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 第169章

作者:浣若君 标签: 种田 布衣生活 穿越重生

  季明德刻意走着树荫,生怕要晒到马上的小媳妇儿,时时回头,宝如羞红着张小脸儿,也在悄悄看他。看他的背影,看他整个人的样子,这牵着头毛驴的男人,清清爽爽,怎么看都好看。

  “进士很难考呢。”驴上的小媳妇儿忽而小声嘟囔了一声。

  季明德笑着摇头:“事在人为,我会努力的。”

  “相比去长安,我更想去塞上,甘州是个好地方,你若做个教书先生,也很不错啊。”她在驴上,笑的眉眼弯弯,带着几分乖巧,孩子般的讨好,季明德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看她这般欢喜,也是要讨她欢心,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做个教书先生去。”

  宝如果真来兴致了,身子往前探着,圆圆的眸子里满满的兴致:“把我哥我嫂也带上吧,他们可以做点儿小生意,还有咱娘,咱们一家人一起去塞上。”

  季明德望着宝如,心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温润绵善的姑娘呢,不过一挂肉,两只鸡就能哄得她喜笑颜开。他道:“好,那咱们就去甘州。”

  于宝如来说,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去甘州,她将从此逃开长安那些人的眼睛,一点奢侈希望,跟着这个文文瘦瘦的男人,说不定从此能甩开长安,有新的生活。

  虽也不过新相识,可如今是夫妻了,可以托付彼此了。

  *

  在院门外下了马,季家大宅外家丁戒备了一圈,季白一袭紫红色的纻丝面袍子,袖子高挽,手里玩着两只油亮亮的山核桃,大马金刀的站着,就等在大门外。

  季明德将宝如从驴身上抱了下来,转身才要进院子,季白说话了:“明德,我请了你在成纪的几个老朋友茶喝,你要不要一起?”

  “不去。”季明德硬邦邦扔了两个字,转身便走。

  季白身后闪出个人来,四品官袍,青须遮面的威严,是秦州监察御史季墨,他忽而一挥手,长街之上,一重重的府兵踏步而来,一眼望过去,至少不下数百。

  “你先回去,和娘两个把门关好,无论隔壁有什么声音,不要问也不要看。”季明德在宝如耳边轻语:“我过去看看。”

  进了隔壁正房的门,季明德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一个个全是他成纪的兄弟们,被绑在四面墙根下,黄四和黄五几个直接像挂腊肉一样,铁勾串环,挂着锁子骨,拴在马料槽前。曾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还头一回叫人欺。

  季白自属下手中接过一柄砍刀,一尺三分长。季白拎在手中,冷笑着,忽而一挥,黄头那颗丑陋的脑袋随之而滚。

  “听说这玩意儿是你的?”季白呸了一声:“你是老子的种儿,居然认方升平那个土匪做干爹?还在外当土匪?”

  他不由分说一刀削了过来,身后的季明德往后退了两步,折下庭院中一枝竹竿迎过去。

  季白顺势而削,竹竿叫他砍断,呈个锐刃的开状,而季明德步步逼来,将那尖锐的竹竿从季白眼中戳进去,一气呵成,就将亲爹扎成了个独眼龙。

  再然后,官府剿匪,一个又一个,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在季明德面前被斩去脑袋,他也因通匪而被下大狱。

  乐融融的新婚,于毛驴身上笑望着他,兴致勃勃归划未来的宝如,就在那点隔扇小门上看着,季明德被人抓走的时候,她一把推开门,喊道:“明德!”

  季明德在秦州府的大牢里呆了一个多月,还是胡兰茵几番求情,他才能从牢里出来。

  他不知道大房隔壁的宝如和杨氏两个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自己的举子身分还在不在,更不知道宝如要是知道了自己是个土匪,砍刀拧的比毛笔更顺手,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子。

  回到家,宝如就站在厨房的台阶上,一手抚着肚子,笑的有几分揶揄。她转身出门,揪了门前一朵木槿:“如今还是两人看花,待到明年今日,咱们就是三个人一起看花儿呢。”

  她这意思是自己怀孕了?

  季明德摘了朵木槿,刚要插在宝如鬓间,胡兰茵兴冲冲走了过来,上前挽上季明德的胳膊,道:“两个爹都在了,过去吃盅酒赔个罪,你的事儿就全揭过了,好不好?”

