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卉苗菁彩
“又是为陈玉进城学徒?”陈龙了然道。
“不是!”李桃花否定道:“我改主意了。我现想把两个孩子送进城念几年书。”
“这孩子不读书不行。比如咱家两个孩子,”李桃花透过窗户看到犹自蹲在院里地上看早晌画的套子图的两个儿子叹息道:“平素单瞧还行,但今儿往红枣女婿跟前一站,这差别悬殊得,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
陈龙默了一刻方道:“这城里读书好是好,但就是离咱们家太远了,孩子们夜里没地方住啊!”
李桃花听出了陈龙语气里的松动,不觉奇怪道:“当家的,你想通了?”
陈龙苦笑道:“还用想吗?如你所说,这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红枣那女婿比咱家陈宝陈玉强了有百倍!”
“比如今儿王大哥给讲套子的下法,他真是听到哪儿就明白到哪儿,随手拿根柴禾就能画出来,然后还能说清楚几种套子的差别,比王大哥自己还理得明白——这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他才是山里的孩子!”
李桃花……
“先前我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陈龙喃喃道:“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灵透的人。但刚刚听大哥在堂屋里讲,方才知道这便是圣人说的‘一以贯之’。”
“大概意思就是通过读书明白一个根本的事理,然后再以这个事理去贯通其他的事理——如此表现出来就是红枣女婿那样的一通百通了!”
李桃花着实思了好一刻方才把陈龙话里的好几个事理理会清楚,然后便不禁叹道:“当家的,我哥先前也不过是个跟咱们一样的庄户,但这回来我却发现我哥说话做事却是与先前大不同了——我哥现家常说话都是子曰诗云和圣人语,可见这都是他每日读书写字才有的好处!”
“你说大哥每天都读书写字?”陈龙吃惊了——李满囤的岁数可是比他还大呢!
“不然呢?”李桃花抢白道:“比如你刚听他说什么‘一以贯之’,他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我哥早年只念过三年的识字学堂,可从没学过《四书五经》!”
“当家的,过去一个月,我每日都看见我哥和红枣没老师管着自己读书念字。”
“外人都只知道羡慕我哥运气好,发家快,红枣命好能嫁进谢家,但却不知背地里他父女两个的用功上进。”
“当家的,你看我哥都这把年岁了还知道读书上进,而红枣一个女孩也知道读书明理,咱两个的儿子陈宝陈玉有啥道理不好好念书?”
陈龙无言以对。
“当家的,”李桃花告诉陈龙道:“我哥说他城里铺子还有空房,咱两个儿子进城念书可以借住,再就是一天三顿的伙食也都搭在铺子里吃!”
“如此吃住都解决了,当家的,你还有啥好担心的呢?”
陈龙叫陈宝陈玉进屋说了城里念书的事,陈宝一听便想到在城里读书得离开家,离开爷奶父母,心中畏惧不舍,便把眼光落到了陈玉身上。
不想陈玉却反问道:“爹、娘,我是不是只要在城里念书就能变得跟红枣的女婿谢尚一样?”
一直以来陈玉都以为识字不重要——比如他们青苇村里正家的儿子韦天宝,陈玉想:识字比他多又咋样?上山采蘑菇摘枸杞,还不都落在他后面?
但今天谢尚随手画出来的套子图却是惊到了陈玉——陈玉再没想到谢尚一个城里少爷只听人言语就如同亲眼见过的一样画出了详细图画。
由此陈玉第一次意识到了同龄孩子里有比他还聪明的人——他刚已试过照着谢尚的图自己画,结果都没能画出一般好看的图画来。
陈玉一向好强,他不想被人,特别是谢尚——红枣的女婿给比下去。
过去一个月陈玉也零星听到他奶跟他爹嘀咕给他说红枣的事。
对此陈玉并未太放在心上——谁家议亲不是把亲戚里一应的女孩子都想出来过一遍呢?
陈玉是挺喜欢红枣的,但却也没啥特别执着的念头——似非卿不娶这样的话,陈玉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回来桂庄听说红枣定亲,陈玉也只是“啊?”地惊讶一回也就罢了。
比如他哥议亲三年,陈玉想:也是前后说了四五个女孩后才最后议成的。
自古“高门嫁女”,他舅把红枣嫁给城里富户,他自当帮着红枣高兴才是。
陈玉不在乎自家门第不如谢尚,但却介意自己的人才比不过谢尚,故而当下方有此问。
“做梦吧你?”李桃花为陈玉的口气气笑了,当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字都还没认全呢,就想跟人谢家大少爷比?”
