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风自海上来,带着辽阔而自在的气息,迎面灌入四肢百骸。
他猛的一醒,自濒死的安然之中,回忆起了自己的处境和使命。
不屈的意志重新支撑起了他的本我。世界在坍塌着,也在重建着。但,这又怎么样?
他不会死在此地。
他将令世界重焕新生。
海中掀起巨浪。金鳞的巨龙自光与海之间蜕皮重生,擘海腾云而起,盘踞千里。
而金龙的对面,乌云正自地平线上滚滚涌起,天雷明灭其间。
萧重九并未抗拒,乐韶歌渡入的真元直抵他的识海。
她正专心为他疗伤,却忽觉他识海中斗志炽盛。似是萧重九又动用了什么法宝,识海中真元飞快复原,以至满溢。
无数片段浮光掠影般自她面前闪过——竟是萧重九的记忆冲击了她的意识。
乐韶歌忙停了渡元,一时却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萧重九却已睁开了眼睛。明明以重伤之躯面对凶险之局,那目光却平静又坚定。乐韶歌心口莫名就一跳,心想阿羽何时才能有这么成熟的仪态……
萧重九轻推乐韶歌的胸口,道,“雷劫又要到了,你快些离开吧。”
他稍用了些力,乐韶歌于是借力飞起,飞出了陨坑之外。
乐韶歌有些失神的站在陨坑之外。
她自那片刻逆流的记忆之中,窥见了萧重九所寻之道。
——这是个自大到想以一己之力改变、担负整个世界的男人。是个想以一己之极恶,诛尽天下之恶的男人。
她忽的想起,阿箫似是也有近似的念头。
然而阿箫的动机是拯救苦难,他的动机却更像是主持正义。
拯救苦难也未必得到善果,可至少能结善因。固然辛苦,但必定能得到世人的谅解。
可主持正义。正义到底是天下公义还是一己私义?天下公义,又是否可凭一己私见来论断?
最终若不是以暴政践踏天下,大概便只有孤身殉道一途可走了。
就算乐韶歌对他的理念心有触动,甚至向往。可,就连她也无法认同和追随。
想到此处,她忽就对萧重九心生尊敬和同情。
第67章
四周景致渐生变化。
密林与废墟不知何处去。她立在海边碣石之上, 看白浪拍岸。
海水苍茫无垠,乌云正自天水相接处涌起。先如泉水汩汩,突然间便如漆黑之浪滚滚奔涌而来,转瞬间便铺开至眼前。
而后雄浑一声龙啸, 头顶忽有金光射下, 抬头才见一条长逾千里的巨龙盘踞半空。它昂首向着乌云高啸, 金鳞片片相摩, 金光流动变幻如江上浪涌。
——那是萧重九的识海真身。
——她所见, 是萧重九识海之中雷劫的投影。
这本不该是她能见的。
然而, 一念生, 因缘起。
当她为萧重九渡元时, 识海之中, 她的劫云便和萧重九的劫云相接了。
雷电噼里啪啦的接连爆开在皮肤上。
强烈的预感顺着经脉流窜, 某一个时刻,乐韶歌终于迟钝的警醒过来——虽不知缘由, 但针对萧重九的这场雷劫,似是也盯上了她。
这算不算是无妄之灾?
大概不算吧, 乐韶歌想。尽管她无法认同萧重九的理念, 她甚至也许可能会成为他的反抗者。但她不能不承认,她希望萧重九能扛过这场对他的道的拷问。她想看一看,他的道,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震动和变化。
——卵中宇宙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让她无法不对萧重九的“道”,心生姑息和同情。
她或许会成为他的反抗者,但也可能,她会成为他的辩护者。
被他的雷劫波及,也许并不冤枉。
该如何应对雷劫, 乐韶歌毫无头绪。毕竟一般说来,乐修是不会遭遇雷劫的。
但想来总归不过天打雷劈,做好承受准备,也就够了。
乐韶歌便取了本命琵琶出来。弹指一拨,声如裂帛。一身如叠花堆雪般的仙衣如风吹流云般,撇去冗余,化作飞天舞衣。她头带宝冠,颈带璎珞,臂绕金钏,绕肩披帛当风翻飞不止。
乌云推山压海而来,狂风呼啸,雷霆如雨雪霰雹般袭来。飞天是和煦吉祥之天女,而她迎面与天劫对峙,英武飒爽如女战神。
空中金龙似有感应,当雷击来时,昂首一冲,抢先替她挡去威势。
那雷击于是化作一条电光激绕的紫电巨龙,同它缠斗翻滚在一起。每一次互袭,都伴随着电闪雷鸣。映得漫天乌云雪白刺眼。
然而在看不见的战场上,乐韶歌的面前,她先前所见之神佛也再度出现了。这次已非听善愿于众生,布施无畏之心的慈悲之相。他手持金刚杵,怒目圆睁,意在降魔破障。
乐韶歌修道,却不信天。
也并非不信——你何必去信或不信一件你并不在意的东西?