  宝如一只手还搭在花上,一只手捂着肚子,就那么定定的站着。

  ……

第258章 番外4

  季明德和季白迅速的决裂了,他带着她和杨氏匆匆奔赴成纪,那是她妊娠反应最猛烈的时候,官兵在后追着,她和杨氏抱着细软,坐在辆大板车上,吐的前仰后合,吐够了就侧躺在车上,任车颠来晃去。

  不止是秦州府的官兵,连长安都亲派总管太监王定疆奔赴秦州剿匪,匪成了朝廷的祸,朝廷也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派大军压境秦州,疯狂来剿。季明德的举子身份当然没有了,他的画像被贴的满秦州城都是,悬赏人头,到了不得不反的时候。

  他把宝如交给成纪的土匪们,便出去联络起义一事了。

  事态愈发恶化,长安那几个当权者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土蕃大军集结于怀良,眼看就要翻关山,他们也无动于衷,突厥步步紧逼,侵破凉州防线,大都督尹继业居然一撤再撤,建朝才不过七十多年的大魏江山,眼看就要四散流离,长安权贵却紧紧咬着季明德这样一个土匪不放。

  他总是夜里回,天不亮就走,很久都不曾看过阳光下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夜里团在一处,她只剩一把骨头,瘦到半夜摸过去都会觉得咯手。

  *

  那是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三,小年,天格外的冷。

  起义的事情已经商量好了,甘凉二州的土匪扯起大旗纷纷响应,推举他做首领,定在大年初一揭竿而起,直逼长安。

  若入长安,也许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季明德虽忙的焦头烂额,还是于百忙中抽了一天的闲时,来陪宝如一起逛县城,办年货。

  她胳膊上垮着个小垮兜,穿着件褐棉衣,与普通的成纪妇人们没有什么两样。季明德伸手过去,要提那垮兜,宝如别了别手,道:“乡间的妇人们都得自己拎垮兜的,还是我拎的好。”

  季明德犹还记着新婚三日蜜里调油般的新婚日子,也不知道她这几个月都是怎么过的,从一处糖摊前走过,跟宝如说着自己的雄心壮志:“不过长安那些官老爷而已,便不考科举,不做进士,你相公依旧有踏平长安城的那一天,无论当初谁给你受过什么委屈,到时候我都叫你加倍的还回去。”

  宝如垂着头,一手捂着腰,道:“我听人说我哥嫂和青苗都没了。”三个亲人的死,她轻轻说出口,语气淡淡,似乎寻常家话。

  季明德有一瞬的慌。他派人把赵宝松夫妻给接出来了,还是余飞和坎儿两个找的安置处,也不知怎么叫官府找到,被严刑拷打再杀害后那残忍的模样,季明德不敢说给宝如听,只得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宝如走的有些快,于一处处年货摊子前走过,忽而转身,手里摇着串金光晃眼的东西:“你瞧它好不好?”

  季明德接了过来,于手中看了看,又还给了宝如:“不过样金三事而已,你要喜欢,我叫人替你原样打一套。”

  宝如道:“余飞送我的。他说,你和他曾经往凉州押过一个于我生的颇像的妇人,觉得投缘,便将东西赠给我了。”

  同罗绮的死,于季明德来说算是一重心病了,他一把夺过东西便扔:“那是死人的东西,不干净,快扔了它。”

  宝如停了停,圆圆两只眼儿,眼眶下淡淡的青眼圈,于黯淡的天光下格外刺眼。她也不捡那东西,转身继续往家走着。

  逛了一圈,也不过买了一只白菜,并一挂肉,杨氏倒很欢喜,因为正好可以包一顿白菜馅儿的饺子。

  她们住在一间窑洞里,只有一尺多高,拱圆形的一只小窗户。宝如就临着那点小窗户坐着,窗台上铺着半尺小油毡,上面一只人头形彩陶瓶,脸蛋捏的形圆,陶瓶身子被捏成少女模样,瓶子里插着几株干花,是这窑洞里唯一有点朝气的东西。

  她拿起窗台上仅有的一本书翻着,窗外的亮光照进来,季明德发现他曾经咬过的,亲过的那几根手指头上一丁点的肉都不破,皮连着骨头,瘦的吓人,她自己也是,苍枯到叫他心疼。

  那个洞房夜软绵绵,两颊圆润润的小姑娘,于五个月的时间里迅速的褪去曾经婴儿般憨稚的两颊,瘦的叫他心疼。不过季明德自己也是瘦的吓人,络腮胡遮了大半的脸,几乎看不到脸。

  她翻了张信纸出来,递给他:“是大嫂寄来的,她说她怀孕也有俩月了,问你何时去看她们母子。我也是前儿才接到的信,大房的人就在门外等着,我也找不到你,就托人带了句话儿,说你明儿就回去。”

  季明德如今叫官府围追堵截,本就是末路穷徒,一听立刻炸毛:“她怀孕与我何干,你要我去看她?”

