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卓马穿着月白面的竹节纹小袄儿,外罩件秋香色比甲,凤纹织锦缎的宫裙。略着胭脂,北地有些姑娘天生两颊红,非常认着脂粉,两颊奇异的桃色,倒是格外好看。
今天她一进门就跪着问安,还规规矩矩给宝如敬茶,为妾的一套儿做的有模有样。
苦豆儿站在宝如身后,猎狗一般冷冷盯着卓玛,待她捧上茶来,立刻接了过来,悄声在宝如耳边说道:“大哥今儿分明说过回来用饭的,她必定又想整什么妖蛾子出来,是想摆给大哥看呢。”
宝如一笑了然。道:“咱这海棠馆,是王爷修的,王爷无妾,原就没有备着给妾们住的屋子,那西厢,往后也要备出来,给孩子住。我也跟咱们二爷说过,让他在上东阁后面替你找处院子住,好不好?”
卓玛眼儿一转,道:“我觉得风铃院就很不错。”
是很不错,季明德抄近道,一般都从东门入府,风铃院是进府第一座院子。
苦豆儿轻嗤一声:“卓玛姑娘,那可是世子妃的院子,你有多大脸,就敢住那院子?”
卓玛嘴巴圆的能塞下个鸡蛋,声音低的唯有宝如能听见:“可那烂耳朵昨夜还在老太妃跟前哭,说自己命苦,父亲不疼丈夫不爱,仍要回庙里修行去,院子可不就空出来了?”
她知道季明德由心讨厌尹玉卿,抓住尹玉卿那个半死不活的便要往死里踩,进而想激怒宝如。
苦豆儿气的恨不能踩这故作天真的小丫头两脚。宝如伸手安抚着燥了毛随时准备打人的苦豆儿,柔声解释道:“卓玛,主仆有别,风铃院你是住不得的。这样,你先去西厢呆着,一会儿二爷来了,亲自替你找院子,好不好?”
卓玛磕个响头,乖乖儿站了起来,应了声好,便出去了。
苦豆儿气的直甩袖子:“看她那样子,假做天真又时时踩人,我真恨不能再给她两耳光。”
宝如一再叮嘱苦豆儿养性子养性子,一下午生怕她要跟卓玛吵起来,拘她在屋子里替自己打算盘记帐,饶是这般,晚饭前不过下厨传个饭的功夫,俩人还是闹起来了。
这一仗还闹的挺大。
宝如赶出来的时候,尹玉卿和苦豆儿,杨氏三个在围攻卓玛。
苦豆儿和尹玉卿两个揪耳朵的揪耳朵,扯头发的扯头发,杨氏怀里抱着小西拉,指着卓玛的鼻子正在骂:“你个黑心肝儿的,眼不见的,就把西拉给弄疯了,你可知道,这猫是咱们院里的福星,才多大的小猫,你竟也下得了手?”
西拉是只母猫,现在正好八个月,恰是它头一回发情,管都管不住的往外跑。
方才卓玛抱着她在闲逛,碰见尹玉卿,猫忽而发了疯一般就去挠尹玉卿的头,将她头发挠乱了不说,把那只豁耳朵也给露出来了。
卓玛自然少不了指着耳朵酸两句,尹玉卿立刻打大出手。卓玛可不是养在闺阁的汉家女子,看似在逃,掏心剜眼把尹玉卿抓了个稀烂,尹玉卿身边几个丫头又是王府的人,也不帮她。
苦豆儿传饭的人瞧见了,正愁没机会揍卓玛,挽起袖子便去帮尹玉卿打架。
她有功夫,不一会儿便制服了卓玛,架住了让尹玉卿揍。
尹玉卿将卓玛打的披头散发,伸着自己血淋淋的手道:“就是她,方才抱着你的猫追着我直叫世子妃,还问我要不要摸,结果乖乖儿的猫也不知怎的疯了,你瞧瞧把我抓的。”
杨氏怀中的西拉忽而咩的一声,连撕带抓,将杨氏的脸也给划破了。
卓玛披头散发,扑通一下跪在了宝如面前:“对不起,二少奶奶,我不过是看它发情叫的厉害,给它吃了些木天蓼想叫它乖而已。”
宝如闭了闭眼,心说估计季明德该回来了。
果然,季明德独自一人走了过来。十月天凉,他本黑色的织锦缎面披风上薄尘淡淡,皂靴上亦蒙着淡淡一股黄尘,显然刚从城外回来。
“这又是怎么了?”他语调中略带着些不满,皱眉望着卓玛。
卓玛越发的可怜了。比甲上的锁扣儿全掉了,竹节纹的夹袄扯破了袖子,宫裙上也不知谁踩了几个大脚印,见季明德来看自己,小嘴一撇,转身便跑进了院子。
杨氏将猫丢给季明德:“瞧瞧她干的好事儿,好好一只猫着她抱了一会儿,便疯了。”
猫这会儿倒是软呆呆的,季明德掰过口舌看了口,忽而一笑。这猫傻呆呆的样子,颇有几分像宝如吃味儿了以后的样子,他将猫丢给苦豆儿,拍着手上的毛:“它不过是吃了几口木天蓼,那东西猫吃了上瘾,但不算什么大事儿,很快就会好的。”
