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他望了路柯片刻, 也在想路柯的身份,想了半晌,恍惚回忆起来, 这人一看便是个衙门公差,虽然着常服, 可眼神和周身气势与常人大不相同, 只是怎么会呢, 所有人都中计了,他已经将衙门众人戏耍了第一次,如今又戏耍了第二次, 他是如何料到自己会来此
他握着斧头的指节微攥, 看着路柯和他身后之人,明白自己大势已去。
“你赵家班的榆哥儿?”路柯忽然开了口。
赵榆眉头拧着,眼底有些惊诧, 似乎没想到路柯一言道破自己身份。
路柯眸露了然,“若我没有记错, 你在园内也快三年, 一年之前,才开始伺候于洵, 从那时到现在,你算准备了很久, 你和园中管事报的是十八岁,我猜你是当年赵家班活下来的那个四岁的孩子。”
当时活下来的孩子, 一个四岁一个七岁, 按照年纪相近的推算,他正该是赵榆。
赵榆盯着路柯,“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路柯漠然的道:“不仅知道, 还将你师父师母师兄们的尸骸挖了出来……”
此言顿时激怒了赵榆,“你们怎敢——”
路柯心平气和的道:“于洵等人都出自赵家班,且供词有假,衙门也是没法子,才往前追溯,后来终于查到了十四年前的旧事,想查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才找到了他们的坟冢,你怕他们被掘坟泉下不安,可你做了这些,他们在天之灵若看着,也会觉得不妥。”
赵榆冷冰冰的笑了一声,远处因火势而生的嘈杂仍在继续,却开始有人往这处院落走来,很快,吴襄当先带着两个人进了院子,一看到屋内景象,他便明白了因果,再想到路柯这几日行径异样,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这般情形对赵榆而言乃是插翅难逃,他背脊僵硬了片刻,终于哐的一声将手中斧头扔在了地上。
路柯对身后二人点了点头,他们立刻上前将赵榆拿了住。
赵榆并不反抗,只是脸上的惶恐惊怕被冷漠代替,被押出去的时候,甚至未看身边任何一人。
吴襄抓了抓脑袋走向路柯,“路都尉,这怎么说?”
路柯将手上油灯交给衙差,淡声道:“凶手要杀人,从前的确是按照年岁大小杀的,可如今时间紧迫,衙门盯得紧,凶手必定也想早些动手,我们将重心落在陈墨身上,却故意在柳青身边留下口子,且凶手本就是会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辈,自然要抓住这机会。”
吴襄顿时反应过来这些天园内古怪的布置,他们严防死守多日,为的不过是给凶手施压,却又专门留了个能让凶手发现的漏洞,引诱外加逼迫,令凶手不得不走入这个局。
吴襄瞠目结舌,一瞬间想到了鸟园后面的樟木林。
林外罩着网,里头豢养珍奇禽鸟,寻常禽鸟听驯养师父之令,可偶尔也有那不愿回笼子的凶狠鸟雀,驯养的师父们不愿伤了鸟儿,便一边从四面八方拍打树梢,一边在地上放上最诱人的食水,鸟儿被围住威吓,又看到了诱人的食物,自然不得不乖乖飞去啄食,驯鸟的师父轻而易举便将鸟儿擒住。
“吴捕头,你在此善后,我向侯爷禀告,将人带回衙门审问。”
路柯说完,吴襄赶忙应是,不多时,路柯便带着人往京兆伊衙门而去。
夜已经很深了,可消息送出去不久,霍危楼便带着薄若幽到了衙门内,在正堂见到跪地的赵榆的那一刻,薄若幽也有些惊讶。
头次去百鸟园之时,做为于洵的小厮,赵榆又是惊又是怕,看起来卑弱可怜,给人无辜又无害之感,谁能想到他便是凶手?
孙钊也得了凶手显形的消息,赶忙趁夜赶到了衙门,他是此案主官,正堂之上,他着官府坐在上首位上问话。
“你是何身份?”
赵榆一袭粗布青衣跪在堂下,略敛着眉眼,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平静,“赵榆,十八岁,祖籍西北秦州,因天灾辗转至京城。”
“所以当年在火灾里面活下来的就有一个你?”
“是。”
“另外两人在何处?”
