道:“你母亲已经把之前的事都告诉我了,叫你来,便是想问问你到底想怎么办?柳氏可醒了?茵儿的毒你又何时去解?”
说罢便忍不住生气:“一家人难免磕磕碰碰,但你怎么能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下毒呢,她可是你的亲侄女!”
郁林肃讶然:“谁说真茵是中毒了?”
“你什么意思?真茵不是中毒?那为何她的症状和你媳妇儿的一模一样?”临安侯疑惑,曹氏则抬头朝他看来,脸色隐隐难看。
郁林肃笑:“不过和真茵玩闹一场罢了,父亲何必担心。让她睡一觉,明日醒来便没事了。”
曹氏脸皮紧绷,临安侯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瞪了他好几眼才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林肃笑:“儿子又能做什么?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然是看您二位打算如何了。”
听他这样说,临安侯便去看曹氏,曹氏冷冷盯着郁林肃:“你要如何才能放了曲妈妈?”
“什么?”郁林肃夸张的坐直了身体,笑了:“母亲,曲妈妈可是差点毒杀了我妻子,您觉着,什么条件能叫儿子放下这杀妻之仇?”
曹氏脸色铁青,郁林肃又靠回座椅,懒洋洋道:“母亲,儿子至今未审讯曲妈妈,便是给咱们彼此留了脸面,可您也不能太欺负儿子不是?凭您出身曹家,但儿子好歹也是圣上钦点的锦衣卫同知,若是真要计较起来,说不得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到时,只怕父亲大人是万万不愿看到的。”
他自来混账,这两个人也是知道的,说的出就做得到,尤其临安侯,是最不愿看到那样的局面的。虽十分不快,却还是对曹氏道:“说起来也是你御下不严,再者柳氏伤得不轻,本候以为,不如大家都退一步。”
曹氏自然也知道厉害,且便是将曹相喊来,他也不会为了一个下人与郁林肃为敌,因而虽心中极为不甘,僵坐了好一会儿,还是道:“你想要什么?”
“对嘛,这才是诚心谈判的态度嘛。”郁林肃拍着手掌笑,道:“儿子的要求也简单的很,一么,曲妈妈是必定不能还给您的,但是曲二管事儿子倒是可以给您送回来;二么,如今儿子已经娶妻,柳氏虽是小地方来的,便毕竟等您和父亲百年后,这侯府也是要儿子和她打理的,您这些年也辛苦了,如今,便把管家之权交给她吧。”
“郁林肃,你——”曹氏再也维持不住稳重模样,气得脸都白了,厉声道:“原来你费尽心思就是要谋夺我的管家之权?你也想得太美了些,你父亲尚是侯爷,我依然是侯夫人,是这个侯府的女主人!柳氏一介粗鄙妇人,她有什么能力操持诺大的侯府?你是想毁了你父亲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基业吗!”
临安侯眉头紧皱,脸色也很不好看。
“母亲这话就不对了,何来谋夺您的管家之权一说?这侯府可不是某一个人的,是咱们郁家整族人的心血凝结而成的。不止是您,便是上一任侯夫人,上上一任侯夫人,那也只是为侯府效劳的人罢了。一代接一代的传递下去,侯府才能长盛不衰不是吗?”
曹氏一时无法反驳,去看临安侯,却见他凝眉沉思,竟似是认同的意思,一时又是一阵闷气。
郁林肃又道:“再者,柳氏出身低是事实,可她如今已经是儿子的妻子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您可以看不起她,但为了侯府基业永存,难道您就不能放下偏见用心教导她吗?儿子以为,这应当才是一个合格的侯府女主人该做的事吧?”
临安侯不由自主的颔首,曹氏脸色青青白白,郁林肃还在道:“最后,父亲的确是侯爷,但父亲身体不适也是事实,虽说这话由儿子来说有些不恰当,但既然是要讲道理,那儿子便也逾距一回。您身为父亲的妻子,这个时候,什么内务什么管家之权您都应该放下,一心一意照顾父亲才是正经。”
“母亲,您说对吗?”
第48章 夫妻
郁林肃到底还是拿回了管家之权,如斗胜的公鸡一般趾高气昂的回了韶华苑,张幺幺正在喝粥,他狗皮膏药一般凑上去,笑嘻嘻道:“媳妇儿,吃饭呢?”
明知故问,张幺幺看他一眼,如看傻子一般。郁林肃磨蹭到她身边坐下,嘿嘿傻笑:“我也有些饿了。”
“饿了便吃,也没谁不让你吃。”流茴见状忙笑着下去给他拿碗盛粥了。
郁林肃撑着下巴和她道:“媳妇儿,等你吃完了,我有个惊喜要送给你。”突然又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行,不是惊喜,是礼物,对,是礼物。上回送你惊喜,下午你就跑了,我再不送你惊喜了。”
张幺幺瞧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脸色绯红,但唇色却泛白,放下碗道:“你不舒服?”
