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到底将一件再单纯不过的探查遗迹,变成了一桩事关四境存亡、必须权衡各派利益的寻宝探险。
瞿昙子和舞霓不得不等待天龙和战云两境各自充足精锐小队,规划探险路线。
最后战云秘境派出八人,天龙秘境派出六人,连同他们二人组了四支小队,共同进入了丛林遗迹。
而后,他们便遇上了金翅大鹏鸟。
据琉璃净海古籍记载,这两只鸟早琉璃净海立派之初就已入门,活了没有一万也有九千八百岁了。本性已然极其凶悍,兼修为精深,追赶他们一行四个晚辈修士,就跟鹰捉兔子似的。所幸瞿昙子修炼琉璃净海正传心法,用梵呗唤回了它们的心智,及时认了亲。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到同队里战云秘境和天龙秘境各自派出的人和他们俩离散之后,瞿昙子才想起该这么办。
想想瞿昙尊者素来能动手绝不动口,行不行先试试再说的率直作风,舞霓决定还是不要深究了。
绕了一大圈之后,事情姑且算是按照他们最初的打算进展了。
两人也并不在意多出来的那三只探险小队究竟各有什么打算,只按着预定计划,寻找婆罗门舞壁画。
他们已然进入了净海古迹,也确实正身处一处摩崖壁画中。只是那壁画所绘并非婆罗门舞,而是上古飞天舞。
倒让舞霓十分惊讶——飞天舞是九歌门的舞法正传,怎么会出现在琉璃净海古寺遗迹中?
不过,虽同为秘境三大祖庭,但算来九歌门是香音秘境裂土之后才建立的门派,琉璃净海却自古便有传承。而天音九韶和飞天舞,又是九歌门祖师爷乐正子游历六界四境之后才正式编定确立下来的心法,对人间界和四境原有舞法、乐法兼收并蓄,各有继承,也是情理之中。
既有自家心法的古本,舞霓便也不急着立刻去找婆罗门舞了。
——便将此古版记下来,回头拿给师父和师姐看,师姐必定喜欢。
瞿昙子也不催她。
他心下也觉疑惑。
虽说瞿昙尊者几乎是香音秘境有史以来最能打的修士,并且擅长用打来解决一切麻烦,但本质上他也是个饱读典籍,精通四艺的博学雅士。兼琉璃净海底蕴在三祖庭中最为深厚,故而许多乐韶歌和香孤寒没读过、不知晓的典故往事,他也能随口道来。身为十二坛主之一,年轻一辈的中坚,对自家山门故事他更是了然于胸。
然而遗迹中竟有一处摩崖壁画上记载上古飞天舞法,他却未从任何书上、祖辈言谈中读到、听说过。
略审视一番,对比他曾读过的《净海图志》、《禅门往事》一类典策,倒也不难判断出,此地正是天池旁断柱山。名为断柱,实则高不可攀。兼山上终年云雾缭绕,也难窥见其顶。
那山确实是香音秘境的边境,却看不出断裂的痕迹。山门中普遍认为裂土时断的是天池——毕竟天池同境外弱水相连通了,山却似乎很完整。
然而,分明就是同一座山,若非从中断裂了,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割裂的两块陆地之间?
可若说当年裂土时,这断柱山也撕裂了,怎么都得有个断面才是。然而此地的断柱山同香音秘境中的断柱山一样,分明就是截十分完整的天柱。
……不像是被左右纵劈,倒像是从上下两折似的。
拔地而起的山,在地面基座左右两分时,它上下两分?
片刻后,瞿昙子又想到了一种可能——香音秘境的断柱山高不见顶,会不会,当年裂土时它确实正位于边境之上,但它既未左右被撕裂,也未上下两折,而是根本就毫发无损的跟着香音秘境坠落下去,但因它太高了,比天外天到人间界的高度还高,故而上半截依旧杵在战云秘境浮空岛上?
他不由再次抬头抬头上望,只见此山高不可攀,山上云雾缭绕,似幻似虚,难窥其顶。
瞿昙子忽就觉得有趣,心想听战云秘境使者的口风,天龙秘境同战云秘境当年裂土,似是也没裂在预期的边境线上?这截断柱山,会不会也同样杵在天龙秘境的浮空岛上?
