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卉苗菁彩
老太爷做官时风雅惯了,平常就喜欢看个花赏个草啥的。他家来后闲则无事便就想好好修回花园。
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爬上花园的假山顶堪查地形,结果站到山顶,老太爷才发现整个花园的风景最佳处竟不知何时修建了个烟熏火燎的惜字亭——明明他七年前进京时还没有。
何谓杀风景?前人曰:清泉濯足;花下晒裤;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
但老太爷在见了自家花园假山顶的惜字亭时便觉得相较前人的比喻,他家这个惜字亭修得可算是“大杀风景”!
叫了管家来问才知道这亭子竟是谢子安让人修的。
闻言谢知遇等人不免嘲笑一回谢子安附庸风雅附庸错了路数——自古花园假山顶都修凉亭,然后再以清风明月白云之类的闲情逸物来命名,现修个惜字亭是个什么状况?
别是谢子安道听途说山顶该修亭,便就随便修了个惜字亭吧?
老太爷听之也以为然。他正好想笼络谢子安,便让管家以重修凉亭的名目去叫谢子安来商议。
时管家还是谢福的爹谢大德。
谢大德一家子都是谢子安和谢知道的心腹。他听说要拆亭子便赶着使人给谢子安送信。
明霞院就在花园前面,谢子安眨眼就带着人前呼后拥地来了。
“这亭子是我给我奶修的!”谢子安如此告诉老太爷:“我奶平时烧字纸和书要用!”
“不能拆!”
耳听涉及嫡母,谢知遇等都收了笑——他们的亲娘陶氏还在后院佛堂躺着呢。
嫡母周氏手狠的,得罪了她,被她寻机拿拐棍抽了,连老太爷都不能救。
老太爷闻言则奇怪道:“你奶奶妇道人家,又不识字,哪里来的字纸?”
“再说好好的书烧了干啥?不看的书送到旧书店,有人收的!”
曾经的老太爷也没少在旧书店买二手书。
“烧来生!”谢子安哂笑:“字为世间至宝,能使凡者圣,愚者智。敬惜字纸便能得累世宿慧。”
“我奶说她这辈子吃够了做女人和不识字这两样苦,下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做个能读书的男子。”
“我为了成全我奶心愿修了这塔!”
说着话,谢子安指着谢知遇一拨人威胁道:“小心了,这惜字塔是我奶初一十五烧字纸用的,你们谁敢拆,便就是不孝!”
“到时可别怪我帮我奶对你们动家法!”
谢知遇等人……
老太爷……
“老太爷,”谢子安又转与老太爷道:“你跟我奶既然相看两厌,倒是如今不见的好,大家省心。”
“现家里花园这么大一块地方,您搁哪儿修亭子不好,干啥非得看中我奶烧字纸的地方?”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老太爷做梦也没想到他老了老了竟然会被才刚十五岁的孙子谢子安当孙子给数落,而且数落的还是他和发妻的感情问题,一时间竟因为太过震惊而不知道说啥才好。
“而这亭子留着,”谢子安淡然道:“让它护佑我奶下辈子做个男人,从此和你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永世不见,岂不是很好?”
“所以,你又何必非拆了这与你有益惜字亭呢?”
丢下话,谢子安便似认定了老太爷一准会听他的劝一般施施然走了。
老太爷好半天反应过来,然后便气了个倒卯——他和发妻周氏两个祖辈间的恩怨如何轮得到谢子安这个小兔崽子评说?
而谢子安一个做人孙子的,看到长辈不和不说居中尽力解劝,反倒听信他奶的一面之辞而对自己大放厥词——他倒是知道孝敬他奶,但也不想想他这么做却是将他这个祖父置于何地?
简直是荒唐之极!
“荒唐!荒唐!”老太爷为谢子安气得浑身哆嗦,但回首看到身后几十个目瞪口呆的儿孙,思起刚刚竟无一人出头驳斥谢子安,不觉灰心失望——没有直面抗礼的勇气,试问如何还能取而代之?
