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萧重九居然错愕了,“那姑娘为何要探瀚海?”
乐韶歌无奈道,“找人。”又笑看向小阿羽,“顺便把这孩子送回去。”
萧重九似是明白了,又问,“那,姑娘要找的人,有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宝物?”
乐韶歌苦笑道,“……没有。”
阿羽没有志在必得的宝物,反倒有随时都能放弃一切,失去所有的觉悟。乐韶歌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才将他养成这么消极、这么忍耐、这么自虐的性子。
这一次,萧重九没有立刻相信。
斟酌了片刻,才略有些苦涩的认可了,“……姑娘和你要找的人,必定都生在富足美满的世外桃源里吧。”
乐韶歌不能不承认,就算在《九重元尊》里,香音秘境的定位也是世外桃源不错。只不过正如文章憎命达,一切波澜壮阔的故事,也都憎恶世外桃源吧。
“是。”乐韶歌道。
萧重九便说,“所有来探索瀚海的人,都有志在必得——不惜以身犯险也想得到的宝物。陆无咎有,”他指向自己的心口,“萧重九有,姑娘要找的人,恐怕也有。”
乐韶歌难得见他如此真实的苦涩着的模样,一时竟有些被他的眼睛攫住了,“……是什么?”
“萧某不知旁人。萧某想要的,是苏摩甘露——能为修士洗髓延寿的,苏摩甘露。”萧重九道,“除甘露外,瀚海中得到的一切宝物,萧某都可以不取。唯独甘露,希望姑娘不要同萧某争夺。”
……
乐韶歌愣了片刻,才意识道,萧重九竟向她提出要求了!还是她完全力所能及的要求!
苏摩甘露?不用闯瀚海的!去战云秘境走一趟,舞霓就能给他炼出来啊!
洗髓延寿就更简单了!都不用去战云秘境的,跟她回香音秘境,乐韶歌自己就能给他凿脉啊!
乐韶歌一面琢磨着这么大的契约触发时为何她都没什么感应,莫非是要达成任务时才会有感应?一面按捺住内心激动,飞快的抓住了萧重九的手,“好,我答应你。甘露让给你,我保证不和你争抢!”
“姑,姑娘你——”不知误会了什么,萧重九脸上竟飞快的泛了红。片刻后清了清嗓子,“若,果真如此,萧某……承情,必当有所回报。”
小阿羽眨了眨眼睛,看看萧重九,再看看乐韶歌。
片刻后,将自己的手也握了上去。
萧重九猛然回神,立刻将手抽回去。扭头缓解了一下窘迫,才道,“不论陆无咎究竟为何要追杀萧某,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进入瀚海。萧某去将这些人引开,姑娘便趁机……”
“不行,”乐韶歌立刻否决,“瀚海诡谲,若不一道进去,很可能便再无汇合的机会了!”
她还要找到甘露,然后让给萧重九呢!
萧重九脸上莫名的再度飞红,道,“那,姑娘是想同我一道杀进去吗?”
