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十七
“总算来了。”
大棋士听谢易行说出这四个字,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么一个客人来。
“先生。”他看向坐在对面特意来陪自己的大棋士,说道,“看来今日的棋就只能下到这里了。”
“好,既然三公子有客到,那我就先告辞了。”
大棋士起身离开,谢易行相送到门口,大棋士便走出了院子。
今日的风急,但是雪下得小,他让出去的那些随从也在外头等着,见到主人一出来,就立刻跟了上来。
大棋士踏上冻得僵硬发白的土地往外走去,来到院门口的时候,见到了正在走进来的新访客。
看到面前的人的黑发蓝眸跟平凡面孔,大棋士没有过于在意,此人他并不认识。
不过对方朝他拱手行了一礼,显然是认出了他。
大棋士于是也还了一礼。
接着,他身旁的随从就撑开了伞,挡去了落下的雪花,遮着主人从院子门前离开。
月重阙放下了手,看了片刻他离去的背影,才带着勒坦继续往院中走。
一进来,就见到站在房门口的谢易行。
两人虽是初次见面,月重阙还几次对谢易行设下圈套,但谢易行见了他,还是对他点了点头。
这般气度,这般人才,难怪容嫣会想出同他联姻,把人带回东狄来的办法。
月重阙唇边浮起笑容,越过了又积了薄薄一层雪的院子,来到屋檐下,与他见礼:“谢三公子。”
谢易行看着他:“月公子。”
然后反手示意,“请。”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房中,勒坦则像一座铁塔一样留在了外面,仿佛不受外间的寒冷侵袭。
等来到温暖的室内,月重阙一路过来身上沾到的细小飞雪都瞬间消融成水珠,隐没在了他身上的狐裘中。
他站在原地脱去了狐裘,谢易行则回到了桌旁。
方才他跟大棋士下的那一局棋还没有撤下,他换过了新的杯子,又拿过了热在火上的茶壶,示意对方入座。
月重阙将狐裘放在一旁,在谢易行对面坐下。
谢易行将壶中的热茶注入了杯中,放在他面前,说道:“我从来皇都的第一日就在等着月公子来,月公子来的可比我想的要迟。”
谢易行不是普通人,否则不会敢这样只身来东狄。
虽说他是北周使团中的一员,但是见过大棋士在他们北周的遭遇,谁也清楚这个身份并不能给他本身的安全带来什么保障。
他身负巨宝,还敢来跟一品阁谈判,在这里被变相拘禁了几日,见到自己来还能够占据主动,月重阙确实佩服。
月重阙缓声道:“大雪封境,路途难走,在下就算再归心似箭,也拖了几日。”
他一回到皇都就直接进了宫,落在身上的冰雪都还未融化,就来到了帝王的病榻前。
原本以为自己这样一路加急赶回来,进了城又没有见到满城缟素,应当还来得及,可是没有想到应天帝已然驾崩,同大巫医在宫中作镇,封锁消息的是贤王。
月重阙一进来,在这冰冷的宫殿中见到了因为天气尚冷,所以尸体还没有变化的应天帝,也听清了大巫医说的他跟贤王的打算:
“陛下驾崩的消息我们没有放出去,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你回来。陛下的诸位皇子,可堪大任的不多,二皇子是一个,五皇子是一个,可是他们二人离而立之年都已经极近。
“这几年之中,皇室血脉蛊毒发作就此身亡的不在少数,一国之君是国之根本,要继承大宝,就必然不能是个短命之君。
“陛下在时就已经说过,如若有一天他撒手离去,而我们还未找到能够去除皇室血脉这如影相随,时刻可能发作夺去性命的蛊毒之法,就由贤王来代替他颁发密旨,让你过继成贤王嗣子,然后继承大统。
“岳将军,你父亲是东狄的守护神,你母亲是东狄的长公主,你应当代替你父亲继续守卫东狄的子民、疆土。
“你是皇室血脉,又不受这蛊毒侵扰,在你的子孙后代中,东狄皇室血脉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在你手上,东狄铁骑与一品阁两把利刃也能够如臂使指,你是成为帝王最好的人选。”
月重阙听着他的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父亲在的时候,大巫医口中这个“岳将军”永远是他父亲的头衔,而他跟在父亲身旁,就是岳家的少将军。
当岳家军尽数死在那一场战役里之后,过去这许多年,再没有人叫他一声“少将军”,更不会提起他本来是谁。
眼下既然是应天帝留下了密旨,就说明他们准备这件事已经准备了很久。
对他这个问题,大巫医也回答了他,说道:“不错,陛下确实早已经在打算这件事。”
所以应天帝突然倒下,他们也没有失了分寸。
月重阙默然,基于要代替死去的战神继续守卫东狄的疆土跟子民,和他身负的皇室血脉这两点,他也应该接过这样的重担。
而又正是大巫医叫他“岳将军”这个称呼,让他在回过神来之后,拒绝了继承帝位。
“东狄初立,四大家族辅佐容氏,我们岳家从千百年前开始就是容氏的守卫者。”
他站在榻前,轻声道,“我是皇室血脉,但我同我岳家的祖祖辈辈一样,永远是守卫者,不该坐到皇位上去。
“蛊毒在三岁可能发作一次,三十岁又再发作一次。二皇子与五皇子或许不行,而陛下的十四皇子今年六岁,正是新君人选,何况现在我已经找到拔除蛊毒的办法。”他说着,低头看向已经死去数日的应天帝,“只可惜陛下没有等到这一天。”
但是既然他找到了办法,就不会让这个诅咒再继续缠着东狄皇室。
大巫医见他说完,就转身从殿中离开,前往北周使团所下榻的使馆,没有见贤王,没有见容嫣,也没有留下来听大巫医说更多的话。
眼下他坐在谢易行面前,对这个手中掌握着能够去除一品阁加诸在东狄皇室身上最后枷锁的宝物的青年说道:“三公子是聪明人,你手中那件至宝本是我们东狄皇室之物,把它给我,谁也不会受伤。”
谢易行看着他,这一品阁的现任阁主来到这里同自己谈判,一来就开门见山地把他所要的东西提了出来,可是却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起宝意。
怎么回事?宝意是在途中逃脱了吗?