古语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可叹他这许多儿孙竟无人能担得一个勇字——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亦然。
听老太爷说谢子安荒唐,回过神来的谢知遇等人为了遮掩刚刚自己为谢子安这个半大侄子唬住了的失态便争先恐后地跟老太爷列数谢子安的荒唐事,以加深老太爷对他的厌恶——分家大房已经得了大头,老太爷的体己便就再不能分大房了。
时谢子安才只十五岁,且日常奉养他奶周氏,其所谓的荒唐也不过是拒婚——自十二岁开始,谢子安对于各路媒人提来的姑娘,从来就只评价一个字“丑”!
虽然孟子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承认人本性里的颜狗属性,但这世人把品德排在女德之首,娶妻都讲究个“娶妻娶德”——拒婚也都是拿对方“德、言、工”说事,没人跟媒婆抱怨女方相貌,以免让人误会自己“以貌取人”,肤浅。
谢子安可以说是雉水城第一个公然跟媒人直言自己肤浅的人,而且不是一回两回,而是三年如一日地把雉水城里外稍有点体面人家姑娘的相貌都嫌弃了个遍。
谢子安的婚事一日不定,她奶周氏的心就一天不能安。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周氏自己吃透了婚姻的苦,也不忍心强逼大孙子谢子安娶个不喜欢的人,便只能每天求告神佛给她孙子下凡个天仙来做媳妇。
老太爷在听了几十个大同小异的谢子安丑拒故事后,提笔写了一封信,然后特叫了管家谢大德来言明涉及谢子安终身,让他送给周氏。
比起不待见老太爷,周氏更在意孙子的婚姻大事。她把信给了谢子安,谢子安见信后破天荒地跑来五福院找老太爷。
“你想给我说亲?”谢子安开门见山地问老太爷。
“嗯!”老太爷点头。
谢子安疑惑:“平白无故的,你怎么想起来的?”
老太爷:“自古都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近来我听人说你婚事未定,可巧我知道的那姑娘小你一岁,也正是说人家的时候。”
谢子安不客气地嘲笑:“十四岁没说人家的姑娘?老姑娘了吧!”
老太爷不急不气:“女子十五及笄。京城官宦人家的姑娘一般都十四岁,临近笄礼的前后才说亲!”
“你给我说官宦人家?”闻言谢子安脸上一变,转即嘲讽道:“老太爷,你什么时候突然这么好心了?”
老太爷:“?”
“你不是一直都嫌弃我奶出身寒微,她和她生的我们都不配见你那些当官的朋友吗?”
老太爷……
饶是老太爷涵养好,但当下为谢子安不留情面的戳破心中隐秘还是脸色变了好几变,方才忍耐道:“哀哀父母,生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子安,我看你孝敬你祖母当得一个‘诚’字,所以觉得你还算孺子可教。而你祖母年岁大了,她现今的希望便就是盼你结门好亲。”
“我跟你祖母少年结发,她父亲更是我启蒙恩师。过去这些年,我知她怨我将留她在老家,以为我抛妻弃子。但我也有我的难处。其间种种,一言难尽。而我即便现在把话都告诉你们,你们没身在其中也不能懂。”
“子安,你当知道你祖母脾气刚烈,似情分不在,已同陌路之类的话都是她一个人所言,并非出自我口。”
“事实上我很感念她多年来替我在爹娘生前生后的孝敬,以及在这雉水城祖业上的操持——故而对于她盼你娶门好亲的心愿,有机会我自是愿意成全。”
说着话老太爷看向谢子安,想看看他的反应,结果看到谢子安单手托腮,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发笑。
“你笑什么?老太爷奇怪问道。
“先前我娘过世,”谢子安轻笑道:“你也曾来信说给我爹续弦个好亲。”
“结果我奶找人打听才知道你说的这位好亲是你二儿媳妇的娘家庶妹。”
“这听起来是个官家小姐,但生她的娘却是个贱妾——那次你可是着实恶心了我奶、我爹还有我一回!”
