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上一回缝的针眼太密此时细针一串血疾剧往外冒涌着。宝如戳了两针便开始心急手抖抖索索嘴上全是季明德的血偏他一声不吭像个不疼的样子。
杨氏在对面做饭眼睛也时时不停往这边觑着。季明德忽而欠身,一把将窗子合了半扇,而宝如还跟在他后面牙不停的磨着线头。
他一个疾然的起身,她扑在他背上,非但嘴唇鼻尖也沾上了血。
季明德侧头看着她沾着血的双唇分外鲜艳,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问道:“可缝好了?”
宝如连连点头:“还有五六针!”
“宝如!”季明德仰着脖子忽而唤道。
“唔?”宝如停手头自他肩膀侧伸了过来:“何事?”
不是他疯了她唇上沾着他的血分外鲜艳,格外好看。
“你难道就不问一声你疼不疼这样的话?”他苦笑。
宝如茫然看着季明德:“我以为做土匪的人,伤口不会疼。”否则的话全身这密密麻麻的陈年旧伤岂不得疼死?
季明德笑了笑,道:“快缝吧,万一娘进来,怕要吓到她。”
背上血流如注,宝如不敢叫季明德知道,心中暗暗叫着苦,手法也狠了起来,一手压合伤口,一手串针,也不单独咬断线头,缝一针,打个死结再起针,待全部缝完,剪刀一个个将那线头剪开,擦拭净了血,捧铜镜给季明德看:“漂亮否?”
确实结打的漂亮,缝的手法也漂亮,最后几针又快又准,可惜对于她来说,最后那几针似乎是灵光乍现,在他背上戳捣捣找不到头绪,才是她的实性。
在伤口上压上白布,宝如替季明德缠绑伤口:“季白了,他怎么样了?”
季明德道:“土匪劫了他的道儿,他失了重财,应当是回家了。”
他是秦州的匪首,土匪头子,凭借那八县的土匪,也可以跟朝廷对抗。所以上辈子他率匪揭竿而起,占据整个秦州,短短几个月内,甘州、凉州的土匪亦揭竿而起,遥相呼应。可也致江山祸乱,民不聊生。
这辈子他得入长安,入仕,一个个剁了那些满脑子肮脏邪念,阴险狡诈的恶人们的脑袋,血洗曾经的屈辱。
所以,长安必须去,贡院必须入,至于季白,也得用巧妙的法子来杀。
窗外冷风习习,宝如终于缠完了白布,打好结,叫季明德盯着,敌不过他的眼神,垂眸伸了伸舌头,总算问了一句:“疼不疼!”
季明德胸膛起伏,呼吸疾促,忽而一个转身,将宝如压在桌子上,拇指揩上她沾着血的双唇,一点点的揩抿着。
“不疼。一点都不疼!”
宝如觉得他说的大概是真的,概因他笑的那么舒畅,就像昨天在宝芝堂,对着那黑俏俏的大姑娘笑的时候一样,不止酒窝格外的好看,笑的风清日和,眉平于熨。
杨氏本在烙饼子,锅底柴火正旺,锅里黄灿灿的菜籽油浸透发面,多余的油溢在两侧,炸着葱花鲜香扑鼻,饼面迅速鼓胀,一股浓浓的油香搀着麦香扑鼻。
虽说西屋里那两个气的她昨夜险险伸天,可他们就是她的活祖宗,只要眼看着那一对儿,她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了,只求他们能开开心心。
杨一边轻轻儿转着饼,一边脖子伸了老长的看着,儿子连衣服都脱了,儿媳妇是个什么样子看不太清楚,但似乎一把将儿子推开了。
她一颗老寡妇的心乐的快要化了,也不敢笑出声来,脸上的褶子还未散去,便见自家院门上站着个妇人,袅袅佻佻,往这院子里鬼鬼祟祟的望着,一张粉白的脸儿,竟是隔壁那莲姨娘,气的一把菜刀剁上案板,堵在院门上问道:“你来作甚?”