只是,香音秘境坠下天上天,和战云秘境或许有垂直上下的交界点。但天龙秘境和战云秘境裂土后仍同居天外天上,高度相近想来也难有叠合,不知此山是否也能无缝接上。
很值得一探——瞿昙尊者想。
这时他忽觉得身边静得有些异样——虽并无怨言,但瞿昙尊者真心觉着,阿韶这小师妹实在令他难以招架。只要出现在他视野中,她就没有过既不吵闹也不缠人的时候。
适才专心记录壁画上飞天舞,倒还罢了。此刻像是已看完了,怎么突然安静下来?
瞿昙尊者于是分神看了舞霓一眼。
便见泪水自她睫上坠下了。
瞿昙尊者如遭雷劈——哭了?为何?
虽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但瞿昙尊者还是淡定的拍拍她的肩膀,聊表慰问。
便见舞霓缓缓扭头过来,瞧见身旁有人,似是随手抓住了根稻草似的,说,“……抱抱我。”
瞿昙尊者五雷轰顶,“……???”
但这是自家师尊托他看顾的小师弟,还是阿韶宝贵的小师妹。同他虽还算不上忘年之交,也一起游历这么久了。
哪怕山崩地裂五雷轰顶,他也不能跟当初被倚马千言惊吓之后一样,走为上策。
“理由?”
就瞿昙尊者看来,舞霓吵归吵闹归闹,却不是什么脆弱多情的弱女子。突然用这种表情提出这种要求,大约是有什么突如其来的缘故的。
舞霓却并未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只再一次请求,“抱抱我好不好?”甚至动手又来拉他,“就抱一抱嘛,师姐在的话肯定会抱一抱我!我就要抱一抱!抱一抱!”
瞿昙尊者狼狈不堪,怒喝一声,“停!”
他先前驯服金翅大鹏时,曾动用佛门狮子吼。舞霓显然记忆犹新,听他稍一作色提声,立刻乖巧下来。
一双眼睛却更寂寞委屈,泫然堪怜。
瞿昙尊者却再无多余废话,上前一步,毫不犹豫的将她抱住了。
第77章
他身上那种青灯与沉香混杂的冷香骤然间清晰起来。
舞霓不喜欢木石香, 她偏好的是花果一类自带芳醇甘美气息的暖香。然而沉香也好,这香味令她在走火入魔中难以自抑的急切情绪稍稍平稳了些。
只是内心被勾起的孤单和寂寞,却也在冷静时越发的清晰了。
她感到委屈、难过,心想若是师姐在就好了。师姐在的话, 肯定会在这个时候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哭了, 她就在这里呢。然后她就可以在师姐肩头蹭一蹭, 钻到她怀里去, 感受到有人陪伴的柔软、温暖和芳香。就不必这么难受了。
但抱着瞿昙尊者, 就跟抱着一尊硬梆梆的石佛似的。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被安慰了!
当然比石佛还是多些东西的——平稳的心跳, 平静的脉搏, 平和的气息。他并未因她投怀送抱而躁动骚乱, 当然更不会有趁人之危的念头。他就只是在她需要一个拥抱, 而无奈眼下确实只有他能做的时候, 干净利落就上前做了。
……真是无趣啊。舞霓想,跟《情海梵行路》里完全不是一个人。
不, 等等,《情海梵行路》里他最初好像确实就是这副模样。看似什么戒律都不讲究, 实则始终禅心如一, 磊磊落落。是被人暗算中毒才终于破了定力,惹上情劫。那毒叫什么来着,似乎是……红尘劫?
……哎?定力?瞿昙尊者需要这东西来保持禅心吗?怎么看都不需要吧。
她正胡思乱想,忽觉眼前一明——原来是瞿昙尊者放开了她。
瞿昙尊者目光淡定的看着她,显是察觉到她已平静下来了,便也懒得去做多余的确认。依旧言简意赅,“是何缘故?”
舞霓愣了愣,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向瞿昙尊者提出了什么要求。
一时懊悔,纠结……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正常。
“就……就觉得很孤独嘛!”
瞿昙尊者一皱眉, “看飞天舞?”也能看得人孤独寂寞?
先前走火入魔,情难自制却分说不明,此刻舞霓总算能替自己解释了,于是忙抬手指向崖壁上的画面,“你自己看嘛,她内心分明就是孤单至极!”而且是那种缓缓渗入骨子里的孤单。仿佛自出生以来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将身心奉献给了最公正无私之人,却最终渐行渐远,不再被需要和挽留。终于遇上达音知意可堪匹配的佳偶,九霄奔云缠绕斗舞,倾心相悦,却被告知晚来一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可谁能听她啼鸣,随她形影?那壁画上的舞姿,分明就是怀着如此心情跳出来的啊。
她天生乐感,向来比别人更敏感些。被这么强烈的情绪攫住了内心,一时走火入魔。扭头瞧见身旁有人相伴,恨不能直接扑过去抱个满怀,好向他求证自己也是被需要被陪伴的,很……很丢人吗?