谢老太爷……
老太爷没想到谢子安竟知道七年前的旧事,一时有些错愕。
反应过来,老太爷与自己辩解道:“子安,你有所不知。那姑娘虽是庶出,但出身官宦,待人接物都是极好的。”
老太爷至今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就事论事,他真心觉得官家小姐比庄家姑娘知书识礼,持家有道。
“只要出身官宦,”闻言年少气盛的谢子安冷笑道:“在你眼里,原都是极好的。而我奶,出身小户,在你眼里便就样样都不及人。”
“你这个标尺,我懂的。你快别再说了,没得再恶心我一回!”
“所以,”谢子安把信拍桌上:“你看中的极好的官家小姐,还是留给你极好的儿孙们吧!”
“我高攀不上,也不想攀!”
第259章 哥哥和叔叔(九月初九)
回想起当年谢子安把信拍在桌上的声响,老太爷的额角犹自跳了两跳——子安这孩子,老太爷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大孙子,不觉感慨:只看现在这幅温文尔雅的样貌,谁能想到当年的他曾似个炮仗,说炸就炸呢?
过去二十年,不止子安长进了,他也有了改变——早年间多少他曾信以为真的原则道理,现今看不过都是个笑话。
比如他曾对知遇寄予的厚望。
次子知遇,其实为人也没啥大的缺点。
他所有儿子里,老太爷暗想:本就数知遇命格贵重。知遇日坐正官正印,原该是个官命——仅就八字而言,知遇原比他现做官的长子知道八字贵重有官运。
不然他当年如何会舍长子知道而独重次子知遇?
外人只知道他宠妾灭妻,却从不想“母以子贵”——他挣这份家业不容易,自然想将其交到最出息的子孙手里。
老子云:“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想朝廷开科取士都不挑嫡庶,他选个继承衣钵的儿子,又何尝需要拘泥于嫡庶?
思及此处,老太爷忍不住笑了:当年的自己可真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啊!
而子安当年的脾气,也可谓是十成十地肖足了他!
老子的话没错,错的是他的功利——他只以八字来论儿子良才,而忽略了“良才善用,能者居之”的下句“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的警告。
他一心培养知遇成才,给他和他母亲阮氏长子嫡妻的待遇,殊不知却养大了他们的心,最后酿成惨祸。
当年害子远性命的看似只是阮氏,但根源在他,而知遇在其间也不是全然无辜——过去许多年里知遇不修己德,不敬嫡母兄长,每回回乡都颐指气使,然后回京又煽风点火,两面小人。
如此德不配位,知遇这辈子有命无运,科场无功,也不算冤!
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当年回乡时没有把知遇留在京城,不然以知遇这二十年的背字运,只怕已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如今知遇这房人在家乡有宅有地,衣食无忧——他这个当爹的责任也算是尽了,撒得了手了。
人这一辈子啊,老太爷心中感叹:真正是不能行差踏错,不然害人害己不算,还会祸及子孙——他长孙子远,可惜了!次子知遇,也可惜了!
听到老太爷的叹息,谢子安不觉挑了挑眉,斜睨了谢知遇一眼,心里嘀咕:刚他二叔又跟他爷念叨啥了?
老太爷抬眼看到谢子安的动作,不觉好笑——都三十六岁的人了,却还是和当年一般的小鸡肚肠,见不得他跟他叔叔们亲近。
想当年他告老还乡家来本为的是知遇等子孙,但没想最后得他衣钵却是子安这个磨星。
真正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子安这样的磨人孩子,他比他其他所有子孙加一块儿都叫他操心——操心得他自己当年早已炉火纯青的养气工夫也因为子安这个孙子而更上层楼,简直无法想象!
不信看看现在,子安今年都三十有六了,学问也算是有那么一点了,偏就是这么大一个人,统共就一个儿子还养不好,还得他这个八十多岁的老爷爷帮着养,娶儿媳妇也得他帮着长眼——唉,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他!
“太爷爷,太爷爷,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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