阿羽张了张嘴——他想以混沌幻境暂时困住这些人,他们趁机冲进去。
这法子明显稳妥、高效多了。
乐韶歌于是笑着点头,“好啊,就这么办吧。萧公子,准备好跟我一起冲——”
第38章
小阿羽用混沌幻境淹没了海市。
乐韶歌于是左手牵着萧重九, 右手牵着小阿羽,勇猛无畏的冲进了瀚海中。
……而后,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的世界。
并不像外头那些奸商所说的,瀚海里全是树, 路都是盘旋的。
她眼前所见的瀚海, 很难用可以言说的物体来比喻。非要形容的话, 它就像是一首旋律瞬息万变, 缥缈不定的歌——就像是她刚突破洞虚境界时, 初次深入自己的识海那一瞬间所见的景象。只不过识海中景象随即便化乱为序, 化繁为简, 化鸿蒙初辟为天清地浊。而此地的鸿蒙却在化归过程中乱了套, 清者未必上升, 浊者也未必下沉, 于是便呈现出极致破碎的、违背常识的种种奇妙景象。就像一首拼接得很流畅,却表达不清任何意义的歌。
乐韶歌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瀚海或许根本就没有实体, 进入瀚海的人所见的景象,只是他内心的混乱映射。
……如此说来, 反倒是见识越少, 心思越单纯简单,目标越明确的人,越容易在瀚海中找寻出道路。
这很有趣,乐韶歌想。
看着这破碎呈现在眼前的无数意象,倒是勾起了她内心无数回忆——有入道时的困惑,有突如其来的领悟,有一瞬间的感动和震撼,有细水长流的喜悦、悄然转变的兴趣,有她对这个世界、对身旁之人的喜爱和感念……
倒是很有助于她重新认识自己的内心。
不过, 被这不分清轻重缓急的琐碎回忆和感受包围着,人是没法找到前行的路的吧。
——想要找到出路,便必须整顿、舍弃许多东西。
正想着,乐韶歌忽觉识海中变化将起——她那久无进境的修为,竟在此刻有所松动了。
她一时失笑,心想,原来自己的瓶颈,竟是出在固守与不舍之上吗?
一旦意识到症结所在,内心深处便已然开始产生变化。
眼前景象竟也随之变动起来。
乐韶歌心下越发觉着有趣。
脑海中往事飞快流转着。许多她以为自己已遗忘了的事,竟再度浮现出来……原来年幼时她也曾羡慕旁人有父有母,被带上九华山时还曾将师父当人贩子,自背后踢他的腿肚子。原来师父当年引诱她弹琴时,提出的交换条件是帮她梳头扎小辫子。原来在水云间修习时,不光水云间的弟子暗地驱使鸟儿在他们头上遗矢,她也曾故意用弦音接连震爆他们头顶的橘子,喷他们一脸橘子泥。原来当年她还曾拐带了香孤寒偷逃出水云间,去云梦泽骑大鹅。原来为抗议水云间把香菇关起来,她和瞿昙子还曾奇装异服披头散发的跳进华音会场,抱着琵琶大跳大唱……嗯,她有些明白水云间那些老菜帮子为何要叫她小妖女了。
她还曾许诺,终有一天会把香菇从水云间救出来。
……
当时年少。无知又固执,认准了什么便一腔热血去撞南墙,颇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
而后,狂风平地起。
那些风吹吹就倒了的东西,于是便也毫无悬念的倒了一地。
——水云间有药,却坐视九华山上三位长老天人五衰而亡。
风长老弥留之际,两派之间挽回友谊的最后时机。乐韶歌的师父亲往水云间替他求药,尊严折尽,却被扫地出门。
风长老陨落。两派就此决裂。
七年之后华音小会。三大祖庭独水云间一家繁盛,水云间大言不惭要当天下乐盟盟主,乐韶歌于是独自杀上了云梦泽,单挑水云间满门——对手擅长乐法,她便同他们比拼乐法;对手擅长舞法,她便同他比拼舞法;对手擅长乐律,她便同他辩论乐律。比拼得烦了便干脆勾勾手让他们一起上,她一人执琴,便当对手百人结阵。
水云间笑九华山无人,她便他们知道,九华山乐韶歌一个便胜过水云间弟子三千。
一路连杀,所向披靡……直到水云间香孤寒代表师门,出首应战。
他说,“阿韶,我想念你。”
她怀决胜之意而来,他却报以欢欣相和。终令她心神大乱。
他将杀场化作久别重逢,她找不回自己的节奏,一路茫然混乱的被他牵引。决胜局终成一场琴瑟合奏,直奏得凤凰来仪,天花漫撒,灵潮翻涌,祥云缭绕。列坐各门派弟子接连有人感悟突破,纷纷以为这是祖庭赠与后进门派的与会福利。
于是无数人传讯师门——水云间同九华山琴逢知己,已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她同香孤寒也就此被冠以“双璧”之称。
水云间勉强挽回脸面,只能见好就收。她面对香孤寒清澈欢喜的金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底却清楚,这一场比拼是她输了。
她忘了同香孤寒的约定——自师门决裂后,便舍弃了同他的私谊。
可她也没守住九华山弟子该守的道义。水云间对长老们见死不救,令她的师父受辱,还大放厥词要压九华山一头……可她竟然依旧想要抛开一切,同香菇做朋友。
她无言以对,于是落荒而逃。
便在这一年,师父捡回了阿羽。
乐韶歌于是便也顺理成章的切断了自己同九华山之外的一切交往。
她将天音九韶修炼至巅峰时,师父曾说,“仔细想想水云间其实也不欠我们什么。先辈间的恩怨,也没道理强加在后辈们的头上。你和小梅花儿之间还是和好了吧。”
她随口应道,“早就和好了啊。”
不然“双璧”的称呼是怎么来的?