“知道谢家什么人家吗?”
“什么人家?”别说陈玉了,陈龙也不明白。
李桃花叹口气,把谢家的家世说了一遍。如此陈龙方才明白,然后便禁不住感叹道:“怪不得这城里人都给孩子读书呢,原来读成了有这么大的好处!”
陈宝、陈玉也是听傻了——书念得好,就能做官,然后就能有几十万亩的地?
几十万!
“娘,”反应过来,陈玉立刻表衷心道:“您就放心吧!先我不爱念书,是我不知道念书有这么大的好处,现既知道了,自然会好好念,然后也做官,置几十个庄子!”
李桃花……
七月初九一早吃过早饭,王石头便跟李满囤、王氏、红枣告辞。
李满囤使陆虎牵来由余庄头和潘小山给挑的大青骡子,王石头接过缰绳的同时看到了骡背上三个装满东西的竹筐。
“满囤,你咋准备这许多东西?”腰里别着长柄镰刀,脖子上挂了一串草鞋的王石头有些不知所措了。
“别看两个筐子,”李满囤笑道:“其实东西不多。”
“这一个筐子,”李满囤拍着左边的一个筐子道:“其实是给骡子路上吃的草料。这骡子虽说日常的吃草,但你才刚上手养,这一路回去又辛苦,若只靠路边割来的野草喂养,难保它不闹脾气。”
一头骡子十四两,若非有枸杞生意,王石头想都不敢想。
王石头爱惜骡子,闻言立打开竹筐上的盖子,看到满满一筐的苜蓿、黄瓜、胡萝卜和一小袋麦粒,心中着实感念。
牲口也是有脾气的,有时脾气比人还大呢!这时,就得有东西给哄着。
“满囤,这回真亏是有你给帮忙!”
王石头嘴笨,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但心里却是明白只凭他自己去骡马市即便多使钱也买不到这么好的骡子——他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挑骡子!
而且骡子买来后,李满囤还给他看庄子里的牲口棚,然后又让人手把手教了他骡子的喂养和骑乘——这更是花钱都没地学的宝贵经验。
“这筐里有四匹布,两坛酒、两包点心、两包糖这四样礼,再就是你路上吃的干粮。”
“两份四样礼,一份替我和你妹稍给岳父岳母两位老人家,再一份是给你和嫂子的。”
“干粮是红枣给准备的。有两个凉水桶。桶里是红枣早起凉的凉茶。你路上渴了就喝这个,可别再喝路边的生水了——三伏天闹肚子可不是玩的。”
“嗳!”王石头赶紧答应——听了潘小山的讲述,王石头现知道骡马路上喝了不洁的水都会生病,更何况是人了。
“三个荷叶包,一只包了一只鸡,你记得先吃掉,不然放久了容易变味。剩下两个,一个包的是腊肉,一个是烙饼,然后再有十个苹果。”
“红枣这孩子……”王石头没想到红枣也给他准备了这许多东西,当下搓着手不知道要说啥才好。
“这一个筐,”李满囤拿开上面虚盖着的竹盖:“是两只刚断奶的羊羔。这羊你路上照看精心些,只要带回家养起来,往后家常便就有羊奶喝了。”
在桂庄的早晌,王石头看李满囤一家都喝羊奶或者奶茶,好奇之下不免多问了一句为啥,然后便听说了羊奶的好处。
闻言王石头不可避免的就动了心——他、他爹也都有腰腿疼的毛病。不过王石头算了算自己身上的钱,自觉不够买羊,便就没再多问。
王石头想着等下回带了钱再来买对羊家去,不想李满囤今儿便送了他一对羊。
于是,王石头更不知要说啥才好了,然后便决定今冬再打了狼,就不卖了,把皮子捎给李满囤还了这份情。
借着告别的时候,王氏自己也偷偷塞了两个一两的小银锭给王石头。
王石头不肯要,但强被王氏按住了。
“大哥,”王氏道:“这是我这个姑姑给福生、福来他兄弟俩个的。所以你也别替他们回!”