在杨氏看来,季明德只要不跟着自己一起骂卓玛,打卓玛,批判卓玛,就是在袒护卓玛。
当着丫头们不好责斥,进了书房,接他的披风时恨恨道:“你瞧着那卓玛是个傻的,可你娘我比你多吃十几年的咸盐,早看出来了,她这一回回的,就是想害我的宝如。
明德,宝如多傻,胸怀多宽广的孩子,嘴里不说,看你番番骄纵卓玛,心焉能不伤?你不能再这样伤她的心,当着大家的面把卓玛赶出去,否则,我就带着宝如走,我们单独过去。”
如今卓玛对季明德来说,果真成了两难。
他要把卓玛弄出去,在宝如心中就成了个外室。放在这府中,便杨氏再怎么说她心机歹毒,回回见面,总是杨氏和尹玉卿并苦豆儿三个在欺负卓玛。
他挽起袖子洗罢手,应付老娘:“待我给闲下来,给她找个事儿做,左不过这个几个月,但你得等我忙完了手头才行。”
杨氏瞪着眼出去了。
宝如早在饭桌前等他,斟汤递饭,对坐着吃饭,两只圆圆的眼睛,一脸认真,在对付一只大鱼头。
她自己生的笨,很怕生出个跟自己一样笨的孩子来,又不肯再吃猪脑花补脑子,听谢嫂子和董姑姑都说吃鱼头可以变聪明,如今每餐一个大鱼头,全长安城的鱼头,都快要叫她给吃光了。
她不提方才的事,季明德自然也不好提。
偏杨氏在外连连挤着眼睛,恨不能把儿子一把撕开,自己上前去跟宝如赔情道歉。
季明德叫老娘逼的无法子,道:“不如,我把她放回义德堂去?”
宝如正盯着鱼眼珠子,跟鱼打眼仗,想着吃还是不吃,终是敌不过鱼那双大睁着的眼睛,夹了两片空心菜来,遮住了它的眼睛才敢下筷子:“何必呢,就让卓玛住着吧,她多可爱的孩子。”
杨氏心说,不过比我的宝如小一岁而已,有什么脸叫孩子?
瞧瞧我的宝如多乖巧,多懂事,再看看她?
她气的恨不能把宝如撕开,坐到季明德面前,好好跟儿子学学卓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那两面三刀的可恶样子。
人家俩夫妻平平和和,老太太气了个半死,甩甩搭搭出去,不一会儿,又借着小柳叶泼水洒到了自己,跟柳叶吵了起来。
宝如一直笑温温的,也不准季明德出去,吃罢饭涮了口,缠着他道:“季棠还记得上一回,熊叔叔把爹爹扔上城楼的故事呢,再给她讲个故事听,好不好?”
每日拼命的吃,人倒是丰殷了许多,可肚子就是不见信儿。宝如侧歪在外侧,缓缓抚着自己仍还平平的肚子,颇有些晦丧,这要肚子大点儿,更显得贤惠呢。
她一扇扇拉开床屏,便是个里外隔绝的小天地。俩人头歪在一处,十月秋风凉凉,杨氏还在外头聒躁,卓玛和柳叶儿抽抽噎噎的哭着。
季明德大手抚过来,环上宝如的手,柔声讲起爹爹和熊叔叔当年一起在永昌道上冒险的故事来。
年青男女,少年夫妻,季明德憋火憋了三个月,如此歪在一处,宝如软卧,恰是世间最好的听众,随时配合着惊呼,又恍然大悟,眼神鼓励着季明德继续讲下去。
待季明德的故事讲完,……要等一下喔,你们懂得
三个月了,按理来说便些微做些什么,也不防事的。
“祖宗……”季明德动又不敢动她,不停的叫着:“祖宗,小祖宗……”
第201章 激怒
宝如半跪着:“娘。”
她声音平和淡漠:“你把卓玛叫到窗边我跟她说会儿话。”
卓玛恰好在外面听说宝如叫蹭蹭两步跃上台阶。
季明德缓缓躺了回去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约就是如此此刻莫说宝如只是叫个卓玛,便抓起枕头下那把匕首刺穿他的喉咙,他也得受用完这一回再说。
依然是……你们懂得!
“娘便是那个性子嘴坏一点,心却好的不能再好,你可不能生她的气。”她仍是一往的温和语调。
窗子开着卓玛一双眼睛大剌剌的四处乱扫床屏严遮看不到,但卧室里并没有挂着季明德的衣服地台上也只有一双绣花鞋她好奇问道:“二少奶奶咱们二爷呢?”
宝如轻笑:“替你找院子去了上东阁那后面靠近下人房的地方,有处院子我叫他去看看。”
既季明德不在,卓玛立刻便是另一幅语调:“为何你就不肯让我住在这院子里?我哪里惹到你了你不肯让我和大哥在一起?”
