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茂林修竹
——甚至就算在幽冥界修士们眼中,陆无咎大约也不纯然是邪恶的。
幽冥界修天残道,大修士大都人伦缺失。因此家族、子嗣往往也不会太繁盛。他们大都是要从凡人中收徒的。纵然不收徒,也不免要从中培养些可供差遣的低阶门人。
这些人里虽少有陆无咎这样的顶尖高手,却也人多势众,是各城势力的中坚力量。
限于功法和生存环境,这些被拔擢起的凡人里修为有所成就者,良心大都早就被狗啃得所剩不多了。但人的记忆也牵系着良心。只要还没忘掉自己苦难的出身,就不可能对苦难之人无动于衷。若没有陆无咎这么个人,也就罢了。一旦这个人出现了,在情感上,他们就不可能站在这个人的对立面。
陆无咎飞扬跋扈至此,却也没说就此成为孤家寡人,并非因众人畏惧他的淫威不敢抵抗。
而是因为,他确实有他的追随者,并且绝非少数。
萧重九想收整幽冥界。
他确实是怀抱着高尚的理想,要解救幽冥界众生于苦难之中。
但他太自大了。
他不假思索的认为,那些愿意服庸、倒向他的人是顺应大势的——而陆无咎这个追杀他多年的变态兼仇敌,毫无疑问正是该被歼灭的、顽抗正义的反动势力。
很不幸,他搞错了。
——在幽冥界这片战场上,陆无咎才是正义的。而选择维护那些丧尽天良的城主,却将陆无咎这唯一的“好人”当作铲除对象的他,才是倒行逆施的罪恶魁首,是幽冥界众生的公敌。
想要杀陆无咎报仇,想来这种心情阿羽也是有的。
毕竟乐韶歌死在了陆无咎手上,而太幽城攻入香音秘境,也直接导致了九歌门的覆亡。
所以,在《九重天尊》里读到阿羽为杀萧重九不惜和陆无咎媾和时,乐韶歌才会觉得阿羽已被嫉恨懵逼了双眼,已丧心病狂了。
此刻,才知一切或许并没有那么单纯。
——阿羽被癞疖道人掳掠之后,辗转于幽冥秘境里吃了太多苦,也见了太多苦。关于幽冥界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他定然早已比乐韶歌看得更清楚了。
他内心的善恶观,已不再是昔日的非黑即白。
他固然痛恨陆无咎,但要他笃定,陆无咎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他怕也不至于如此自欺。
他视萧重九如寇仇,这心态确实偏狭。
但他选择和陆无咎讲和,却必然是经过辗转思量和痛苦抉择的。
决不会像《九重天尊》的采书使所轻描淡写的那般容易。
以他在九歌门所受教导而言,这件事他做得其实不算错。
——至少不算是违背良心,坏到要震碎祖师爷的三观。
他应当还是清醒的。
乐韶歌很庆幸自己能提前察觉到这一点。
否则,她势必会先入为主的否定阿羽的理由,怀抱着“纠正他”的想法出现在他面前。
阿羽不免又要遭受一轮“被误解”的痛苦。
不过,这都是后话。
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和阿羽相见。
要找他倒不困难。
阿羽正在幽冥秘境。他已整合了癞疖道人留下的势力,夺取了阎摩城为据点,还吞并了临近两个主城。是幽冥秘境中风头正盛的大魔头,势力仅次于陆无咎。
但要见他,却没那么容易。
幽冥秘境的“主城”跟香音秘境的“门派”是不一样的。此地没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传统,门派领地不但不向外人开放,反而一律视外来者为入侵者,擅闯者就地格杀。门派高层更没有平易近人的自觉,向里传个话都得层层通报——且“层层”之间尊卑有别,壁垒森严。