  “她是你的妻子,怀的也是你的孩子,你要不要去看她是你的事,什么叫我要你去?”她也怒了,一把丢了信纸,转身望着窗子上那几朵干花儿。那似乎是她用各种彩纸自己粘出来的,不过寥寥几瓣花瓣与叶,却格外动人。

  季明德越来越糊涂:“我都不曾与她有过肌肤相亲,怎么会有孩子?”

  宝如瘦瘦背绷的挺直,她怀孕已经五个月了,但几乎看不出来,没有肚子,季明德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在何处,他会诊脉,也能捉到胎脉,只是看不到孩子,但为了那么一个没影子的小家伙,到现在,他已经做了五个月和尚了。

  她嗤的一声冷笑,捡起那本书,借着窑洞口的光亮慢悠悠的翻着。

  她那种不屑与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季明德,一股火从胸膛冲上头,季明德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救不得赵宝松不是老子的错,是他们夫妻太蠢,分明老子都说过,叫他们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你那个愚蠢的嫂子非得悄悄回秦州变卖她的田地和院子,五百两银子的东西,最后连孩子的命都填了进去,那孩子叫人……叫人……”

  她肩膀急剧的颤着,仍旧一言不发,哥嫂没了,那么疼爱的小侄子也没了,按理总该要哭的,她也不哭,就那么呆呆的坐着。

  季明德又回到方才的话题:“我是和胡兰茵见过几回面,她爹是知府,长安官兵剿匪的路线图,多由她供给我,但只是见过几面而已,我跟她连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过,她又怎么会怀孕?”

  宝如手中没了书,两只手交握在一处又分开,忽而转身,指着上炕板箱上一串油纸包着,上面还覆着一层红纸,红纸上烫金双喜字的点心匣子道:“把那东西提走,回去告诉你家大房夫人,我不喜欢吃咸酥皮点心,也不缺衣服穿,不需要她的旧棉衣,更没有穷到要穿她贴身小衣的地步,你也莫要可怜我,何必特意跟她要些旧衣服来?我若缺布会自己织的,真不需要你大房夫人的旧衣服。”

  季明德拎过那盒酥皮点心旁的包袱皮儿,揭开,里面一包子带着女性脂粉香的衣服,成色半新不旧,看裁剪,果真是胡兰茵的衣服,她胸鼓腰纤,衣服都裁的葫芦一样。

  揭开棉衣,里面抖落出几件明显叫人穿过的亵衣亵裤来。季明德一把拂了衣服,气的说不出话来。

  “我从没跟她说过你缺衣少穿这种话,甚至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我在秦州也不过转个身,她也不是什么我的另一房夫人。我只有你这一房妻子,我为了你才落的匪,咱们是夫妻,这点你得信我?”

  “那她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东西就送到门上来了?”宝如轻声反问。

  她住的村子很隐秘,除了少数几个守在这儿的小孩子,无人知道。他要真没提过,胡兰茵怎么可能如此准确的,把东西送到门上来。而且还知道她连棉衣小衣都没得穿,就送来几件自己的旧衣服。

  季明德断然道:“定是出了内鬼,等老子今晚揍几个小子一顿,扒了他们的皮,看是谁闹的鬼。”

  她若吵两句,骂两句,季明德还好受些。可宝如默温温的,也不说话,下了炕穿上鞋就要走。

  季明德一把推的或者有点猛,将宝如一个趔趄,推摔在炕沿上。她一条腿绷的老直,看起来是抽了筋,却也不说什么,缓了回子站起来,仰起头还笑了笑:“难得你回来的早,我去帮娘包饺子,咱们提前把年过了你再回秦州,走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原样给胡姐姐带回去。”

  于她来说,这是她和季明德相处的最后一天。方衡已经联络好了,明天她就会离开成纪,和方衡一起赴临洮府,所以她虽说气胡兰茵给自己旧亵衣,但那不过针扎过的刺痛而已。小青苗的死,家破人亡,眼前这个土匪在关山之中的劫掠,杀她生母之后的面不改色,才是如洪水一般能淹没她,叫她窒息的剧痛。