宝如故意撩拨着季明德的火星子:“因为这是我的院子明德拿你当妹妹悠容也是妹妹,可你瞧瞧,悠容也有单独的院子住不是?你也得搬出去,跟悠容一样单独住着。”
“你的肚子慢慢会变大,脸上还会长斑,身上还要长出可怕的纹路来,你就是怕大哥会爱上我而不爱你,才想把我赶走。”卓玛惯常那种颇低,却有又力,最能激怒人的语调。
宝如浅浅的笑:“卓玛,女人都要生孩子的,你娘生了你,待你将来跟你大哥圆了房,也会生孩子的。那时候,咱们还得替他再纳妾纳通房,她们一样也要住到别的院子里去。”
卓玛冷笑的洋洋得意:“你们汉地女子软腿软脚,马不会骑路走不得,就喜欢在个小院子里勾来斗去,生一堆的孩子,妄图用孩子拴住男人,稳固自己的地位。然后就坐在家里当米虫,白白养肥肉。
我和我大哥真心相爱,从怀良到长安,我就认准了他,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为何要生个孩子拴住自己?”
季明德猛然按停宝如,支手在她上方,半黯的屋子里,目光冷冷,看着她。
他明白了,她是想叫他看看,他不在的时候,卓玛是个什么样子。
宝如坦坦然然,仰躺在床上望着季明德,唇角仍噙着从容不迫的笑:“谁不想和男人策马为伴,红尘潇洒,可卓玛,人生来是一家子,不是一个人,长辈需要孝敬,孩子要疼爱,妇人们在家不止白白做米虫,有很多事要做了。”
“借口。”卓玛道:“白白儿搞些规矩出来,就是想镇压我,让我服从你,因为你知道我生的比你漂亮,性子比你可爱,大哥更爱我。于是想把我远远的赶出去,或者明日叫苦豆儿杀了我。
可是没有用的,我爱大哥,大哥也爱我,才不管做妾还是做妻,不管你怎么折腾,我们之间有爱情,你不过一个嫉妒成性脸上长斑的黄脸婆而已。”
季明德不相信卓玛能说出这番话来。
他十六岁那年认识她,骑着小马驹的漂亮小丫头,不过九岁,永远都是吃吃的笑。到如今还是,一路从怀良到长安,她时而哭闹,时而欢喜,也一直是个小妹妹的样子。
若非宝如如此套话儿,他确实一直都以为卓玛才是叫人欺负的那个。
但宝如也太气人了些,明知自己不敢碰她,却惹的他遍身燥火。俩人在半暗的屋子里无声缠斗着。
“你可知世子妃的耳朵,是叫谁割的?”
卓玛颇得意:“我大哥。”
“你再叫她烂耳朵,我就告诉你大哥,让他也割你的耳朵。”
卓玛轻嗤一声笑:“我大哥最讨厌的就是尹玉卿那个烂耳朵,你倒是去说呀,看他会信谁。”
季明德忽而簇眉,抬头:“豆儿。”
在外面等不到宝如说话,听到小西拉又犯了病,才躲回西厢的卓玛给下了一跳:“大……大哥。”
苦豆儿和杨氏两个本就气的恨不能撕了卓玛,一听季明德居在屋子里,俱是大喜,苦豆儿高声道:“爷,奴婢在了。”
季明德道:“去,把野狐和稻生叫来,就说卓玛姑娘的牙不干净,叫他们帮她洗洗牙。”
卓玛并不知道洗牙是个什么东西,还在那儿愣着,苦豆儿一把扭过卓玛,将她的手臂一翻剪,冷笑道:“不就是洗牙嘛,何必劳烦外院的小子们,小时候我们说错一句话,我爹常替我们洗牙的,卓玛姨娘,走,奴婢亲自替你洗牙去。”
宝如和杨氏不是匪,也不知道洗牙是个什么事儿。
苦豆儿连撕带掳,就把个卓玛给掳走了。
季明德果真不动:“你做的很好,今日这番滋味,便以人头来换,我也愿意。
我也得反省,或许给了卓玛些不该给的暗示。但于她,我一直是当妹妹。”
这才是他爱的哪个女人,不是不妒也不是不嫉,她有一双冷眼,早就看透了卓玛,而她戳穿卓玛的方式,叫他欣赏赞叹又五体投地。
比急智和聪明都可贵的,便是她这种婉转大气的处事方式,乖乖,季明德心说,老子何德何能,两生能有这样一房妻室。
等季明德洗罢澡回来,宝如这才开始容容叙述卓玛这些日子在王府中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她道:“你有你的野心,我一直都知道。便卓玛,我也不是因为要争点宠爱才妒她,想离间她,说她的坏话。小及家,大及国,这样的人会有很多。
在强者面前谦顺卑服,在弱者面前为虎作伥,瞒上欺下,阿迎奉承,你若不能明辩,叫这样的人欺了,是家,则家不宁,是国,则国要乱。”
“卓玛这般的性子,确实需要人调教。”季明德替宝如盖好了被子,抬头脸色即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