郁林肃笑了两声,慢慢闭上眼睛:“是啊,头有点晕,媳妇儿,我能靠靠你吗?”话刚说完,整个人便朝她倒来,张幺幺下意识接住,正好他的头靠在了她的肩窝里,张幺幺只觉一块火炭贴了上来,脸色就是一变,忙去摸他的额头,一阵滚烫,忙叫人请太医。
他太重,张幺幺也还未完全恢复,根本搬不动,喊来曹榭:“你们世子发烧了,赶紧将他抬到床上去。”
曹榭也是一惊,将郁林肃抱起来就往卧房走,张幺幺嘴唇张了张,到底不好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也跟了进去。
曹榭放下郁林肃,摸了摸他的温度就忙退了出来,和张幺幺道:“少奶奶,世子恐怕是伤口恶化了,这两日又没休息好,说不得还有些伤风,属下这就去请太医来,请您多多照看些。”
张幺幺顿了一瞬才答应道:“好。”
曹榭出去了,张幺幺站在那里看着昏迷不醒的郁林肃,心中实在复杂——方才若不是曹榭说起,她竟压根儿忘了他之前受伤了的事,而且最重的那一刀还是她给的。
不免想到自入京以来,他处处想着她,处处为她打算,处处为她出头,便是府里的亲人对她不好,他也是第一时间站出来为她张目。
他全心全意为她,可她做了什么?
她记着自己的深仇大恨不错,心怀戒备也不错,可这些都不是无视别人对她一次次付出的理由。便是对待陌生人,她也不该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事。
何况,他们已经是夫妻。
流茴打来一盆水:“少奶奶,方才曹护卫叮嘱奴婢,世子想是出去一趟吃了些凉风,让给世子清洗下。”
张幺幺沉默片刻,伸出手去:“给我吧。”
流茴愣了,一时尚未反应过来,毕竟她作为近身伺候的,是知道张幺幺和郁林肃私下如何相处的,虽世子多番想要亲近少奶奶,但奈何少奶奶一直有些冷淡,如今终于改变想法了?
张幺幺端过水盆放在床边的案几上,流茴有些欢喜,忙道:“那少奶奶您先忙着,奴婢去看看太医可来了不曾。”说罢不等张幺幺说话便赶紧出去了。
张幺幺拧了帕子,先擦脸,见他脖子上也沁出一片汗来,又擦了擦,后来擦着擦着,郁林肃便露出了半片胸膛,她起先并未觉得有什么,直到郁林肃沙哑着声音道:“媳妇儿,你终于想好了,愿与我坦诚相待了么?”
张幺幺一惊,忙去看他,见他睁开了眼睛,只是眼里泛红,却又水汪汪的,似是发烧烧出了水渍,一时又清透又有几分温柔,不由愣了一瞬。
郁林肃轻笑,更将衣裳巴拉下去,一时他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在张幺幺眼前,他邪魅一笑,勾着嗓子:“媳妇儿,你喜欢吗?”
张幺幺脸一黑,可入眼看到他胸腹间那沁出了血迹的布条时,还是没说什么亲手解开布条,见伤口果然有些泛白,血色也浅淡,果然恶化了。
她冷声道:“你这伤口再严重些,可能要了你的命你知道吗?”
郁林肃悄摸摸握住她的手:“这是你刺的,便是我当真因此丧命了,那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美事一桩。”
“美事?你放走了方泽安,阻止我报仇,你还想风流的死?”
郁林肃愣了下,脸上的笑容渐渐逝去:“房垚就是方泽安?”
张幺幺冷笑:“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房垚就是方泽安?郁林肃,你可是锦衣卫同知,锦衣卫是干什么的?是搜集情报的,整个朝堂无孔不入,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没查到他就是方泽安?”
郁林肃拉住她的手想要坐起来,一动伤口就疼,脸皮都皱到了一起,张幺幺一把按在他肩上,冷冷道:“说话就说话,乱动什么。”
郁林肃眼里闪过笑意,到底还是乖乖躺着:“我当真没有骗你,当初我的确查到了他的消息,但他的户籍上显示他在十年前就出意外死亡了,我以为他对你很重要,怕你伤心,因而一直不敢告诉你,所以才骗你说还未找到他。”
张幺幺冷冷看着他,郁林肃泰然自若的回视,自始至终未眨一下眼睛,张幺幺到底收回目光,郁林肃放松一笑,却听她问:“那你知道十年前,发动‘文正改革’的张老丞相吗?”
郁林肃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下,笑了笑:“张老,咱们大林朝的有功之臣,我自然是知道的。”说罢问她:“怎么了?”
张幺幺抬眸看他:“若我说,我就是他的女儿,你信吗?”
郁林肃愣了一瞬,忙道:“自然是信的。”
张幺幺盯着他的眼睛:“若我说,曹家,可能就是我家灭门之仇的真凶,你信吗?”
“我信。”
“为什么?”