  可他也曾搓着双手,坐在张椅子上局促的说,我会一生对你好的。

  那么一句简单的话,宝如一直都当真的。她本来还想继续投梁,因为那句话,因为他说只有她一个妻子,就一门心思的跟着他。但梦不过做了三天而已,从他出狱的那个月,她就知道他和胡兰茵圆房了,两房妻子终究成了事实。

  一步一步,她迈入了另一个绝境,不过这一回她不打算死了,她还得逃,亡命般的奔逃,于是在临走之前,想跟这土匪吃个团圆饭,告个别,也算交付自己曾经真心实意付出过的托付。

第259章 番外5

  季明德觉得自己抛下举子身份,落草为寇挑起大旗,逆天下而起义,皆是为了她。他是想人她重新回到长安,想让她还能重拾往日的尊贵而起义的,可她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她似乎是默认了两房妻室相存的局面,但又全然不在意一般,既是这样,他当初虚以尾蛇,在胡兰茵那儿睡两夜她是不是也不在乎,那他和季白撕破脸又有什么意义?

  季明德一脚踢上门,将宝如压在门板上:“我要怎么说你才肯信,我跟她之间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宝如道:“我信,我都信的。”

  她脸色呈着一种没有血色的牙白,唯独那双眸子依旧明亮,却不肯看他。季明德忽然就想吃她的唇,吃她的舌头,这是长安来的大家小姐,季明德早就听说她的未婚夫李少源也在四处找她,长安几大权贵将火力对准秦州土匪,更大程度是因为她,他们都在找她。

  无论书读的再多,装的多斯文,季明德依旧是个自幼骑在马背上的土匪,他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有多粗鄙,有李少源那样的未婚夫,她又怎么会爱他,她只是委身,将就,屈从而已。

  这叫他自卑又愤怒。

  嘶哑着呼吸,季明德都咬到她嘴皮都快出血了,她才张开嘴。一下又一下的缠搅,季明德叫她口腔里甜甜的滋味惹得昏头昏脑,嫉妒作祟,他似乎唯有在床上,才能完完整整的占有她。

  一回一回喘不过气来的吻,季明德觉得自己今天非来一回不可,他只跟她有过三夜,彼此水乳交融,团在一处的感觉太过美妙,他是为了能永远跟她那样在一起,才如此拼命的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待她,可始终走不进她的心里。

  她不嫉妒胡兰茵,反而因为胡兰茵的怀孕,似乎有一种解脱之感,就好像她尽到了那五百两银子的义务,这个妻子就做的尽职尽责了一样。

  季明德怒火冲头,也不管宝如面色惨白冷汗直流,逼她紧靠着门板,掰着她的头又吻了起来,这窒热的,霸道的,侵掠性的吻叫宝如喘不过气来,可也像是赎罪,宝如觉得便他再折腾她一回,她也能受得下来,那怕腹中的孩子就此没了,她也不会悲伤。

  她等了半年没有等来李少源,便不肯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天真和懦弱不足以载负早已堕入地狱的她。在心死之后死灰重燃爱上的季明德,无情无义,不过个匪徒而已。

  直到吻到她脸上的泪,季明德才算是清醒了,猛得放开宝如:“饺子你和娘吃,我还有事,只怕再回来,就得到年后了。”

  他匆匆收拾着行礼,将胡兰茵那些旧衣总归一拢重又扎起,又去捡那几盒点心:“银子我给过娘的,是够花的,不要屈了自己,想吃什么就叫野狐几个去替你买。”

  宝如吸了吸鼻子:“路上小心,记得吃饭,天冷,多穿两件衣裳。”

  叫他咬破的唇沾了血,奇异的红,叫他吻的肿肿嫩嫩。季明德手抚过去,在这古旧破烂的窑洞里,语声格外轻柔:“我爱你,我恨不能给你我的所有,我想看你笑,你笑一回我才肯走。”

  宝如于是唇角尽弯的笑着:“去吧,不要走夜路。”

  出了窑洞,寒冷的腊月,唯有寒鸦哀嚎,季明德最后一次回头,宝如就站在窑洞口上,穿着件空荡荡的褐棉袄,双目定定望着他。见他回头,还挥了挥手。

  ……

  再见面,就是在临洮府了。

  匪乱,外夷之乱,山河破碎,烽火遍地。季明德已是起义军的首领,他将越过关山,攻破长安,是命运也是时势,他也许还能站在长安城明德门的城墙上,看万众拜伏,那是一个男人野心的终极,他觉得自己可以实现。

  杀母之仇,那是宝如迈不过去的坎。三天三夜的难产,最终产下来的孩子是个死胎。季明德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跪在门外,恳求宝如让他进去,让他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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