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很快,楼上的绣衣使下来,霍危楼指了指地上横梁,“搬开来,找找其下有无瓦片。”
几个绣衣使上前,立刻将横梁搬了开,又在雪坑之中一阵翻找,果然找到了几片碎瓦,薄若幽看着纷乱雪坑,心中定时之法已用不上了,神色便有些无奈,这边厢,霍危楼拿过几片碎瓦看了看,“掉下来五六日。”
薄若幽闻言顿时寻声望来,霍危楼见她眸带疑惑,大发慈悲的道:“瓦片上生有苔藓,此种苔藓脱离了泥土,至多存活八九日。”
飞檐年久,瓦缝间积灰成泥,便生了依土而生的苔藓,而此刻瓦片上的藓枝干枯大半,足以证明其在六七日前掉落,那时,正是郑文宸被推下楼的日子。
薄若幽眼底微亮,目光扫过那朱漆横梁之时眉头却是一皱,她走上前去,仔细看那横梁上的朱漆,朱漆大抵是一年前重新上过,虽有些败色,可还未有脱落,可就在横梁正中央,却有一处条状掉漆之地,薄若幽抬手摸了摸,“这横梁,或许并非榫卯年久腐朽这般简单……”
横梁一侧的榫卯的确有些腐朽之状,可另外一侧却是完好,而看到此处掉漆,薄若幽道:“此处似乎被什么磨损过,这样的形状,倒像是……”
“是绳子。”霍危楼笃定的下了结论,他抬眸看向三楼栏杆处,“若以绳索套在横梁之上,稍稍有些身手之人,便可从三楼之上神不知鬼不觉的跃下,如此,掉落的瓦片也有了解释。”
薄若幽赞同的点头,周围花林密集,若有人趁乱逃走,根本无人可以发觉。
就是这样,才造成了鬼魂杀人的假象。
看完了横梁,霍危楼转身朝正门走去,薄若幽知道他要上楼了,连忙跟了上去。见她跟来,霍危楼不置可否,薄若幽不仅会验尸,观察之力亦十分敏锐,倒可堪用。
一楼是挂着几幅山水名画的厅堂,因久无人来,桌凳之上已落了灰,楼梯在厅堂右侧,霍危楼先行上楼,薄若幽便跟在后,她一抬眸便能看到霍危楼的背影,莫名的,她竟觉霍危楼身形越发伟岸,看着颇有令人信任安心之感。
薄若幽抿了抿唇,今晨之前,她都只求无功无过破了案子,无论这位武昭侯多么权势熏天,多么冷血不近人情,都与她无关,因他们往后多半再无见面之缘,可适才那一救,实在令她心怀感激。
刚上二楼,薄若幽停了脚步,她鼻息微动,没再继续往上,而是往二楼用多宝阁隔出来的暖阁而去。
一楼是阔达的厅堂,二楼便似一处书屋,多宝阁隔断了楼梯口的视线,一往内去,便能看到两面靠墙之地都是书架,书架之上摆满了古籍,书案琴台齐备,西窗之下,还有长榻案几,而在西窗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香炉放在地上。
薄若幽向那香炉走了过去。
香炉为青铜制,小巧精美,薄若幽拿起来看了看,轻轻一嗅,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又看向四周,很快,她拿着香炉走到了南边的多宝阁前,将香炉放在了其中一个空着的格子里。
那格子里也落了灰,却刚好有三处灰落的轻一些,香炉放上去,正好和炉脚合了上。
霍危楼缓步走来,薄若幽便捧着香炉道,“侯爷,迷香在这里面,凶手用香炉点了香,还放去了角落里,郑二爷来此之后,很有可能是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便被迷晕了。”
薄若幽放下香炉,又去看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尸体上有条状的淤伤和擦伤,想来是将他往三楼拖拽的时候留下的。郑二爷虽是成年男子,可身形并不高大,普通人随便就可以将其拖动。”
郑文宸身高不到六尺,身形细瘦,至多不过百十斤上下。
而此处家具摆件繁多,却都整整齐齐无一打翻在地,足见并未生过打斗,郑文宸到底为何来此?而他是见到凶手之前便被迷晕?还是已经和凶手打过照面?