如此,王石头方才罢了。
“大哥,”王氏又道:“你现有了骡子,出门比先前便宜,往后得闲倒是常来走走才好……”
“嗳!”王石头赶紧答应。这回出来,王石头自觉开了眼界——他不但买了骡子,还知道了羊奶。
若是羊奶真的有效的话,王石头暗想:他少不得再来跟李满囤多买几只羊——他们山里有的地方和野草,白放着也是可惜。
送走王石头,李满囤便领了李桃花一家去城里三十三家巷铺子看房屋。
陈龙看李满囤铺子早市虽然生意繁忙,但后院三间正房却是清静——早起潘安从庄里拉来的羊奶只在院门处市卖,但声响不大,根本影响正房这里。
“这院子,”李满囤告诉妹子妹夫:“今春刚刚翻新重修。屋顶都是新的,整盖了三层砖瓦,今年夏天这么大的暴雨一点都没漏……”
“屋里的炕也都是新打的,炕洞都在屋外,即便陈宝陈玉冬天睡觉忘了给窗户留缝,也都无碍……”
“屋里炕席炕桌炕柜饭桌板凳一应家什都是新的、全的,陈宝陈玉两个带了衣裳来就能住!”
陈龙看三间屋虽是刚开的锁,但屋里空气清新,连个尘灰星都没有,看着比他家新房收拾得还干净、规整,便知李满囤所言不虚,自是感激。
陈玉则一点也在乎屋子的情况,他现满心里只有几十万亩地。
虽然昨天的夸口又被他娘给教育了一巴掌,但陈玉的内心却愈加的不服气——同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他陈玉凭啥赶不上谢老太爷?
没错,好强的陈玉已然忘了谢尚,眼睛改盯上谢老太爷了!
看好房屋,李满囤又带陈龙父子三人去他打听好的私塾——三思书屋。
三思书屋就在三十三家巷往西巷口的公井井台对面,离铺子也就一里地的路程——这搁陈龙父子眼里就是抬抬脚的距离。
“这个书屋的师傅虽不是秀才,”李满囤告诉陈龙:“但也是个老童生,给陈宝、陈玉两个外甥识字启蒙却是够用了。”
“陈宝陈玉先在这里念着,把《千字文》念好了,正好城里也处熟了,就可以换到再远处讲举业的私塾了!”
李满囤安排周到,陈龙就更放心了。
第204章 不聪明还不用功(七月十五)
留在铺子里的李桃花闲来无事便转去了厨房。
厨房门口两个忙过了早市的学徒正在淘米洗菜,而张乙则蹲在地上教他弟弟张丙拿笔在砖头上写字。
张乙认识李桃花。当下他看到李桃花过来立站起身垂手道:“姑太太!”
闻声张丙和另两个学徒也都赶紧地站起身,招呼道:“姑太太!”
李桃花看着砖头上浅淡但工整的字迹,下意识地看了眼比陈宝大不了几岁的张乙,禁不住在心里叹息:但凡陈宝陈玉能把字写得似这个张乙一样,她就知足了!
对于科举,李桃花倒是没太大野心——比如李贵林当年那么用功,却是连个童生都没考过,而城里那么多能干人,这些年也就出了一个谢老太爷。
不过,李桃花想:这个张乙确是可惜了——生为庄仆,即便学问再好,但连个下场的机会都没有。
三思书屋现有十个孩子,年岁从六岁到十二岁不等,陈宝陈玉两个插班进来算是年岁比较大的,倒是不必担心受人欺负。
由李满囤帮忙垫付了两个孩子的六百文束脩和一本《千字文》一吊的书费。然后又看儿子在学堂里坐好,听先生讲了一刻书,陈龙方和李满囤回到了铺子。
回来后陈龙赶骡车去药铺卖了带来枸杞,得了十二吊钱。
再回到铺子,陈龙立就把钱还给了李满囤,然后又另拿出两吊钱说道:“大哥,这钱搁你这里做陈宝陈玉两个的花费。往后我进城来卖枸杞,都来你这儿走一回,他两个花多少钱还请你直言告诉我。你帮衬他两个在这里住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别处可不敢再让你破费了!”
陈龙说得恳切,李满囤便没推辞就收了钱。如此陈龙方才松了表情。
在亲眼目睹了三思书屋里上课时先生抑扬顿挫的讲解和孩子们听课时端正坐姿,以及受周围环境感染两个儿子下意识地模仿别人一样挺直腰杆后,陈龙算是知道了李桃花坚持送孩子进城来念书的原因——城里学堂是个和他们村学堂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难怪谢家少爷和任何人说话腰杆子都那么挺,陈龙暗想:想必除了家里有钱外,也有打小上学练出来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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