那莲姨娘娇娇怯怯,帕子捂着唇道:“二夫人,我家这会儿都翻天了,您让明德过去看一眼吧。”
杨氏怕惊了西屋里那对鸳鸯,悄声道:“我个穷寡婆子,当不起你叫夫人。你家翻了天是你家的事,明德这个月论理该住我家的,不管你家闲事,叫他大伯自己处理去。”
莲姨娘急的什么一样,也知道杨氏是个铜碗豆,忽而一窜身子,甩着帕子叫道:“二少爷,二少爷!”
季明德闻声即出,见是莲姨娘,冷冷问道:“何事?”
莲姨娘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揣着双手道:“老爷走的时候,说好了让我管地库的,今儿一早几个账房要外出收药材,我拿着钥匙准备入地库,可是不知那个黑心肝的竟拿铜水把地库的三把大锁全给灌死了,打不开了,这可如何是好?”
宝如也跟了过来,站在杨氏的身后听着。
季明德道:“问伯娘去,长房的生意,我自来不插手。”他说着就要关门。
莲姨娘连忙又道:“夫人自打昨儿傍晚开始就一直昏睡着,叫也叫不醒,不问您,我一个妾如何能作得了一大家子的主?”
如今宝如也知道季明德其实是打朱氏肚子里出来的,那是他的生母。她和杨氏两个皆转身去看季明德,杨氏沾着面与油的手揩了把脸,不敢拂儿子干干净净的直裰,努了努嘴道:“到底是你伯娘,好歹过去看一眼吧,娘烙了饼子,等你回来吃。”
季明德伸手,在空中顿一顿,咣一把关上院门,隔门说道:“若能等得,就等我傍晚从学里回来再说。”
莲姨娘大概哭哭啼啼的走了。宝如还罢了,杨氏像是抢人孩子的匪一样,又欢喜,又不安心,揩了半天的泪,忽闻一股焦味儿,连蹦带跳往厨房里翻她的饼子去了。
季白究竟怎么样了,是生是死,给放回来没有,宝如没从季明德那儿套来准话儿。
他走时一再叮嘱,叫她关起门来好好休息两天,那儿都不准去。尤其大房,那怕朱氏真死了,也不准过去。
吃罢早饭,他往陇南书院去读书了。
宝如忙忙碌碌,清理地上的血迹,洗那几块沾了血的白布,刚把布泡进盆里头,杨氏进来了。
杨氏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进屋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四处嗅着:“宝如,这什么味儿,为何如此的腥?”
一盆子带着血的布条就在床底线,杨氏一眼就能瞧见。宝如连忙道:“我来了月信,正泡着准备要洗了!”
一盆血乎乎的汤子,宝如说是月信,杨氏竟也就信了。可见她的心大,难怪儿子做了多少年土匪她一无所知。
她羊肉汤递给宝如,压她坐了喝着,细问道:“福慧公主走了?”
宝如点了点头。杨氏又道:“公主不曾邀你去蕃国做客?”
宝如点头,又摇头。羊肉汤带着股子浓浓的药材香,将她昨夜冻了一夜的身体烘的热热乎乎,格外鲜美,就是太烫,她不停的吸着舌头。
早晨杨氏四处找这两个冤家时,路过官驿,风闻一个下了夜的差役在那儿吹牛,说有个妇人要见公主,一口土蕃话流利无比,朗朗大方,竟折服了土蕃之王,那土蕃之王一不查来历,二不搜身体,竟就把她给放进去了。
当时大家只当差役是在吹牛,毕竟公主哪是那么容易叫人见的。许多人昨夜在官驿外整整守了一夜,连公主的丫头长个什么样都没看到呢。
此时杨氏再想,那妇人,可不就是宝如么?
毕竟是相府的女儿,就算落难,风度摆在那儿。
一个方衡还在秦州守着,眼不丁的又来个公主,公主随行仪仗都不下千数,万一见宝如在秦州受苦,把她带到土蕃去,二房可不得抓瞎。
杨氏焦心无比,只待儿子儿媳妇圆房,将宝如彻彻底底留下来。眼巴巴看宝如喝完了一碗汤,问道:“还要不要?”