而她的不在意,也并非因为她从未意识到或是思索过。九韶乐第八篇名为《天问》,她可是认真仔细学习过了。
她思考过“天道”,她只是不认为质问天道,理解天道,迎合天道或者反抗天道,有任何实际意义。
——一切善恶,皆是人为。
一生阅历不论是公道还是不公道,皆冤有头债有主。怨恨不到“天道”之上。
但……当她理解了萧重九的“道”,并想看他将如何改变世界时,她就对“天道”该为“人事”主持正义这种荒谬的理念,寄以幻想了吧。
荒谬,是的,荒谬。乐韶歌想。这念头是荒谬的,可她竟会因此心生动摇。可见这阵子她所见之世事,给她内心固有的善恶观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她解决不了阿箫的困境。她救得了阿箫,可她也只能救一个阿箫罢了。和阿箫同道被卖去太幽城那几十个少年少女,在她救阿箫时便被她舍弃了。若有人坚信自己能救他们,能造就一个他们不会被凌|辱的世界,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去试一试。
哪怕代价是,从此她便要被纳入“天道”的管辖。
乐韶歌抱起琵琶,对空中摩天之高的怒目金刚,摆开了对战的架势。
“来吧。”她轻轻念道。
那金刚杵从天而降,如山岳镇压蝼蚁。
铿锵琵琶声起。
一道道金光如织丝缕成罗网,如汇滴水成海潮,渐渐上涨。
终于在某一刻,金刚杵轰然砸在那罗网、那潮水之上。
流云四散,碣石崩落,连沧海似乎都陷落了半分。
而后,那金刚杵再不能寸进。
乐韶歌催发灵力。
她不奏《天问》——她没什么可反问上天的。
就算她正视了萧重九的道,她理解了萧重九想以“天道”为“人事”主持正义的理念,她希望他有机会去试一试,哪怕因此被卷入他的天劫也不后悔……但她依旧不会认同和追随。
她的道依旧是——一切善恶皆是人为。不怨天,不尤人,不计代价。行事在我,但求无愧于心。
她接受审问,但她不认为天劫的审问,可判定人道的对错。
因为,就算在此刻,她也依旧不怎么在意天这东西,对人究竟有什么想法。
金刚杵的威力比她预想中要弱一些。
金刚杵之上,那双睥睨她的怒目,给人带来的威压感还更重一些。
乐韶歌无法避开那双眼睛的审视,也无法不直视着它——就仿佛她无法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内心。
她在那目光的审视之下,不由自主的怀疑自己是否曾动恶念,是否曾行恶举,是否曾造恶果。
她抗拒着至坚至洁的降魔宝杵的重量,被迫审视自己的内心。
无数旧识自被遮蔽的记忆中跳出,声声句句指责着她,耳中充斥着逼问的杂声,令她渐渐不堪重负。降魔杵的分量越来越重,金色的罗网缓缓下沉,指尖与步履都滞涩沉重起来。
但也许因为他们所质问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曾怀疑思索过的,她答得也许痛苦和艰难,但每一句质问她都能还以交代。
那声音渐渐消失了,最后以洪钟之声发问的,是执杵的金刚。
他质问,对自我意志的坚信不疑是否也是一种傲慢,一种邪恶?也许她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信念是错的,或者是对的,却会造成惨烈的死伤?她是否已步入歧途而不自知?……
但很快,乐韶歌便平静下来——她内心确实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但明知是错而不悔改,明知害人至深却固执己见,却不在其中。她有目能视,有耳可听,有心可辨真假善恶,有师友教导规劝。步入歧途而不自知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这是所有质问之中,最无需恐惧和痛苦、自责的一个。
她平和无畏的注视着凌驾于她的天之怒目。
压制着她的分量渐渐卸去了,云散气清之后,那摩天之高的金刚身形渐渐透明,愤怒相转而平和之后,竟现出了她的本我之相。而后,终于虚化入澄澈碧空之中。
风自四面八方涌来。
幻象一瞬间散去了,空中缠斗的紫金双龙也已分出了胜负,那紫电巨龙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般,停止了厮杀。头也不回的抽身而去,渐渐化作紫色雷电,消失在云层之中。
云开天晴。
遍体鳞伤的金色巨龙傲然盘踞半空,而后重新化回人的身躯。萧重九似是想回头对乐韶歌笑一笑,然而一笑之后便已力竭,一踉跄,便自半空中坠落下来。
飞身去接住他前,乐韶歌犹豫了一瞬。
先前的幻象中虽都是零碎的逼问,却牵连出许多记忆的碎片。
其中恰有一件,令乐韶歌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的记忆中,阿羽杀人无数。而萧重九为民除害,杀死了阿羽。在这件事里,她似乎抛弃了阿羽,选择了萧重九。
此事无疑尚未发生,也定然不可能已经发生过。
她不解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预兆?还是她无意中窥见了什么天机?或者单纯只是她心中隐约的恐惧?
而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也恰是因为,在她要来救萧重九时,阿羽问她,“你今日救他,日后他必来杀我。你依旧要救他吗?”
她当然要问阿羽,“他为何要杀你?”
阿羽看了她许久,却没有作答,只道,“我若去,未必不会倒戈。我不愿令你两难,你若想救他,便自己去吧。”
彼时情况紧急,不容乐韶歌多想,只能先来救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