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日绯
这点上,李莞觉得自己很有话语权。一个女人在夫家最难过的情况,不是婆母小姑刁难,不是为家务操心劳力,而是来自丈夫无休止的冷漠,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寒彻心扉,如度冷冬。
从前家里的纷纷扰扰想起来就头疼,李莞觉得有那功夫,她宁愿在揽月小筑里好好回味回味最后的时光。
王嬷嬷过来把李莞身上的毡子取走,又给她整理一番衣裳,劝道:
“那总是你爹,不去不成。”
银杏也有想法:“是啊,姑娘若不去,岂不是越发生分。”
一左一右的劝谏,让李莞有些为难。
得,那就去呗。
见一世人,度一世缘,了一世怨,下辈子谁也遇不见谁。
据说她爹已经从门房被扶到他自己的院子里去了,铭心院里已经站了好些人,老夫人宁氏,八夫人崔氏和二夫人吴氏。
崔氏扶着喝的满面酡红的李崇,接过丫鬟手里的毛巾给他擦面,一边严厉的质问陪李崇出门的长随小厮:
“我平日里与你们怎么说的,老爷犯糊涂的时候,你们得拉着些,不指望你们帮着老爷走正途,可也没的这样把人往坏处领的,全都去领十个板子,扣两月钱。”崔氏是三房的主母,管着李家中馈,自然有资格做这般处置。
李崇身边有两个的长随,张平和赵达,这两人对李崇忠心耿耿,后来李崇中了状元,两人随李崇进京,最后是跟李崇的死讯一起传回来的。
李崇醉醺醺听见崔氏的声音,口齿不清的发酒疯:
“谁,谁敢罚他们,我,我的人,你休得,休得动。哈哈,周兄,来干了这杯,我,我还能喝。哈哈哈,哈哈哈,谁不喝谁是孙子。”
崔氏冷着脸招来伺候的丫鬟,扶着李崇进里屋去,省得他继续在人前继续耍酒疯,丢人现眼。
李崇进了内室,偶尔还有些醉话传出来。
老夫人宁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红着眼睛垂泪,二夫人吴氏守着她安慰:
“八爷性子爽直,谁劝酒都不拒绝,等他酒醒了,定会来娘跟前儿请罪的。”
宁氏扶着额头,没有理会吴氏的话,身边伺候的嬷嬷在宁氏耳边说了句话,宁氏才抬头看向门边,严厉喊道:
“你在哨探什么?”
李莞站在门边,看着屋子里的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宁氏、崔氏、还有二伯母吴氏,这些人的样貌都有些模糊,但只要看见她们,就断没有认错的道理。
吴氏亲自出来把李莞拉进门:“菀姐儿既然来了,站在外面做什么?”
李莞来到宁氏跟前儿,既不行礼,也不说话,沉静深邃的黑眼珠子一眨不眨盯着宁氏。
宁氏是李莞的嫡亲祖母,大房的二伯父和二房的五伯父都是庶出,只有李莞的爹李崇是老夫人宁氏嫡亲的孩子,所以李崇好与不好,老夫人宁氏都是最有感触的。
但是对于李莞,宁氏好像怎么都喜欢不起来,虽然没有打骂,平日却也没什么好脸。倒是对崔氏生的两个孩子李茂和李娇十分喜爱。
“孽障,鬼鬼祟祟。”
宁氏淬着毒的嘴对李莞说了这么一句。
这哪是对亲孙女说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李莞是她的仇人呢。
小时候听宁氏说这些恶言恶语,李莞心里会难过,也恨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嫁给宋策都有十余年,如今再听宁氏说这些,早就没有从前的气性了。
端端正正的对宁氏和吴氏福了福身子,低声回了句:
“祖母息怒,我进去看爹爹。”
说完之后,李莞便果断转身往内室去,不管宁氏喜欢她或者不喜欢她,她都是李家的四小姐,谁也改变不了。
李莞这行径看在宁氏眼中,那就是叛逆,指着她往内室的背影还想骂点什么,被吴氏在一旁安慰着平复下来。
李莞跨入通往内室的门槛,在抱夏里环顾一圈,这地方她从前也不常来,所以没什么印象,两排整齐的座椅放置四扇檀木窗子下,有时候掌柜们就在这里等候传话。
李莞自己掀开帘子,进入内室,远远就听见内间里传出崔氏的声音:
“再打点热水过来,萍儿去给爷拿换洗衣裳,西窗打开透透气,去问问厨房醒酒汤熬好了没。”