薄若幽心底疑问繁多,而郑文宸算起来已死了七日,未能第一时间查看此处,很多证据或许已消失不见了,正想着,霍危楼已往三楼去,她连忙跟上。
上了楼,便见三层厅堂极小,四面轩窗,只在正北方向挂了一幅老安庆侯的画像,一路上来,路上灰迹都如薄若幽推断的那般,有人在地上拖动过的痕迹,薄若幽从开着的小门出来,便到了郑文宸坠楼的露台上。
此处视野开阔,无论是老夫人停灵之地,还是她昨夜住的院子,皆可一眼扫见,唯一的缺点,便是屋檐有些低矮,当夜虽有月光,可不难想象,凶手躲在郑文宸身后,下面人很难看清其头脸。
将人拖上来,再将其抓起靠在围栏上,等下面来了人,便将郑文宸推下去,而后绕向后面……
薄若幽边想边绕过去,一眼就看到霍危楼站在那掉了横梁的屋檐下。
横梁虽重,却有两侧榫卯相承,即便一侧榫卯腐朽而断,还有另一侧可承重,可有人在横梁上套上绳子上下,人的重量,便是榫卯彻底断裂的另一缘故,而好巧不巧,横梁就在刚才掉了下去,虽已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可想到适才的情景,薄若幽还是觉得背脊发凉。
薄若幽正要上前,霍危楼却回头道:“站在那。”
薄若幽忙停步,便见霍危楼和身边绣衣使吩咐,“去和郑文宴说一声,最好整个三楼都修缮排查一番,这四周的榫卯都有些松动,若再上人,只怕生出意外。”
绣衣使应了一声,霍危楼便转身一边走一边道,“下去吧。”
薄若幽便跟着往楼下去,在霍危楼之后,又不自觉的开始打量他,她虽不知霍危楼年岁,可人人皆知他十八岁封侯,之后盛名鹊起,在大周至少流传了四五年之久,这般算起来,如今也不过二十又三,可霍危楼给人之感,却是城府万钧,老成持重,宛如已过而立,初见时,还称她为“稚龄小姑娘”。
而他习惯性的板着脸,仿佛心底总压着沉重不快之事。
薄若幽叹了口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重担千斤,更是危楼百尺,孤寒无尽。
刚出楼门,便见福公公和贺成等候在外。
贺成见武昭侯竟这般早便来办差,心底很是虚慌,“侯爷这般早便来勘察现场,实在是令下官汗颜,有侯爷坐镇……”
“本侯并非最早。”霍危楼打断贺成的恭维,径直往西边去。
这时,贺成看到了他身后的薄若幽,“小薄,你……”
薄若幽眨了眨眼,唇角微扬,“大人,早。”说着见霍危楼又走了,不由问道:“侯爷这是要去何处?”
贺成哪里知道,福公公笑眯眯的道:“是去佛堂的,薄姑娘还不和贺大人跟上?”
贺成闻言连忙跟着,薄若幽对福公公福了福身,亦跟了上去,福公公也正要走,一个绣衣使却忽然上前在福公公耳边说了句什么。
福公公一听,眸子瞪大,哎哟一声喜道,“我的天,咱们侯爷铁树开花了?!”
那绣衣使又补充了一句,福公公眉头一皱苦了脸,“我就说……怎么可能呢……他这颗老铁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了!”
佛堂在侯府以西,位置虽是偏僻,却十分安静,老铁树霍危楼一踏进佛堂,还没有感受到半分禅意,先觉出这佛堂的自苦之感来。
偌大的佛堂,单独成院,佛堂正厅却十分空荡,左为抄经之书案,右置一张矮榻,其余再无一物,简直似真正的出家人修佛之处,整个屋子,只有正中的佛龛造型古朴雕工精美,其间供着西方三圣,皆是宝相庄严。
薄若幽和贺成走进来之时亦觉诧异,侯门世家多有佛堂供佛,且布置的典雅静美,要么挂着高僧墨宝,要么悬着经文帷幔,还要备下讲经品茗之所,既修身养性,又怡然成趣,可此处佛堂,却实在清苦了些,贺成想象不出年过半百的老夫人竟常在此彻夜礼佛。
佛堂空荡,便一览无余,属实瞧不出异常,薄若幽却走向了佛龛之前,她看着佛龛前的香炉,抬手拈了拈香灰,这时,一道怒喝忽而响起。
“住手快住手,这是供奉之物,怎能随便动得?”郑文宴急匆匆赶到佛堂,第一眼便看见薄若幽在动香炉,当下喝止。
他情绪激动,使得霍危楼和贺成都看了过来,郑文宴面色微敛,拱手道:“启禀侯爷,母亲供奉的这西方三圣,是从京城相国寺请来的,有高僧加持,中间无量寿佛座下,还有一颗高僧圆寂之时留下的舍利子,实在是金贵无比啊!”