“都死了。”
孙钊拧眉,赵榆道:“当年活下来的共有三人,钱叔五年之前得了病病逝了,师兄当年烧伤严重,没多久便死了。”
孙钊看向霍危楼,见霍危楼并无开口之意,他便继续道:“这件事过去了十四年,你这番行凶,乃是想为师父报仇?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报仇,当年……”赵榆眯了迷眸子,“当年师父好心,用戏班的进项收养了许多孤儿,那几年来京城的流民很多,我便是其中之一,有些气力的人来了好歹能找个活计,讨口饭吃,可像我这样的半大孩子,只能去做乞丐,若有个病痛灾祸,便活不成。”
“师父收养的孩子至少有十多个,他不收养十岁以下的孩子,小到三五岁,大到八九岁,师父教我们杂戏杂耍,要我们学会一门手艺,等到了十二三岁,要走师父也不阻拦,送走他们五个的时候,实在是戏班子支撑不下去了。”
“他们几个精明,活络,也学了些真功夫,离开也能讨生活,师父留下的五人,我那时只有四岁,还有一个师兄七岁,另外三个师兄,皆是八九岁年纪,要么身上有病痛,要么便是十分粗笨,自然,师父也觉我们几个品性好,愿意像养亲儿子一般养我们。”
“被送走的其实不止他们五个,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师兄,已经走了多时,他们五个离开三个月之后回来,我们毫无防备,其他事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师父发现井水有问题,又在他们进门之前,将我塞到了屋内的柜阁之中。”
赵榆眼瞳颤了颤,“我看见了他们如何杀死师父师母,还有几个师兄,本来他们还要将钱叔他们也杀死的,可他们害怕了,街坊邻居离得近,极有可能会被发现,于是他们放了火。”
孙钊叹气,“当年你们三个都活了下来,还安葬了你师父他们的尸体,你既然知道凶手是谁,当年也报了官,为何当年不告诉衙门的人?”
赵榆抬起满是血丝的眸子,目光凌厉的望向孙钊,“告诉衙门的人?告诉他们有用吗?当时我受了伤,又只是个四岁的孩子,我说了我看见了凶手,就是我师父从前的徒弟,可没有人相信,他们不让我说,也不想有人费力去捉拿,衙差们甚至断言师父他们就是被一场大火烧死的。”
他言毕惨笑了一下,孙钊竟看的心底有些发慌。
霍危楼坐在左侧首位,薄若幽坐在他下手位上,听得此言,二人自然都明白当年衙门犯有渎职之罪,只是事发多年,早就难以追溯。
孙钊沉吟片刻,“这些年我看你也算好好长大了,为何过了这般久还要来寻仇?”
赵榆背脊僵了片刻,他跪的笔直,神情镇定冷漠,纵有凶戾之时,却始终未曾露出恐惧惊慌的脆弱情绪,然而孙钊如此一问,却令他瞳底深处流露出几分久远的悲切。
“的确过了很久,师父从前住的巷子,如今变成了新的民坊,衙门从上至下,亦焕然一新,京城之中,无人记得十四年前城南起过一场古怪的大火。”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看似尘埃落定,除了案件亲历者。”赵榆眼底的悲切散去,继而变作一口幽深的枯井,“大人一定没有经历过痛失至亲的滋味,那滋味不会因为时间而淡薄,从我能自己讨生活开始,我便在追查那几人下落,直到四年之前,我才发现他们回了京城,他们改名换姓,进了画舫进了戏楼,虽是供贵人们逗乐的,却也过的锦衣玉食。”
“怎么能这样呢?师父教的,人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罚,倘若犯错也不会受罚,那这世上人人都不必分对错了,他们杀了有养育之恩的师父师母,杀了情同手足的师兄们,他们害了那么多人,怎么还能轻松自在的过自己的日子?”
“受害之人在噩梦里煎熬,反倒是作恶之人高枕无忧,这是什么道理?杀人是不对的,可没有人替死去的师父师母主持公道,所以,我决定为他们报仇。”
赵榆眉眼间生出几分阴鸷来,“我杀了他们,用同样的法子,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够解我心底恨意,因师父师母已化成一堆白骨,可他们却安然无恙过了这十多年,世道不公,世道当真不公,他们本该在十四年前便为师父偿命!我报了仇,可太晚了,你们如今知道当年并非火灾了,可也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从薄若幽的方向看过去,能格外看出他的悲愤不甘,这一瞬间,她也好似被一记冷箭击中,心口窒痛漫开,她不仅明白赵榆心境,在堂中昏暗跳跃的灯火中,她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了几个零碎的画面……
第168章 八宝妆(完)
赵榆不知想到什么, 神色忽然坦然起来,“官府调查出了当年真相,可能为他们二人治罪?当年五条人命, 还是弑杀师父师母这般有违人伦之恶,再加上我们烧伤的三个, 按照律法, 怎样也能判个死罪了吧。”
孙钊看霍危楼一眼, 竖起眉头,“官府自会按照律法量刑,你只需交代你的罪过。”
赵榆挺直了背脊, “我认, 江行、于洵和叶翡都是我杀的,我想令他们害怕,便用血雀做预示, 我幼时便学过驯鸟,后来到了园中, 日日见师父们驯鸟, 只消捉几只雀儿,对我而言是手到擒来, 可他们太笨了,第一只雀儿死在水缸里, 他们竟未曾发现。”
孙钊语声一沉,“本官问你什么, 你答什么, 你是如何杀的江行?”