那会儿她确实已将恩怨放下了——你看她修为有成,有师父有师弟还有个小师妹,师父可靠,师弟可期,师妹可爱,修生堪称一片美满。师父都放下了,她何必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可其实……她一直都未曾放下吗?
乐韶歌一时失笑。
时过境迁了啊,她想。当年执着当年耿介,当年的青涩别扭,原来一直都还展开在时光与记忆之中,未曾收整,未曾完结。
她于是提笔画上句点,轻轻的将这一册书阖上,搁回到记忆的书架上。
当她做完这一切时,再回神时,才发现眼前瀚海竟已依稀可辨识出轮廓了。
——像是她的识海。主题依旧是海与天,是海中鲸与天上鹏。
只是那海却不是水聚成的海,而是意象之海。
也许因先前她以“书册”概括自己的人生的缘故,这海竟如同书中插画一般——海上的海浪、海中的游鱼,海底的珊瑚、海贝……都像是小阿羽用纸片拼接成的小人儿。有着海浪、游鱼、贝壳、珊瑚……的轮廓,却像是以画着海水江崖、圆月松鹤、雪梅、祥云、宝相画、缠枝莲……的纸张裁剪而成。且图案拼接得相当精巧。
那意象俱都令她熟悉无比,像是一首首无字的诗,无声的歌。
——看到游鱼身上花纹,她便知道它唱的是什么歌,杂糅了什么调子。
她感到无比新奇和喜悦,一时甚至想立刻取琴来弹一弹听……意外觉得自己也许还能继续突破。
而后她便觉衣袖被谁拉了一下。
她猛的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拉着小阿羽和萧重九的手。
到他们三人一道闯入了瀚海——她却先在此收拾了半天识海。真是顾此失彼。
她忙看向小阿羽,却见小阿羽也微微仰头看着她。
——是“小”阿羽不错,是“仰头”不错。
眼前人分明比初见时小了一圈儿,是阿羽十五六岁时刚从华音会上夺魁回来的模样——琉璃净海闭锁山门,九华山长辈们各自退隐、凋零之后,华音会便也成了小辈儿人切磋争胜的场合。
她沉默片刻,又扭头看向萧重九。
而后一时竟差点儿没绷住。
萧重九的模样……该怎么说呢?
——有些像她师父的涂鸦。
他师父有独门绘画秘技,他自认为高明无比,可惜全天下除了他徒弟乐韶歌,别人都看不懂。
——譬如他就算画人的侧脸,也非要把人的双眼双耳全画上。美其名曰:立体。譬如他要表达人的扭捏,可能会把人的鼻子和嘴巴画在不同的方向。他能让一切颜色出现在人的脸上,绀青、重紫、玫红……甚至分色块同时出现,美其名曰:抽象。很多人都说,他就算不是个乐修,是个画修,也能登峰造极。因为他的画分明就充满了不明觉厉的巨匠气息。你说他画得不好?那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烈。你说他画得好?小孩子涂鸦都画不了那么乱八七糟!
而此刻,立体并且抽象的萧重九正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用分析她师父画作的方法分析,应该是茫然而后震惊,而后镇定下来。
很好,乐韶歌想,看来她并未耽误他的时间——他应该也刚刚经历了一次内心调整。
“如何?”乐韶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