崔氏一边安排事情,一边用帕子给李崇擦脸和手,李莞进去,差点跟一个急急忙忙端着水出来的婆子撞到,闹出点动静,崔氏回头,看见是她,眼里透出一股不耐,没说什么,回头继续给醉醺醺的李崇整理。
丫鬟们替李崇换了脏衣服,李崇嘴里还在那儿念念叨叨说胡话,偶尔还突然跳起来叫一声干杯什么的,也不知喝了多少,竟醉的这般彻底。
崔氏把李崇打理完了,见李莞还站在门口,连脚印子都没挪一下,就那么一声不吭的盯着床上糊糊涂涂的李崇。
“老爷累了,要休息了。四小姐请回吧。”崔氏走过来对李莞说道。
李莞抬眼看了看崔氏,带着寒芒,脱胎换骨般冷声道:“夫人要走便走,我留下伺候爹爹。”
崔氏眉头蹙起,想说什么,被身后张勇家的拉了拉袖子,崔氏才冷哼一声,态度不善的留下一句:
“你要留下便留下,谁还管你不成。”
第3章
崔氏携丫鬟婆子鱼贯而出,整个内室就剩下李莞和在床上醉醺醺说话的李崇。
李莞走近床边,心情复杂的看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说着些别人听不懂醉话的男人。像这样醉醺醺的李崇,李莞并不陌生,她从记事开始,印象中李崇就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后来苏姨娘进门,李崇才重新振作,改头换面,奋发向上,而后居然真的让他考中了那年的状元,也因为李崇跌破所有人的眼镜,考中状元,才得以让宋家接受了她这个丧母嫡女和名门之后宋策的婚事。
原本以为李家出了个状元郎,祖父李贤在朝中将会多一个助力,然而就在李崇六部观政的第二年,他的死讯就从京城传了回来,李家叔伯侄儿把李崇的尸体运回来,祖母哭了三天三夜,连李莞上门祭拜,祖母都厌恶的很,就好像李崇是她害死的一样。
“喝水。要喝水。”
李崇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李莞见他床头的杌子上准备了茶壶和水杯,走过去给他倒了递过去,李崇挣扎着半靠到床框上,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再递来空杯:
“还要。”
李莞拿起茶壶,直接就着他的手倒水,水倒好了李崇摇头晃脑也不知道,只顾低着头支支吾吾,李莞开声提醒:“倒好了。”
李崇听见她声音,才勉强抬头看了看她,水杯送到嘴边倒不喝了,重新抬起眼皮子正视李莞,手中水杯掉落在被褥上,李莞见状,赶忙放下茶壶,凑过去给李崇擦被褥上的水。
耳旁响起李崇清晰的呼唤:
“素秋。”
李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素秋是她娘的闺名,姜氏素秋。
缓缓抬起头,李莞看见李崇眼中的泪光,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聚集滴落,像个没要到糖吃的孩子,嘴角一沉,委屈的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把李莞给吓到了,她从没看见过这样的李崇,哭着哭着,就直挺挺的倒下去,再去看他的时候,他竟然就那么睡了过去。
李莞不知道,为什么她死前会梦到这些她并不想见的人,并且这个梦太真实,真实的连每个人的神态举止,衣着打扮都很清晰。
从铭心院出来以后,李莞就一直坐在揽月小筑的院子里,等待梦醒的那一刻,然而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也没能清醒。
看着王嬷嬷和银杏她们替她铺好的软床,李莞忽的笑了,莫不是要来做个梦中梦吗?
躺在昔日记忆中温软的闺阁床铺上,李莞居然有点舍不得闭眼睛,也许她再睁眼的时候,就真的死了吧。虽然梦里到的地方和见的人都不对,但旧梦重游的体验还不错,十三、四岁的似水年华,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定要弥补那些。
李莞这一觉睡的相当舒坦,仿佛置身云端般轻松绵软。
耳朵里能清楚的听见悦耳的鸟鸣,廊下洒扫仆婢们已经开始干活儿,偶尔有人声传来,却都是压低了声音的。
李莞蓦地睁开双眼,看到的依旧是昨晚入睡时的承尘……
难道还在梦里?