“说来实在可恨,他们五人回了京城,皆是不温不火之辈, 在戏楼内,根本不得贵人们看重,可因为早年间与师父学过禽戏,竟被南安郡王选中,便是到如今,他们都还在受师父恩泽……”赵榆冷笑道:“他们五人这些年倒是还在一处,说明他们皆是狼心狗肺一丘之貉,不过这三年,他们的感情却大不如常。”
“江行是个下苦功的,他不仅扮着血雀,还想学驯养血雀之术,而后将变血雀的戏法用在禽戏之中,好得南安郡王看重,因此,他喜欢在血雀被放进林子里的时候在周围转悠,看能否令血雀听话,那天晚上天色不好,我藏在黑漆漆的林子里等他,果然,没多久他便到了。”
赵榆面上生出几分狰狞,“林子不远处便有水缸,我出现的突然,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我扑倒在地,这些年他们也算养尊处优,气力竟然比不上我,被我制服后,我将他按在水缸之中活活溺死了,当年,他便是如此淹死了我一位师兄。”
赵榆无需孙钊问,自顾自往下说,“我只想令他们五个想起当年的事,却也不想轻易暴露自己,因此将他扔进了月湖之中,事发之后,果然被当做失足落湖而死。”
“之后的一月,他们剩下四人有些惶然,却全然没想过是有人回来报仇了,这一次,我将血雀吊死在了前庭桂树上,却还是未曾引起众人警惕。”
赵榆的语气似乎无奈起来,“我是照顾于洵的,他打腰带结的法子我自然会,我将他勒死,而后待到了桂树之下,至于那羽衣,我也只是为了吓吓他们,因当年在师父的戏班子里,也有这样一件羽毛织就的霞帔,只是,他们似乎已经忘了。”
赵榆扯一扯唇,眼底却并无笑意,“这次我知道,南安郡王是一定会报官了,于是我在屋内放好了茶盏,想假做有客人来访,是那所谓的‘客人’杀了于洵。”
薄若幽听到此处忍不住皱眉,后来她曾想过茶盏是否为障眼法,却没想到果真如此。
赵榆这时也看向薄若幽,又去看孙钊和霍危楼,“或许是如今的衙门不同往日,又或许是案子出在南安郡王园子里,这一次衙门对这命案的重视程度超乎我的预料,不仅如此,因那两只茶盏,柳青几人被怀疑,又被带到了衙门查问,以至于我竟难以继续下去。”
“我仔细想了半晌,决定用棺材钉嫁祸宋忠明。”
他眼底露出两分得意来,似乎想到了衙门众人中计的可笑,孙钊目光一凛,“你如何知道宋忠明的秘密?”
赵榆弯唇,“谁没有秘密呢?大人你想必也有。我在百鸟园三年,是园子里最不起眼的小厮,伺候于洵还不够,园内大师傅们也算半个主子,我做最繁杂卑贱的活儿,可我也能无孔不入,宋忠明贪赃之事,我在一年之前便发现了。”
孙钊还是第一次见这般镇定从容的凶手,更被他那讥讽的笑意刺的不快,“你杀叶翡之前换了药?”