“你不是说房垚就是方泽安吗?从我调查到的线索来看,他消失的时间正是你家出事不久,这实在太过巧合,此乃其一;其二,你父亲张老丞相即使告老后在朝中依旧是举重若轻的人物,圣上和太子都十分惦念,一般的人,是不敢对他做什么的,除非是像曹相那般有野心有能力的人。”
张幺幺紧绷的脸也放松了些,郁林肃却摩挲着她的手指道:“可是幺幺,也不能单凭一个房垚就断定曹相就是凶手,虽说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可是当初,你父亲发动‘文正改革’时有很多反对他的大臣勋贵,甚至皇室中人,因而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免得打草惊蛇,错过了真正的仇人,你说对吗?”
张幺幺摇头:“我知道,可是当初方泽安赶考回去后,带着几位好友,其中有一位女扮男装的女子,之后我在二王府见着了二王妃,莫名觉得她有些眼熟,后来才知道,她就是那女子的亲姐姐。我家出事后方泽安就改名换姓,与那女子成亲,成了曹家的上门女婿……你说,若不是他杀的,他为何会变成房垚?又为何会成为曹家的女婿?”
“可是幺幺你知道吗?当年力排众议全力支持张老丞相改革的,其中就有曹相,他也是你父亲的学生,他有什么理由要在自己成为丞相后再去杀了张老?也许是曹相收留了房垚呢?”
张幺幺没说话,眼皮垂了下去,郁林肃知道她将房垚当成了凶手十年,是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看法的。
他想了想,又道:“那你是如何确信,他就是凶手?你亲眼看见他动手了吗?”
“没有,可出事那日,除了他和他带来的朋友不见了,我全家,鸡犬不留。”说着看向他:“而且,他的那几位好友临死前都说当晚自己是动过手的,是方泽安特意让他们来的,你觉得,将死之人会说假话吗?”
她又渐渐被冷意包裹,变了容貌的她眉眼都要锐利三分,再被仇恨染色,她满身的冰冷气息叫郁林肃心惊,却又怜惜不已。
他忍不住拿她冰凉的手背碰上自己滚烫的脸,试图驱散她满身的冷:“幺幺,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如今我们是夫妻,你的仇人便也是我的仇人,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所以你冷静些,也替我多想一想,报仇的事,我们一起可好?”
“一起?你就不怕吗?”
郁林肃觉着好笑:“我为什么要怕?该怕的应该是那些做尽了坏事的人。”
张幺幺看着他,他也笃定又温柔地回视她,终于,她道:夫妻,是要福祸相依,恩爱不移的,若你不惧怕我的仇恨重如山岳,我便也替你扛起千钧泰山。”
郁林肃的眼里渐渐迸发出璀璨的光芒,突然坐起一把抱住张幺幺,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边笑边喊道:“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我的好媳妇儿!哈哈哈……”便是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他也无所顾忌,疼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笑也止不住。
张幺幺被他勒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又怕蹭着他伤口,便双手撑床,撅着屁股身体努力往后躲,脸色隐忍。
这时流茴走进来道:“少奶奶,太医请……呃……”
张幺幺身体就是一僵,她向来冷淡自持,哪想也会有以如此滑稽的模样现于人前的一日,且还是与光着半身的郁林肃。
于是毫不留情的扯住他耳朵往后拉,郁林肃疼的龇牙咧嘴,忙松开手,张幺幺去看他的伤口,果然挤出来好些血水,那脸便愈发黑。
郁林肃还在嘿嘿笑:“媳妇儿,轻点,轻点,我疼。”
张幺幺松开他站起来:“先看太医吧,其他的稍后再说。”
“别呀媳妇儿,我一点都不疼,你再坐会儿嘛,咱们好不容易情到浓时,抱都抱了,说不得接下来就能亲上了,你至少给个机会嘛~”
张幺幺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他腰侧的伤口上,郁林肃惊叫一声,龇牙咧嘴的疼,偏脸上笑意不止,一时模样极为滑稽,张幺幺却极为无奈。
太医看过后,果然说伤口恶化了,又换了方子,郁林肃吃了一剂药后很快便睡了。
下午他醒来后曹榭来禀道:“爷,您上次让查的事有消息了。”说罢隐晦的使了个眼色,示意和张幺幺有关。
彼时张幺幺正在里间分派流茴几人收拾两人的衣物,既然她愿意与他做夫妻了,两人往后便要住在一处,衣物被褥自然是要从书房搬过来的。
郁林肃道:“无妨,这本就是你们少奶奶的事。”说着便把张幺幺喊出来,说了他让曹榭再查方泽安和章通判的事。
曹榭道:“方泽安那倒没有多少进展,倒是那位章通判,也出自苏州府水云县响水村。”
郁林肃脸色微变:“若说这是巧合,那也太巧了些。”
曹榭不由赞同道:“是啊,几次三番都与这个地方有关,爷,是不是该彻查一番?”
张幺幺也十分惊讶,沉思片刻道:“既如此,你便再查一查紫云府的肖通判、赣州的刘同知、商州的卞同知吧。”
“为何?”郁林肃问。
“因为,”张幺幺平静道:“他们和蒲州的章通判一起,正是方泽安带去我家的那些好友,也是已经被我杀了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