瞿昙子修的是禅印,于俗家舞蹈上懂得虽也不少,但还真没这么细腻。
他却并不自负,不会觉着他察觉不到的,肯定就不存在。
听舞霓这么说,便也细细观摩着壁画,体会其中心情。
不多时瞿昙子疑惑的抬手指了指,“九霄奔云一节,是否还有一人?”
倒轮到舞霓惊讶了,“你看得出来?确实还有一人不错。照我说,若非画这壁画之人是能点睛活龙的画中圣手,那这壁画便不是画上去的。”
瞿昙子点了点头——这壁画与其说是手绘,不如说是这崖壁捕捉了落于其上的流影。那画上舞姿分明是活的。比之壁画,倒更像是留影石中影像。
舞霓道,“这一节是旗鼓相当的斗舞,独自一人是跳不出这样的九霄奔云的。只是,也许另一人不比这壁画上的人,其舞姿连落影都蕴含了灵力,故而未能留存至今吧。”
瞿昙子道,“能还原另一人的舞姿吗?”
舞霓道,“这还不简单……”正要挥袖腾起,却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自觉便代入了画中人的心情,故而虽知九霄奔云一节是二人斗舞,却未在意对方是如何舞蹈的。
可这种“不在意”本身,难道真的是因为专注“自我”无暇他顾吗?不是……反而恰是因为没有任何异常,在她的习惯和偏好里,就该是她在陪自己跳舞,也只有她才能跳出这样旗鼓相当的舞。
陪那画中之人跳舞的,和在她的脑海中陪走火入魔的她跳舞的,是同一个人。
“……师姐。”舞霓喃喃的说,“怎么可能?”
“嗯?”
“另一人好像是我师姐。”舞霓也自我怀疑起来,“这壁画当真是古迹吗?”
瞿昙子虽惊讶,却也没急于猜测。
抬手指了指崖壁那一面,道,“似是还有后续。”
他们便一道沿着断柱山的崖壁继续寻找,而后在相对而立的两块孤石前,停出了脚步。
两块孤石都被削平了石面,左边的石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上记载着一个故事。而右边的孤石上,简短的小序之后,便是一张又一张的曲谱和心法,其题头曰——《天音九韶》。
瞿昙子和舞霓对视一眼,舞霓飞快扫了一遍石上《天音九韶》,而后点了点头,“是祖师乐正子所留,九歌门下正传心法。”
——而按照序上所说,祖师爷正是读了左边石碑上所记载的故事,才决定将自己广罗天下乐曲所获心得,汇总编纂。并将最初编纂的《天音九韶》题记与此,一切有缘之人皆可习之、传之。
两人便凝神去看左边石碑上的故事。
——那碑上所记,是一幕戏中戏。
少女的恋人因生而为天魔,被天神诛杀,只留下一团魂魄。
众神为此展开讨论,一些人认为应当将它送入轮回,另一些人则认为该将它销毁。
为了保住恋人最后一线生机,少女于是抱起自己的琴,勇敢的踏上神殿,去向诸神陈述自己的祈愿。
她请求诸神将它送入轮回,并讲述了自己的理由。
——红尘的经历将交给天魔一些,惩戒的诛杀所不能教给他的东西。他将在人间懂得磨难、挫折、守护、扶持……学会爱、痛苦、怜悯、不舍……所有这些都将让天魔变得软弱,让举起的屠刀在思考中迟疑。
——所以,请让他去亲自去感受一番这个他要毁灭世界吧。
但有天神反诘,若是他体验了之后并没有爱上它,而是更坚定的想毁灭它呢?
于是少女便为天神们吟唱了一个故事。
大千世界中有百万个小千世界,故事便发生在这百万小千世界其中的一个。
某一日有天神打了个盹儿,梦中一念起、玄机生,不经意间便化出个化身,坠入了红尘。
那化身是天神善念所化,慈悲高洁,心念净如琉璃。步入红尘后,正打算游历人间,便遇见个狼狈又凶狠的女人。
化身想渡这女人,便询问她何以狼狈至此,何以凶狠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