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宝如瞧这男人面熟,正在想从那儿见过,那人忽而跃起两步,手中寒光一闪,竟是直扑她的面门。
恰这时候,宝如脖子后面亦有人拉了一把,一只春菜粑拖手,她已叫野狐护到了身后。
那人一记暗器叫野狐生生打落,见行凶不成,转身就跑。
光天化日,热热闹闹的东市上,竟有人当面行暗杀之事。野狐自靴中抽出匕首,转身就追了过去。
宝如心说这是调虎离山,你得护着我呀,可惜野狐跑的太快,她连他的衣衽都没抓到。
宝如见四周渐渐有人围拢过来,也不叫张氏,一人拐进方才那摆着春菜粑摊儿的小巷,准备从那巷后躲到后面的宝芝堂去,刚拐进巷子,便见一人鼓着掌迎了上来。
这人身着紫袍,戴无翅垂珠的硬幞,是个白面太监,笑道:“赵姑娘那小厮也算是个人中龙凤,瞧那一身轻功,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厉害。”
宝如认得,这人是王定疆的干儿子王朝凤,是个内侍,既王定疆死,只怕他如今是内廷的总管大太监了。
她一笑道:“王公公说笑了,他不过一个混小子,那里来的身手不凡一说。”
抢人不成,王朝凤上前一步道:“赵姑娘大约不知道,咱们皇廷逢三月就要补宫婢,充新人。你是太后娘娘特意点名要的人,从今往后,你得跟咱家一样,住在宫里了。”
那份血谕一日不毁,白太后便夜不能眠,若跟着王朝凤入宫,吐出血谕是死,不吐只怕也不能活着出来。
宝如颇难为情的一笑:“不瞒公公说,我如今毕竟是个有家的妇人,而宫中婢女,都是未成亲的小姑娘们,我一个妇人如何能入宫作婢?”
王朝凤的马车都到眼跟前儿了,他笑道:“赵姑娘可真是会说笑,你成亲了,太后娘娘怎能不知道?须知,你们相府一府的人皆是贱籍,你那一纸户籍,如今还在京兆府锁着了,未销贱籍,又怎能与平民成亲?”
他这一说,宝如的脸色果真变了。
第84章 抓瞎
须知大魏律令贱籍之民属于官府售受的私产若无一纸平民户籍是不能跟平民成亲的。但秦州地方僻远大多数人成亲不过私下写张婚书并不会刻意到官府备案。
所以宝如和季明德拜了堂行了婚礼但在官府并无备案婚书。
白太后此时来这样一道,当是想坏她和季明德的婚事,那又是为何呢?
宝如断然道:“当初皇上金口御言赐我兄妹还乡的,如今又说我是贱民,难道国之天子就是如此的出尔反尔?
凭你怎么说我也不入宫还请公公让路,我要回家了。”
王朝凤脸色一寒也不废话扬手一招他身后一群武装的内侍也立刻围了上来将宝如团团围在中央。
他这是要明抢人了。
宝如欲躲躲不得正在头疼,便听身后一人冷笑:“王朝凤一个阉人竟敢在东市上虽意横行,你可知道咱们大魏宫廷律例阉人若无御令私自出宫在街市上招摇,该当何罪?”
王朝凤见来人是荣亲王府世子李少源,心中暗叫着晦气,也不知怎么就撞上了这位爷,抱拳一笑道:“世子爷有所不知,奴才奉命,是来请赵姑娘入宫的,奉的,是太后之命。”
李少源仍是那套三品刑官常服,一脸胡子拉茬,风尘朴朴,绫罗面小团花的公服也半旧不新,青衽,腰系朱色围金皮带,手按刀柄,转身护到宝如身前,眼下微微两抹青,连日奔波中气不太足,说话声音不大:“咱们大魏宫廷律例,后宫嫔妃不得干政,便是太后也无权干涉朝纲,太监们唯有御令才能在外行走,太后懿旨都不行,你大摇大摆在东市上抓人,不要命了?”
他自十八岁领大理寺少卿,除了卧床那一年多时间外,一直掌管整个京师的刑事案件。
荣亲王府一个辅政大臣,一个大理寺少卿,长安人只知荣亲王而不知小皇帝,更何况这些小宦官们。王朝凤吓的冷汗直流,一步步往后退着:“奴才这就回宫覆命!”
李少源再进一步,使个眼色叫身后随行官差围成个圆,将宝如圈在外围,一笑道:“王公公大约还不知道,荣亲王半个月前才代帝下谕,若有宦官冒充太后之命捉拿,或者骚扰赵宝如姑娘,皆以宦官干政而杀之,斩立决!”
说着,他挥手示意左右:“将他拖到东市口上,到王爷那儿报备一声,当众斩之,以儆效尤!”
