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十七
在场接触过这书画修复的人都知道,这修复里第一项工序就是洗画。
不过这画卷维持着从墓里取出来的状态,完全没有做过处理,上面甚至还粘着些泥沙。
赵老被他刺了一句,立刻竖起了眉:“你——”
他没“你”下去,而是一甩手,气鼓鼓地道,“要不是听见你这老鬼还没死,这两幅画起出来我早就动手修复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宝意听了他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要用这两幅画引自己的爷爷出来。
霍老哼了一声,没再激他。
而正在这时,方才那同赵老、欧阳昭明跟月重阙竞价的两家商行负责人也拿了两只密封的画筒出来,在众人面前打开了盖,小心地从其中取出了画卷,由两人分持卷轴两头,将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宝意望着在这画卷上铺开的山水,只感到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见赵显清的真迹,跟这两幅放在桌上的残破画卷比起来,这两家商行拿出来的画作完完整整,上面的颜色历久弥新,就好像刚刚才从赵显清的笔下画出来一样。
不光是宝意,在场的其他人都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够见到被两家商行珍藏的画作。
两幅名作齐出,让他们只感到自己的眼睛都要用不过来了。
原来这两幅被水浸泡过又被泥沙淹没的画,在完整的时候,描画的竟是这样的丰姿吗?
果然是神仙画画,超凡入圣,画圣之名,名不虚传。
第155章
这两家商行把画拿出来,当然不会只是让在场的人开开眼界。
——他们这是要当场开始修复这两幅画!
意识到这一点,众人不免心潮澎湃。
先不说赵钱孙严四家,就说霍老。
他因为身体原因退隐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有见他出手的一日。
可是现在见他如此健康,还收了个徒弟,是不是意味着今日也能见他再次出手?
在转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他们的目光也落在了宝意身上。
少女正在想往里面挤,想找个更近的地方看着画。
不过因为霍老跟四家的敌对,所以聚集在这两幅画周围的年轻一辈都没有给她机会,让她只能在外围站着远远地看。
霍老收的徒弟到底有几斤几两,现在就是最好的验证机会。
这实在是令人期待。
宝意一开始占了个好位置,不过却被越挤越远,最后只能站到了旁边。
她的目力好,倒也不甚在意,干脆先研究起了这画上的画圣落款。
先前在楼上的时候,霍老跟赵老原本针锋相对,稍一撩拨两人就要闹起来。
可是现在见到孙女被挤到一旁,他却没有大发雷霆,只是背着手走到了宝意身旁。
宝意眼角余光瞥见爷爷的身影,开口叫了声“师父”,眼睛继续粘在这幅画上。
这幅画作名为《秋霜图》,是赵显清作的七幅画中描绘秋季景色的一幅画,这上面用的技法、铺展的颜色,通通都让宝意觉得仿佛触及到了一个新世界。
霍老站在她旁边,开口道:“这画虽然是补过的,但是赵老鬼他爹的功力比他强太多,补旧如旧。那两家商行的掌柜都是吝啬鬼,今天机会难得,你多看看。”
宝意应道:“是。”
书画修复的一些步骤看起来是装裱的活计,可是同装裱又不一样。
一幅画画出来拿去装裱,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展示,而书画修复则是要将经过时光的洗礼而变得残破的书画修旧如初。
他说这幅《秋霜图》修复得好,正是因为修复得极其接近它诞生之初,给了后人遇到今日这样的问题时,一个很好的参考。
它跟今日拍卖的《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一样,都是赵显清在生命中最后的两年画的,从用笔用纸再到装裱,风格都极其接近。
相比之下,那幅《临川揽胜图》就修复得不怎么样了。
拿不拿出来都没差。
做他们这一行,修复是入门。
先要学会把一幅残破的原作修复得同它诞生之初一样,然后才是学仿造,等到仿出可以以假乱真的仿品,才到下一步——无中生有。
所谓无中生有,就是在复刻掌握名家的画技之后,将一些只存在于名录中、传说中,谁也没见过的画给凭空制造出来。
欺骗过了现世之人,哄得他们将这样的仿作当成真迹买下,才是他们这些大师真正赚钱的本事。
霍老背着手站在这里,想着自己在兴隆钱庄里存的那些钱,再想着现在的几个皇宫、各大世家中有多少宝贝是经过自己的手,无中生有制造出来的,再想起年少轻狂的岁月,忍不住摸了摸胡子。
这种成就感,非同一般。
不过宝意现在拜入自己门下,是不需要做到这最后一步了。
她是宁王府的郡主,本身就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需要再用这一手来欺世盗名。
霍老摸着胡子,目光无意间跟站在不远处的赵老对上。
这一次,两人都别开了眼睛没做声。
观摩的机会难得,不能在这时候吵起来,妨碍到徒弟们。
先让他们看清楚《秋霜图》跟《临川揽胜图》,然后再去看需要修复的《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心中对如何修复有一个大致的计划。