宝如连连点头。杨氏顿时放心,赶忙到厨房去盛汤了。
揭开后灶的小锅子,里面满满的大补之药,与羊肉炖在一起,汤浓如乳,呈淡褐色。杨氏一勺勺的盛着,暗道如此大补之药,看你能撑多久。
宝如喝罢汤,洗干净了季明德的直裰,拍拍打打晾在竹杆上,没想到胡兰茵竟又来了。
她穿着件香妃色立领的棉褙子,下系石榴长裙,褙子裁剪太妙,前胸鼓鼓屁股圆圆,那身材简直像个葫芦一样。一身软肉,十足的媚态,昨儿还诳着准备让季白卖掉她了,今儿又厚颜无耻,登门了。
她端地是从容,进了院子便道:“宝如,姐姐是来给你赔不是的,你可闲着?”
要说宝如和胡兰茵的恩怨,一回拆房子差点让胡安强暴她,二回准备把她送给王朝宣,昨儿是第三回 了,若不是她发现的早,去宝芝堂搬季明德这个救兵,此刻只怕她已经跟着王朝宣那臭烘烘的棺材翻过了关山,下八百里秦州了。
那日常混身一股异香伴着尸臭的王定疆,也不知是准备自己拷问她,还是直接把她送给尹继业,再回长安,没了李少源那个未婚夫罩着,仅凭王定疆和尹继业那两个恶毒的老货,就会扒皮抽筋,把她大卸八块。
胡兰茵昨日半路发现形势不对,季白干不过亲儿子,所以当机立断把季白给诓进了土匪的圈套之中,若季明德杀季白,她是第一位的功臣,也不知季明德对这大嫂是个什么态度,宝如如今已经忍不住了。
她出了门,笑道:“竟是大嫂来了,我在洗衣服。”
胡兰茵拉过宝如叫冷水浸透的两只手,拿自己才从貂绒袖筒里拿出来的热手捂着:“昨儿真是对不起,季白逼着我哄你出去,说他有些话儿想跟你说,公公儿媳的不好单独见面,让我给你做个伴儿。我也是傻,就信了他,谁知差点害了你,你不生气吧?”
从她这话来断,季白就算没死,也爬不起来了。大房往后得靠季明德,两个妇人同侍一个丈夫,仇已经打成了死结,是解不开的。
宝如自幼跟着为重臣的祖父与父亲,深知一点,人与人之间若结下梁子,那怕对方拿根狗尾巴草在你鼻子前面天天的撩须,也不能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须是狠招,必须一招置她于死地,永不能翻身。
她没打算放过胡兰茵,顺着胡兰茵的话茬道:“瞧大嫂说的,咱们皆是女人,我怎能不理解你的难处?”
第38章 逛书院
胡兰茵早知宝如不傻但以她一颗老辣狠戾的心看宝如觉得她当是秦州普通人家那种姑娘胆小心善闷起头只过自己的日子万事委曲求全被人欺负了也只会白白儿吞在肚子里,以忍为先,拿忍作德。
所以她千年的狐狸成了精竟以为宝如是真的原谅了自己,拉过她的手道:“明德今儿在陇南书院读书了,他是解元郎我听闻如今夫子们讲书都要看着他的眼睛才敢讲的。
正好咱们嫁过来也几个月了,还没见过他在书院是个什么情形今儿咱们一起给他送顿饭也去瞧瞧解元郎在书院里的风彩如何?”
杨氏一双眼睛在窗子里滴溜着努嘴摇头那意思当然是不让宝如去。
宝如一笑道:“去逛逛也好,我还从未逛过秦州的书院呢。”
要说昨儿胡兰茵才拉着宝如出去过一回按理说今天不该再出手的。但是她回家以后闭着眼睛考虑了一番,越来越觉得赵宝如非杀不可。
为何了?