随着身后凄厉厉的惨叫,李少源回头,从上到下打量宝如,素白色的锦裙上是大朵艳开的昙花,月华面的长褙子,衬着婀娜体态,瞧那行动步态,俨然已是个少妇了。
“可吃过饭了否?”他问道。
宝如摇头,忽觉裙下悉悉祟祟,低头一看,一只野狗正在啃她的春菜粑。肉包子打了狗,她的午餐没了。
李少源又道:“湘水楼的菜,原本你爱吃的,吃不吃?”
宝如仍是摇头。
李少源又道:“那就街头那家羊肉汤粉,原本你总喜欢嚷嚷着吃一碗,我嫌脏不肯带你去,今日若想去,我带你去吃一碗?”
她自幼喜欢街边小肆中的各类小吃杂食,而他嫌那些地方碗筷不净,从不肯带她去,今日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要带她去吃羊肉汤粉。
李少源双目冷厉,却又静静的等着,严厉,但又耐心,要等个答案。
宝如道:“世子爷,咱们如今已经不是可以一起吃饭的那种关系了,我得尽早回家去。”
李少源答非所问:“这些日子,我去了趟秦州,与秦州监察道御史季墨聊了很久。他说我的退婚书,是随吏部公文,一档一档送到秦州的。”
宝如点了点头,忆及收到退婚书后投梁时的绝望,低着脑袋默默一笑。
“也许你不会相信,但那并非我的本意。”李少源又道:“我也曾收到你亲笔书的决绝信,还曾被你家忠仆刺成重伤,但我想,那绝非你的本意,是季明德逼你的,对不对?
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情我便休,那句话,也是季明德逼你写的对不对?”
宝如迷惑了:“分明,我写的是关山再高,也割不断恩义,就算世子爷救不得我们,也千万保下小青苗一条命。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情我便休,我从未写过这样的话。”
俩人俱皆愣在当场。
李少源才从秦州快鞭赶来,一记响鞭抽在石板上啪一声的响:“信被人调包了。”
宝如倒是笑了:“我的字,是你一笔一划教出来的,难道你当时就没有发现信是假的?”
她一双手无力,打幼儿字写的像毛毛虫一样。荣王妃顾氏乃是长安世家,大家闺秀,一笔簪花小楷书的清婉灵动,娴柔婉丽。
为了能配得上给顾氏做儿媳妇,李少源自幼一戒尺一颗糖,连打带哄,才教出宝如一手的字来,别人假摹,篡改的信他竟然都辩不出来,宝如颇觉得可笑。
李少源再去一趟秦州,当是去调查季明德身份的。既这些日子以来曲池坊清清静静,证明季墨在秦州一直替季明德顶着,李少源大约还在抓瞎,没有查到季明德身上。
若季明德的土匪身份曝露,那长安就白来了,一个土匪,是绝对不可能考科举的。也恰是因此,在威胁李代瑁的时候,他才会让方升平出面。
宝如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李少源讲讲自己和季明德之间的事情,遂柔声道:“明德不曾逼过我一分一毫,我是自愿嫁的他,我们夫妻恩恩爱爱,长安人也都是看见的。
至于投毒之事,你当从长安查起,概因这与我们夫妻没关系。”
见李少源闭口不言。宝如再近一步,低声道:“求你了,我曾经过的那样艰难,一府俱散,如今好容易找到一个可心可意的丈夫,能否,让我把这顺顺遂遂的日子过下去?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荣亲王府就当我赵宝如是个死人,行不行?”
李少源去秦州七八天,没有查到土旦一丁点的音讯,又将季明德的身世查了个底朝天,一遍一遍,却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再走近前一步,李少源道:“那季明德待你可好?他是季明义的弟弟,季白这些年跟光禄寺做生意,虽不算有钱,但在秦州也算一方大商贾,他难道连这点银子都没有,非得要你出来抛头露面,挣点小钱维持生计?”
说起这个,宝如又生气了:“世子爷,当初您一手戒尺教我背《九章算术》,是用来算田地亩数,田粮收成的,我当初亦说,这东西晦涩难懂,我一辈子也用不到它,学它作甚?
可你那时候说,做荣亲王府的世子妃,必须得学那些东西,概因我嫁过去要主中馈,要像王妃一样打理整个王府的产业。
如今我虽不必打理一座王府,但也有一个家要操持,女子为不得官,出不得仕,不做点小卖买,在这长安城中还能做什么?”
长安不易居,没有祖荫又没有田粮土地的老百姓们,除了做点卖买,还能怎么在这长安城中生存。
李少源自幼含着金钥匙,从不曾操心过这些事一丝一毫,叫宝如驳了个哑口无言,旋着刀柄的手忽而一松,指着不远处属下所牵的马道:“坐上来,我送你回家。”
宝如不好明着拒绝,却也不上马,两人前后脚出了窄巷。
李少源跟在后面,道:“听说你们越关山时,遭劫了?”