他焦急说完,薄若幽却发现了什么似得面露震惊,她几番确定,终是转身道:“侯爷,香灰之内有曼陀罗。”
霍危楼眉头一皱,又是曼陀罗?
第6章 一寸金06
郑文宴还没反应过来曼陀罗是什么,便听霍危楼问,“老夫人死后,香炉内可点过香?”
郑文宴愣愣的摇头,“母亲死后忙着办母亲的丧事,这佛堂内的东西,只收捡过母亲的几样遗物,其他东西都未动过。”
霍危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邀月阁有曼陀罗,佛堂也有曼陀罗,莫非是同一凶手?
霍危楼看着贺成,“你们此前已搜过佛堂,为何毫无所觉?”
早前郑文宴虽扣着郑文宸的尸体不让查验,可和老夫人有关之地还是让进的,贺成擦了一把汗,“那时是衙差来搜查,香灰已燃尽,便未发现异常。”
薄若幽犹豫一瞬低声道:“曼陀罗燃尽后几乎无味,只香灰颜色不同,若非知道医理有些经验,寻常人确查不出。”
霍危楼看了薄若幽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而后才问郑文宴,“府中人可都集齐了?”
霍危楼昨日下午到府,验看尸首便花了许多功夫,还未来得及召见全府众人,而依照眼下情形看,府里大部分人都有作案环境,只是动机为何,还需深究。
郑文宴忙道:“已经集齐了,此刻都在花厅等候。”
“将香灰带走。”吩咐完贺成,霍危楼又对郑文宴道:“你带路。”
薄若幽此刻未再跟上,她是仵作,勘验尸首寻找罪证在行,见嫌疑之人却极少,她又翻了翻炉中香灰,见香灰量少,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去了四周轩窗处,查看来去,果然在老夫人抄经之地的西北角上发现了一处窗纸破损。
贺成跟过来,也看到了那破损的小洞,上面还有被烟熏过的黑渍。
薄若幽道:“那人来时知道老夫人在抄经,便先用了迷药,却又未将老夫人彻底迷晕,老夫人身上没有外伤,足见凶手未曾使用武力,他多半先是激怒了老夫人,而后看着老夫人病发,反倒替他省了事。”
说完,薄若幽又问:“大人,府中可有药库?”
贺成忙道,“应当是有的。”
侯门世家大多有药房,以备不时之需,薄若幽道:“曼陀罗金贵,且寻常病症用不到此药,倘若专门出去买,多半会引人注意,可若府中药库中存有此药,凶手下手便方便多了。”
顿了顿,薄若幽接着说:“其实用了曼陀罗,凶手的行凶手段便有些笨拙了,此迷药不算难发现,而一旦发现了迷药,所谓鬼魂杀人便不成立了,那凶手还装成老夫人的模样做什么?”
贺成闻言吩咐衙差,“去问问府中可有药房。”
衙差立刻奉命去问,有无药房人尽皆知,衙差随便问了个管事小厮便得了准,片刻后回来,“大人,府中确有药房。”
贺成心中一定,“走,去见侯爷。”
如今武昭侯在府中,这样的事自然要告诉武昭侯,薄若幽遂又跟着贺成往侯府花厅来。
刚走到花厅之前,便见屋子里乌泱泱站满了人,这些人皆缟素加身,都是府中主子。
而刚到门口,便听霍危楼沉声问道:“大夫人在何处?”