眼下乐韶歌身上几乎不剩什么修为。登门就要见一城之主?怕是连主城都进不去。
而这个将她“打捞”上来的组织,也不过是个由低阶修士和人间侠客组成的半情报半杀手组织,自称“遗珠楼”。在正统修士眼中,既上不得台面,又有些来历不明。
哪怕这组织里有不少成员颇懂些大义,因村子受了陆无咎的解救和庇护,不惜冒死刺杀萧重九以酬谢他——也改变不了陆无咎甚至不知有这么个组织、这么群人的事实。
他们大约也没太靠谱的门路,能把她送到阿羽身边。
不过,他们刺杀萧重九的计划,却并非全然不可行。
——这一年的天龙法会又要开启了,萧重九以香音界共主的名义,邀请四境代表前来参会,共同商讨四境结盟之事。因此,这届天龙法会,他必定会出席。
他们打算趁此时机,以乐韶歌的名义出席,当面送萧重九一个“失而复得”的惊喜。
若乐韶歌没丢失修为,她当然能顺利进入天龙法会。就凭她替萧重九挡过剑,挟恩求报,以萧重九的为人,处境必定会十分被动。
——前提是,乐韶歌没丢失修为,并且,萧重九相信她确系死而复生,而非被人夺舍。
可惜,两大前提,一个都不成立。
乐韶歌前前后后思索明白了,便按着蒙清所说的法子,传信召集那晚的从众。
来者共四人,都是有些武功的修士,吐纳之法更近似人间武艺高强的侠客。修为不过才练气中期,堪堪够他们驱动些常用法器罢了。不但是低阶修士,修得还是野路子。
并且,一个个都寒气侵体,内伤未愈。
——是那夜跌落冰海,又被守墓龙气攻击所留下的伤势,没得到适当救治所致。
乐韶歌大致听了听他们的心音,判断出他们各自伤势,便先招呼他们,“坐下调息吧,我先替你们疗伤。”
四个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的坐下。
乐韶歌便取了琴来,先以琴音为他们导通经脉、引气灌体。
这四人依照乐韶歌的引导运气,身上寒气果然轻易化消了去。且周身真气充盈,只觉气息顺畅奔涌,内伤导致的气血滞淤也消除大半。不过听支小曲儿的功夫,身上难缠的伤势便已无碍。都大感惊喜。
正要上前询问乐韶歌是如何做到的,便见她一掩唇,一口血便从指缝间涌出来。
四人都吓了一跳,“蒙小子,你不要紧吧!”
乐韶歌无奈的一摆手,“旧伤而已——这肉身被陆城主一剑碎了金丹,经脉碎得跟烂线头似的。”
虽是野路子,金丹的紧要性他们还是懂得——金丹破碎却还敢动用真气,吐血也是轻的。
众人忙七手八脚的来扶她,“这般美人也下得去手。人说陆无咎变态,还真名不虚传。”“你快先歇歇。”又互相商议,“要不咱们先把冰棺运回来吧,金丹都碎了,没有冰棺养着,这肉身怕是难以长久。”
乐韶歌抬手示意他们安静,“这肉身功法独特,金丹并非命脉所在,还是能维持下去的。只是经脉破损十分碍事,需得尽快修补。”
众人听她说完,都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修补经脉,虽不说闻所未闻,可凭咱们的家底……”
乐韶歌道,“这原也不难。”
众人齐齐看向她。
乐韶歌便道,“这肉身所在的香音秘境,似乎就有修补经脉的法子。要修得完好如初,确实不容易。但若只是接续起来,她这里就有现成的法子。只是,所需丹药和功法,都得从乐修手上才能取得。”
“乐修?”便有人迟疑了一瞬,“可是,乐修都是萧重九的人。咱们去哪儿找乐修?”