因为季白如今虽还未死但已经叫季明德给绑了。季明德面似温驯心黑如蛇蝎,季白那个亲爹,他谋划几个月,发动秦州八县的土匪,肯定不会留命。
她做为长房的媳妇,若想独霸季明德,就必须季白出面。季白一死,她就没了仰仗,往后还得跟赵宝如二女侍一夫,这她又怎么能甘心?
从昨夜事发到今天,按理说她差点把赵宝如给卖了,季明德若真的有血性,真爱赵宝如,肯定会来找她兴师问罪,至少责骂她两句吧。
但季明德没有,早起没事人一样,连长房地库的事都不管,仅仅在自家院外派了些土匪盯着,就转身就去书院了。
可见他如今还不敢惹她这个州知府的女儿,大太监的外孙女。
胡兰茵当然没有傻到光天化日进二房的院子里害人,可她骗过宝如一回两回,就可以骗第三回,大不了仍旧哄到外头就行了。
若不趁着季明德还对她有所忌惮时趁热打铁下手,等季明德翅膀再硬一点,她想杀赵宝如,可就来不及了。
胡兰茵背水一战,准备一招致死宝如,岂知宝如准备的,正是要剥她的皮呢。
食盒也是大房准备的,外面罩着厚棉罩子,眼看天已将午,季明德两房妻室,一个是香妃色的棉褙子配石榴裙,一个是素绒面的绣花小袄配本黑面的棉布裙,一个奶大腰细,一个甜美可人,相携着手,就往书院去了。
陇南书院,是秦州城唯一的书院,童生与秀才兼有,举人则是集整个秦州八县,皆在此求学。
成纪老人李翰与季明德在最里进的一间讲堂里,四窗皆开,他盘膝坐在略高的讲台上,季明德跪坐于侧,中间一只炭盆子,季明德正在熬茶。茶叶里面最次等的春尖,苦、涩,三道水后便索然无味,却是秦州老人们最喜欢的味道。
季明德斟上茶,敬给李翰。李翰须发皆白,又是一件白麻衣,仙人一般,啄了口烫茶,问道:“季白呢?”
季明德道:“如今吊在他那大地库里。”
李翰白眉挑着:“为何不杀?”
季明德道:“我在等季墨,杀季白简单,但我明年要考春闱,死了爹还怎么考春闱?这事儿得让季墨替我遮掩。”
季墨是秦州道监察御史,也是季白的远房兄弟,是季白如今在秦州最大的靠山。季白若死,季墨肯定要紧咬着追查,所以季明德还要想别的办法,堵季墨的嘴。
季明德当初赴成纪找李翰,就曾说过,自己要杀季白,概因季白常年勾结土蕃马匪作乱秦州,又有凉州眼都督尹继业的纵容,排除异已独霸商道,如今是丝绸之路上一大害虫。
跟李翰,方升平三人商议之后,季明德才会调得动秦州八县的土匪,一起替他围捕季白。如今季白已经被关在他的金银地库里,死是必然,但他死了之后的善后却是个大学问。
李翰笑道:“罢,如今你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等老朽,混身这把老骨头,任凭你差遣。要在长安官场振兴咱们秦州人才,往后就全靠你了。”
季明德笑了笑,再替李翰斟杯茶。
李翰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听闻远芳出城之前,曾去宝芝堂找过你。那傻丫头跟我说,你大约记恨她娘的拒婚,两年都不曾找过她。为了赔罪,她准备到长安之后,好好替你置备间屋子,供你起居。
她可跟你说过此事?”
李远方,便是前两天宝如在宝芝堂所撞见的,那跟季明德聊天的姑娘,是李翰的亲孙女,比季明德小两岁。幼时随父母住在成纪老家,季明德给方升平家放羊的时候,跟那小丫头有些渊缘。
挨她的土坎垃,吃她的饼和牛肉,多少回季明德跟着方升平一起出永昌道,十天半月不回家,全是李远芳替他在杨氏面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