他心念急转,表面则丝毫不显,只等月重阙说完之后,才开口问道:“谁也不会受伤?”
谢易行把这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似是觉得荒谬。
他说,“月公子这在说什么笑话?”
东狄想迁都已久,只不过这么多年一直跟一品阁内斗,所以才一直动荡不堪,四分五裂。
现在一品阁收归于月重阙手中已有这么长时间,他与皇室的关系又如此密切——
“月公子收服了一品阁,自然有办法再收复东狄的铁骑。两股力量合一,应天帝一驾崩,东狄征伐的号角就会吹响。”谢易行说道这里,顿了顿,才道,“国丧之际,战乱纷起之时,你我心知肚明,何来月公子说的‘谁也不会受伤?’”
第235章
窗外风声小了,令室内火盆中燃烧的哔啵声都清晰了几分。
谢易行揭开了这层遮羞布,没有半点为自己留余地,似乎丝毫不怕叫月重阙就这样直接出手,对他用上些一品阁中的酷刑。
“不错。”
月重阙也没有在他面前掩饰,都是聪明人,遮遮掩掩没有意义。
谢易行既已提到此事,他就直接将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情都告知了他。
“我这次回来,就是准备把这两柄利刃合一,就此征伐。
南齐新帝根基尚浅,北周历经动乱又恰逢灾荒,国库空虚,便是两国联手,也不是东狄的对手。”
东狄多年养精蓄锐,在封境的时间里,他不光收拢梳理了一品阁的残部,也在暗中将各大封地的控制权都收了回来。
东狄铁骑这支许久没有尝过血腥味的强兵,已经迫不及待想让铁蹄踏上北周、南齐那丰饶的土地了。
谢易行听他说道:“容嫣喜欢你,你手中又有我们东狄皇室的至宝,这次交还于我们,是一件大功。你与我们东狄的公主成亲,就是我们东狄的驸马,到时我自然保你无忧。等到北周国破,向东狄俯首称臣,那样丰饶广阔的属地也需要有人去治理,你与容嫣共治,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美哉?”
谢易行微微皱眉。
月重阙若是遮掩几分,那还显得大周有机会,可是他这般将他的目的——甚至之后的打算,都摆在了谢易行面前,就说明了他对此事极有把握。
谢易行开口道:“月公子说得好像你就是新帝——”
月重阙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虽然他在宫中拒绝了继承帝位的旨意,但等十四皇子登基,他要领的就是摄政王之位。
在新帝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帝王之前,他都是整个东狄的无冕之王。
谢易行读懂了他这一笑里蕴含的权力,点了点头。
月重阙听他说道:“我知月公子不凡,但没有想到月公子如此不凡。这样一个人物,在东狄皇室中不应该籍籍无名才是。”
他垂目,见谢易行伸手再次为自己添了些茶,一面添茶一面说道:“在来皇都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三公子想出来了吗?”月重阙轻松地问。
谢易行收回手:“东狄皇室后人,有这般才能,这般心计,在皇室之中却毫无痕迹,我便有个猜想。月公子应当是皇室外嫁之女所育,这般年纪,与皇室亲密,又与容嫣公主交好——”
他顿了顿,才道,“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那个看似最荒谬的结果就是真相。”
“岳公子。”月重阙听他用同方才一样的称呼叫自己,但第一个字显然已经从“月”变作了另一个尘封已久的姓氏,“东狄战神之子,你居然活下来了,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接管了一品阁,我真是没有想到。”
“精彩,佩服。”月重阙抚掌,“三公子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叫破我这个名字的人。”
说完之后,他才放下了手,带着一丝微笑说道,“没有任何情报来源,只凭零碎信息就拼凑出了真相,要知道就连你们那位欧阳大人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为什么那么恨他呢。”
谢易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仍旧生出了几分唏嘘。
他说:“岳公子既然是战神后人,那想要收归军心也是易如反掌了,光复门楣指日可待。你跟欧阳太尉的私仇我不在乎,我等你来只想问你,我妹妹人现在在哪里?”
两人坐下以后交锋了几回,谢易行终于问到了宝意。
月重阙道:“你给了定海珠,自然就能见到她。”
谢易行听着他这句话,越发确定宝意现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否则依照他的行事风格和现在应天帝情况的急迫,他应该这就让人把宝意带过来,从自己手上换取他口中所言的定海珠。
月重阙见谢易行周身微微紧绷的气氛消失了。
这为了妹妹孤身涉险的青年垂下眼睫,端起了手边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一面凑向唇边,一面说道:“不见到她,我是不会给的。”
“谢三公子要知道,你在我面前没有资格谈条件。”
月重阙脸上神色不动,心里却叹息一声,明白自己失了先机。
谢易行虽然不像欧阳昭明那样危险,但他却是个更难缠的对手。
听到月重阙这句话,谢易行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把空中的杯子放回桌上。
茶杯触及桌面那一声,就像是棋子落在棋盘上。
他面前是与大棋士未尽的棋局,而棋盘之后的月重阙则是这一局新棋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