乐韶歌有些意外。
她和萧重九相恋,虽说也没瞒着谁,可也没大肆宣扬过。彼时香音秘境尚未被外人发现,九歌门和秘境里其他门派,也没什么频繁亲密的往来。知晓她和萧重九之间的关系的,也就只有九歌门中弟子了。
她又死在香音秘境大劫难的前夕,尚未在外境扬名过。她死后,萧重九无暇安葬她的尸身,更不愿她尸身受辱——幽冥秘境的修士里,不少有会傀儡驱尸术的人——便将她封入冰棺,葬在了北冥冰海中。安葬得极其隐秘。
然而,这些把她打捞出来的人,却既知晓她和萧重九的恋情,也知道她葬在何处,可见必定有知情人指点。而这知情人,乐韶歌原本以为,非九歌门门中子弟莫属。
看此情形,却似乎并非如此。
“指点咱们去北冥捞人的是谁?”她刺探,“托他帮忙寻找,也不成吗?”
“哦,你说快笔书生?他么……”
快笔书生四个字,让乐韶歌不由自主就想起倚马千言来。
“他怎么了?”
“他神出鬼没的,性情又怪异。上次咱们能得他指点,是因碰巧遇见了他,又碰巧这件事他觉着有趣。你想正经找他帮忙时,”那人咋了咋舌,“怕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越说越像倚马千言。
修士多怪癖,尤以艺修为甚。艺修中,又尤以爱故事——或者说“事故”——的书修为甚。这种喜欢看热闹,惟恐天下不乱的性格,乐韶歌也打过交道。
她深知这种人究竟有多难以琢磨——你以为他追求的是有趣,觉着自己用“有趣”就能钓住他?事实上他永远能想出比你给他提供的有趣,更有趣的发展。但这代价究竟是帮你,还是把你卖掉,那就不一定了。
这种人,是天生的混乱邪恶阵营。
要和这种变数斗智,未免得不偿失——乐韶歌既没这份自信,也没这种余裕。
叹道,“原来如此。”便不再强求,“找乐修一事暂且搁下吧——近来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切勿惊动了萧重九。”
“那是自然。”几人点头,却也不免疑虑,“你还有别的忧虑?”
“嗯。”乐韶歌道,“根据这具肉身的记忆——那护墓龙气不是简单的法阵引起,而似乎是动用了认主的法宝。萧重九很可能已经知道有人闯入北冥墓地,也知道墓中人失踪之事了。”
几人都是大惊,“他会不会已经知道夺舍的事了?”
“很可能。”乐韶歌道,“所以,刺杀萧重九的计划,恐怕得稍作调整了。”
这消息令他们很是消沉。
他们的实力同萧重九相差太远,能接近萧重九的时机可遇而不可求。下次再遇到这种机会,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但要他们就此放弃刺杀计划,他们又很不甘心——毕竟,为了寻找北冥冰海,从中把乐韶歌打捞上来,他们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因此,乐韶歌指点他们如何吐纳时,他们都很是心不在焉。
到底还是又讨论起来,“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乐韶歌便也不紧不慢的提起来,“咱们连人家草草设下的护墓龙气都破解不了。这般实力,凭再多计谋也都是白送。但是……要对付萧重九,也未必要我们亲自动手。”
“怎么说?”
“或许,我们可以借别人的势。”
众人有些犹豫——他们这些底层卖命的,从来只有别人付钱找他们做事。要他们去利用、差遣更强大的势力,他们想都没想过。
“真要有这个能耐,”便有人自嘲道,“谁还做卖命的营生啊?”
乐韶歌便指了指自己,“早先咱们手里没有这个,自然只能卖命。可现在不同了,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香音秘境首屈一指的乐修大能。她修炼的心法,早些年可是引得整个修界血雨腥风。”
众人都有些心动,“……可是,我们该借谁的势?”
乐韶歌道,“阎摩城主莫知悔,你们看怎么样?”
莫知悔是阿羽的化名——癞疖道人把阿羽掳走之后,便强迫阿羽拜他为师,还给他取了“莫悔改”这种怪名字。杀死癞疖道人之后,阿羽便也将错就错,以癞疖道人的徒弟“莫知悔”的名义在幽冥界行走。
而眼下,“莫知悔”在幽冥界的立场,相当微妙。
还要从即将召开的天龙法会说起。
——萧重九邀请四境代表共同出席盛会,以便商讨四境结盟之事。
这“四境代表”的名义,大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