薄若幽扫过厅堂,昨夜见过的二夫人和郑潇在,其后站着郑文宴和另一妇人,妇人身边亦跟着个七八岁小童,想来是三夫人和郑文宴之子,最后面站着郑文安夫妇,而在最前,却只站了个十五六岁的高挑女子,看侧影,薄若幽便觉此女神姿高彻,容颜端方,想来正是即将嫁给二殿下的侯府大小姐郑云霓。
“回侯爷的话,母亲重病,眼下不方便出来见客。”
郑云霓语声优雅,虽是女子,还是小辈,可她在家中地位举足轻重。
霍危楼微微蹙眉,转头看向身边绣衣使,那绣衣使似已调查过侯府众人,倾身在霍危楼耳边说了句什么,霍危楼皱着的眉头微松,却又并未追问。
“老夫人和郑文宸之死,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此案早前尚难定是否为命案,如今却可断定二人皆是被人谋害而死,而诸位,若无人证,便皆有作案之机。”
这话令众人微微色变,郑云霓道:“侯爷,祖母死的那晚也就罢了,二叔死的那夜,我们所有人都在祖母停灵之处,我们都可做彼此人证。”
其他人跟着点头,霍危楼看着郑云霓,神色幽沉。
郑云霓身姿极是挺直,她有所依仗,对霍危楼的畏惧甚至不及郑文宴,毕竟若她成为二皇子妃,见到霍危楼都无需跪拜。而众人皆知,当今建和帝宠爱贵妃之子,将来若二殿下被册为太子,说不定还有霍危楼跪她那日。
这时,贺成进花厅,走到霍危楼身边耳语了两句,霍危楼凝眸,下一刻便朝薄若幽看来,薄若幽走到厅门便守礼的未再进去,此刻霍危楼看来,便引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当看到是一貌美女子站在厅外,众人神色皆变。
又听霍危楼问,“府中药房,由谁掌管?”
这时郑文宴才上前,“回侯爷,由在下掌管。”
霍危楼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贺成,贺成便对郑文宴招了招手,令他走向厅外,也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郑文宴色变道:“我想起来了,府库中确有这味药,只是平日里药库的钥匙在我这里,没有我的钥匙,药库不可能被打开。”
贺成立刻道:“劳烦三爷速速派人将钥匙拿来,稍后我要带人去府库看看。”
郑文宴招手叫来身边亲随,吩咐一声那人便转身离去,厅内,霍危楼道:“从现在起,所有人依次入偏厅,本侯有话要问。”
霍危楼起身往偏厅去,福公公和贺成跟上,花厅便只剩下绣衣使看着,薄若幽自觉身份低微,只站在门外相候,可很快,福公公从偏厅出来,对她招了招手,“薄姑娘,来——”
薄若幽有些意外,在郑氏众人的注视下入了偏厅。
她刚站定,郑云霓便走了进来,霍危楼一身冷意坐在主位,福公公和贺成侍立左右,可问话的却不是他。
福公公微笑道:“大小姐,敢问老夫人死的那夜,您在何处?”
郑云霓容貌清丽,仪态典雅,一颦一笑都可看出受过极好的教养,身量在女子中更算是高挑,她施施然站在堂中,下颌扬着,问话的是福公公,她目光却看着霍危楼,仿佛只有霍危楼才有资格问她,“那夜二叔和祖母闹得不愉快,我未用年饭便回了院子,之后洗漱歇下,彻夜未出屋门,还是第二日清晨,得知祖母出事才匆匆赶到佛堂,这一点,我的婢女墨书和画意皆可作证,院中其余小丫头也可作证。”
霍危楼没看郑云霓,他左手大拇指上套着个黑玉扳指,此刻,他正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黑玉扳指。
福公公又问:“那二爷出事的那夜呢?”
郑云霓看了福公公一眼,语气带上了些不耐,“刚才我便说过,那一夜我们所有人都在祖母的灵堂,因是头七,要做法事。”
福公公面上笑意没有丝毫波澜,“所有人?大小姐想清楚了吗?”
郑云霓眼底闪过一丝暗色,可看了眼霍危楼,到底不敢放肆,“那夜五叔和五婶最先到,后来便是我,之后是二嫂和郑潇,然后是三婶和郑浩,最后是三叔,二叔一直没来,我们都觉奇怪,三叔便派人去寻,没多久,便有人来报,说二叔神色奇怪的进了邀月阁,还将门从里面反锁了上,怎么叫也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