“我们虽照顾不同的主子,可寻常也常帮着做事,我去叶翡屋内换药,很是轻松。”说至此,赵榆又道:“大人必定还想知道我是如何夜里出来不被发觉,与我同住的人晚上总喜欢喝药酒,我往酒里加了助眠的药,便是打雷他都不会醒来。”
孙钊狭眸盯着赵榆,然而在他注视之下,赵榆仍然神色不变。
赵榆又道:“叶翡他们三人回了百鸟园,已觉有些古怪,当年事发之时他们年岁已长,不似我这般年幼记不清事,于是当天晚上,叶翡去见了柳青,见完了柳青,他回房之后用了晚膳后才开始吃药,很快人便软倒下来,我一进门,他便害怕极了——”
“他似乎猜到了我的身份,却不知我是当年哪一个,我将他捆了,又带去假山石洞之中,那棺材钉那般长,我一下一下的,将棺材钉活生生钉入了他太阳穴中。”
说至此,他眼角忽而抽搐了一下,眼底泛起厉色,“当年,他便是如此杀死师父,他用我们戏班内杂耍用的铁箭,也是像我这样,一下一下的钉穿了师父的脑袋。”
“那是何等的痛,因此,我此番钉死他的时候,动作极慢,令他痛了许久,方才一锤一锤的砸下去……”
孙钊看着赵榆深吸了口气将戾气压下,而后气定神闲的望着他。
孙钊看向霍危楼,见霍危楼手抱着茶盏敛眸未语,便指挥门口衙差:“先带去牢里,等吴襄回来细细审问。”
此刻已过子时,既然赵榆供认不讳,孙钊也不必非要在此刻细审,赵榆被推搡起来,也丝毫不挣扎,面上更无半分畏惧,待他被带走,孙钊才凉声道:“此人当年目睹赵班主等人被杀之时才不过是个幼童,这些年竟成了这般心狠手辣之辈。”
霍危楼放下茶盏,“人既找出来了,其余诸事便交给你们,待认证物证齐全,方可过堂定案。”
孙钊应是,霍危楼方才带着薄若幽离开衙门。
待上了马车,薄若幽轻呼出一口气来,霍危楼将她手握住,“此案了了,你可安心歇息几日。”
薄若幽嗯了一声,秀眉却仍然半蹙起,霍危楼望着她,“怎么了?还有何处未曾想通不成?”
薄若幽摇头,“他认罪利落,也符合他作案习惯,其中关节,吴捕头自然会去查证,我只是适才听他所言,想到了些旧事。”
霍危楼心底微动,“你弟弟的意外?”
薄若幽点头,“适才听他说一切皆会尘埃落定,只有亲历者会饱受折磨,我便想到了当年弟弟的意外,还有父亲母亲遇难,他当年目睹师父师母被害,才不到五岁,他记得清当年之事,可我却记不清了。”
霍危楼指节微收,将她揽入了怀中,“你当年病过一场,且本就年幼,记不清乃是寻常,此事过去多年,程先生不与你细说,自也是害怕令你伤心。”
薄若幽自然明白程蕴之的苦心,她叹了口气,未再多言,马车辚辚而动,直入长寿坊,待将薄若幽送回家门,霍危楼方才告辞离去。
程蕴之已经睡下,薄若幽兀自回闺房安歇,可躺下后却极难入眠,这等情状,还是月前霍危楼音讯全无之时才有,辗转良久,薄若幽方才浅浅入眠。
迷迷糊糊便到了天亮,薄若幽还觉困倦,却被外头的说话声吵醒,她起身更衣洗漱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程蕴之正在和福公公说话,薄若幽眼底微亮走上前来,“公公怎么过来了?”
福公公笑道:“县主莫非忘了您要与侯爷成婚?这其中章程繁复,侯爷早有交代令我过来帮忙,所幸时间还长,咱们一样一样准备。”
薄若幽自然没忘,只是还有两三月功夫,她还未觉该准备婚事待嫁了,“公公可要我做什么?”
福公公和程蕴之对视一眼,皆笑了,程蕴之道:“这些事不必你操心,你只安心等着二月便是。”
有福公公过来安排,薄若幽也觉放心,她在府内用了早膳,见实在没有自己帮得上之地,便又往衙门去,吴襄已归来,她入衙门之时,赵榆已交代了个干净利落。
吴襄在后堂看到薄若幽,手中供词近十页,递给薄若幽看之时,神色有些陈杂难言,薄若幽看的奇怪,“怎么了捕头?”
吴襄叹了口气,“这赵榆,也算个有情有义之辈,若无当年事端,他能活的很好,只可惜如今身上背了三条人命,活不出年底了。”
如今已是初冬,大周各个州府的案子皆往刑部送来,赵榆这案子待在衙门过堂之后,亦要送入刑部定下刑罚,他此番死罪难免。
吴襄又道:“太可惜了,他不该如此冲动自己去报仇,若还来官府报官,总也能查出当年命案,那五个人一个都跑不掉。”
吴襄对赵榆的怜惜之意溢于言表,然而身为衙门公差,却不得不秉公搜查证据,薄若幽一边看赵榆的证词一边听着,忽而眸色微沉,“棺材钉是他在城南棺材铺买的?”
吴襄颔首,“是,他说他一年之前就买好了,一直在找下手机会,可是过年和春夏时节园子里宴客极多,下人也比平日里多,他不好下手,便一直拖到了秋天。”
“可去棺材铺问了?”薄若幽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