这几家的子弟跟宝意不同,他们自幼跟在师父身边,见过名画无数,也看师父修复画作看了无数,自己更是上手无数。
眼下面对画圣之作,虽然震撼人心,但他们也很快反应过来,心中有了修复另外两幅画的丘壑,纷纷移步到了两张桌前。
只有宝意,全副注意力都倾注在这两幅难得拿出来的真迹上。
不知不觉,围拢在两幅画卷前的人都走开了,让出了路,宝意就立刻走上前来,在画卷前移步,仿佛要边看边将画上的山水草木都铭刻于心。
举着的这两幅画卷的人见她离得这么近,还担心这扮作少年的小姑娘会看得入迷,直接上手来碰,不过还好,宝意都是站在画前,只以目光描摹,没有动手。
赵老见其他人都看得差不多了,只有这小丫头还站在话前,于是开口道:“好了。”
这两家商行的人听到他的话,立刻小心翼翼地把这两幅画重新卷起收起。
宝意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一个幻境中清醒过来。
眼前浮现的那片片山水,随着画卷的卷起在她面前消散,她又站在这个万宝奇珍楼的空间里了。
听见桌子移动的声音,她转头朝着旁边望去,见到台上的长桌被一分为二,《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各自摆放在一张桌上,从画上剥落的残片也都放在了旁边。
自己的爷爷跟赵老整了整衣襟,走上前去,各自在一幅画前站定。
在下方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来了,这是要开始修复了!
从前他们修复书画,都只是在自己的弟子面前,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展示技艺。
宝意见到万宝奇珍楼的人端上了两盆水来,而爷爷跟赵老一起站在桌前,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刷子,开始动作一致地卷袖子。
这是要拿刷子跟水来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转过,她就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兴味:“这是要洗画了。”
宝意一回头,发现自己走着走着,走到他面前来了。
她问道:“欧阳大人对书画修复也有研究?”
欧阳昭明眼睛没有看她,嘴角一勾,说道:“略知一二罢了。”
台上,赵老在动手洗画之前习惯性地看了霍老一眼,想放个嘲讽。
可是见他气势如旧,手也同当年一样稳,顿时就觉得有些嘲讽不出口。
霍老看都没看他,在下方找到宝意的身影,就朝孙女招了招手:“过来。”
这次他来,主要就是想让宝意看看自己是怎么修复画作的,站那么远怎么看?
宝意连忙走了过去,霍老给她指了个位置:“站这里,看好了。”
说完就一伸手舀了水,开始淋洗画卷,然后刷子在这残缺脏污的画面上清扫。
在旁边,赵老的动作也是如此。
画卷浸湿在水中,表面的脏污随着他们的清扫从画上脱去,水在两侧蔓延开去,带走了洗脱的泥沙灰尘。
在旁人看来,两人同样举重若轻,只不过赵老在动手的时候神情严肃,从不多话。
而霍老在大刀阔斧的初步清洗以后,现在却是一边信手刷着画面,一边对着宝意说:“这一步叫洗画,用水洗去画上的脏污浮尘,还有装裱时留下的胶。”
宝意小声道:“这是要洗多久?”
霍老道:“时间并无定论。”
各个画家在装裱的时候用的胶量不一样,同一个人的各个时期习惯也不同。
这清洗要多少时间,用多少的水,凭借的都是经验。
洗的时间短了,画面清洗得不干净,洗的时间长了,又会把画上的颜料给融掉。
所谓师父带进门,都是这样带着徒弟,让他们先看,再让他们练手。
众人本来是专注于赵老娴熟的、充满节奏跟韵律的动作,可是听着霍老随意的声音,注意力就不由得偏移了过去。
他这给人的感觉不是在修复一幅名家的传世之作,而是在闲暇时期带徒弟,甚至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洗着洗着就把刷子给宝意,让她来。
不过还好,霍老对待赵显清的画还是慎重的,没有拿这个来当作教徒弟的练手之作。
他跟赵老差不多前后脚的功夫,都结束了对画卷的清洗。
两幅画在桌上展平,已经清洗干净。
而在不知不觉中,万宝奇珍楼送上来的水也换了两盆,到他们停下动作,把刷子扔进去的时候,盆里的水已经清澈见底。
洗净画面之后,再用毛巾吸干水分,就要开始下一步——揭。
赵老年事已高,眼睛也不好使了,这一步就交给了他的弟子,他自己则站在一旁,垂手看着。
隔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往霍老这边一走,见到这老鬼居然洗揭都由他自己来,顿时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开口道:“老鬼,你徒弟没跟你学这个?要不要我借个徒弟给你?”
霍老手里拿着镊子,甚至没要个单片镜,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跟宝意一起朝着他看过来。
赵老就听他说道:“边儿去。”
赵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