宝如点了点头。
她身上这件绣着素昙花的湘裙随风而曳,总拢成高高的芙蓉髻,方才跑的太急摇散了发,有两捋在玉管似的脖颈间微拂着,若是曾经,还有婚约的时候,李少源不管不顾,上前抽了她头上的发簪,让那一头秀发披散下来。
她披散着一头乌发,只穿件交衽小袄,在盛禧堂前舞剑的样子,李世源此生都不能忘。
只看她这点窄窄瘦瘦的小肩膀,李少源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风雪连天的关山里走出去的。他道:“我全然不曾听说此事,若听说,我便爬,也会爬过去救你。”
李少源走了两步,又止步:“我听说他有两房妻室。”
宝如停了停,却不转身:“另一房并不在长安,住在洛阳。”
李少源眉头皱的愈发紧:“两房妻室,你也肯嫁?”
当初他要娶她,可是在赵放面前指天发过誓,若非三十无子,绝不纳妾的。
宝如深觉此人亦是方衡的心态,耐着性子解释道:“他兼祧两房,承两份家业,所以必须娶两房,这个我在嫁他之前就知道,我们如今相处的也很好。”
宝如紧走两步,到巷口上,便见义德堂那霍掌柜率着一群身着短打的店铺伙计,围在巷口。
见她出来,霍掌柜似乎大松一口气,也不说什么,扬手一挥,一群着短打的小伙计们,转身又回义德堂了。
不一会儿,野狐腿快的像兔子一样折回来了,一边扇着自己耳光,一边哭道:“大嫂,方才怕是调虎离山,我上当了。”
第85章 明玉
张氏也于乱中抓瞎扑了过来叫道:“好险好险想当年先帝在时这长安城还有个太平盛世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世道一年比一年乱光天化日怎的宫里那些阉货们也敢在这东市上大摇大摆横行呢?
荣亲王怎么也不管管这些阉货?还有咱们荣亲王府世子爷,那可是大理寺少卿,前几年长安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全是他的功劳,如今也懒惰了不是?”
李少源冷冷看着朴实的张氏流氓一样的野狐转而跟在了他们身后。
在秦州查不到季明德的底细,他策马返回长安打算直面季明德好好审一审他和匪首方升平之间的关系。
季明德头一回入长安今天亦是头一回入皇宫。
他去的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宫太极宫。而是位于一侧的原本先帝时期的东宫延正宫。
从正门下马彩画红墙,金砖耀眼朱红色的高门紧闭,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卫森然而立。
季明德随着两个小内侍自侧门上入宫,连出入皇宫时例行的盘查都没有,两个小内侍一溜烟儿的小跑,直接将季明德请了进去。
如今太后白凤和小皇帝也是住在这延正宫中。不比皇宫建筑必须要突出其规模与气势,须得巍峨壮观。延正宫更小,其建筑也精美秀致,颇有江南园林的风味。
白明玉在沉香亭外的月台上,微倚汉白玉栏杆,遥遥便见季明德一袭白衣,跟着两个内侍远远而来。
他越走越近,月白面锦袍,两道秀眉根根分明,垂敛着眸子,看似温和,但两肩挺挺,巨石也难压弯的那种挺拨。唇抿一线,两颊线条极硬,远远便是股子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她转身进了亭内,直到内侍通报,才道:“叫他进来!”
当初季明义曾说自己还有个孪生弟弟时,白明玉暗猜季明德应当会跟季明义生的很肖似。但其实不然,他五官比季明义更精致,玉面冷白,悬鼻秀挺,精致到仿如雕成,满长安城如此俊俏的男人,除了李代瑁,再无旁人。
他站在朱红色的柱旁,也不行礼,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
白明玉手中捧着只匣子,上前两步捧给季明德,道:“我也不知道你大哥是否跟你提过我,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义德堂是你大哥在京里留下唯一的产业,想必你已经接收了。但是那幢楼的地契还在我手中,今日我将它还给你,那幢楼才真正归属于你。”
关于白明玉,季明义曾在给季明德的信里提过,白太后白凤的娘家侄女。照季明义信中的意思,他应当是入长安后,厌恶王定疆的为人,又与白明玉私下有了婚约,于是想退胡兰茵那门亲事的。
但还不等他回秦州退亲,人便死在半道儿上了。
季明德接了过来,也不打开,道:“多谢白姑娘替我大哥保管东西,若无事,季某要告退了。”
白明玉又递给季明德一封信,道:“赵宝如本是贱籍,咱们大魏律例,身在贱籍的女子,必须入教坊或掖廷当差的。当初在秦州也就罢了,谁知她前些日子又回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