银杏和春兰端着水盆悄声进屋,春兰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床上的李莞,见她穿着单衣坐在床沿上,春兰赶忙进来劝说:
“姑娘怎的这般模样,仔细着凉。”
从衣服架子上替李莞拿了一件外衣披在肩上,李莞看着眼前这俏生生的丫鬟,呐呐问道:
“你是……”
有点印象,名字也似乎在嘴边,可就是喊不出来。
“姑娘睡糊涂了,奴婢春兰啊,昨儿早上还跟姑娘踢毽子来着。”
说起春兰,李莞是有印象的。可她不是在她十五岁那年,就配了人,不在房里伺候了……
“姑娘这几日老毛病又犯了,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喊也不理,理了有时也糊里糊涂,早年伤了头,落下这么个毛病。王嬷嬷在厨房里熬宁神汤呢,待会儿给姑娘端过来。可不许嫌苦,吵着要吃蜜饯,大夫说喝了药以后,不能吃蜜饯来着,会碍着药性。”
银杏把热水盆放到窗边的盆架子上,嘴里喋喋不休的。她这样子,倒让李莞想起来,银杏竟也有这般多话的时候,她嫁去宋家之后,连带她身边的人都跟她一样,过得十分压抑。
两个丫鬟伺候李莞洗漱,坐到梳妆台前,李莞看着镜中十几岁时的自己,用了一个特别笨的方法——掐了自己一下,指甲掐进肉里,真的很疼。
所以,这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
春兰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不一会儿就给李莞梳了个精致的坠马髻出来,用一团珠花点缀着,清雅不失秀丽。银杏后来的梳头手艺就是跟她学的。
“我今年……几岁来着?”
李莞的问题让两个丫鬟都不禁笑的花枝乱颤,春兰没有银杏调皮,笑过之后回答:
“姑娘连自己年岁都忘了吗?上个月不是才过了十三岁的生辰。王嬷嬷让厨房做了老大一碗长寿面,咱们院儿里的人都有份吃的。虽然不能跟五姑娘的生辰宴相比,但王嬷嬷的长寿面,在府里也是一绝呢。”
李莞记得,自己在李家的生辰,都由王嬷嬷记着给她做长寿面。而五姑娘李娇的生辰宴就是正儿八经的宴客宴席了。
银杏暗自给春兰使了个眼色,春兰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着补救:
“姑娘,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只是想说王嬷嬷做的长寿面味道好。”
李莞从镜子里看着春兰,问道:“昨儿铭心院,怎的没瞧见五娘和六郎。”
五娘指的是五姑娘李娇,六郎指的是六少爷李茂,他们都是崔氏所生,崔家在清河是名门望族,家中祖辈出过不少进士,书香累累,曾有人官至丞相,满门清贵。崔氏这样的出身,李娇和李茂就比李家其他孩子要来的精贵了。
“姑娘怎的什么都不记得?五姑娘和六少爷去了他们外祖家呀,前儿听五姑娘院里的翠屏说,约莫下个月回来。”
银杏给李莞拿了一身粉色底的散花裙来,看着年轻朝气,只李莞这个年纪,这样鲜艳的衣裳是如何也穿不上身了。让银杏给她换身素净点的,银杏应声后,边走还在嘀咕,说姑娘原最喜欢这样的颜色云云。
外头传来一些骂声,竟还夹杂着王嬷嬷的。
“贵喜家的,如今你是得意了,就算攀上亲戚,也没的这样伺候的,眼看要入冬,姑娘房里的炭火都没个着落,夫人管家最是公正,从来都是周到体贴,由得你们这些灌了几口黄汤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小人造作。”
王嬷嬷和郑嬷嬷两人站在揽月小筑的垂花门前跟杂房的人争辩,郑嬷嬷口才犀利,半点不饶人。
那贵喜家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瘦高婆子,男人叫贵喜,是管家陈福的远房表舅,平时喜欢喝一壶,走哪儿都带着酒气,这夫妻俩一直是马房里的人,近来管起了杂房的事儿,也不是那好相与的。听了郑嬷嬷的话,当场就对骂起来,动静闹得挺大,直到银杏从李莞屋里出来制止,贵喜家的才偃旗息鼓,骂骂咧咧的走了。
“什么玩意儿。一家子沿街讨饭的破落户,这才管了几天事儿,就敢来压制我们。”银杏掀帘子进门,后头跟着王嬷嬷和郑嬷嬷,王嬷嬷见李莞已经梳洗好,坐在梳妆台前,知道刚才那些腌臜话都给她听了去。
“姑娘莫理会这些,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莞见她形容尴尬,问道:“贵喜家的干了什么?至今没给我屋里送炭火吗?”
崔氏虽然不喜欢李莞,但在吃穿用度这方面也没克扣过,李家其他孩子该有的东西,李莞这儿也不会少了。
“炭火他们是送了些,不过都是些陈年碎炭,烧起来烟大呛嗓子,夜里都不敢点,他们不是没有好炭,就今早奴婢还瞧见贵喜家的给五姑娘院里送去了整整四五框的银丝炭,可送到咱们院儿里就变成了那等杂碎,奴婢当然得找她们理论了。可姑娘你说气人不气人,那贵喜家的竟然让我们出钱去买那好炭,还说五姑娘院里的银丝炭也是五姑娘出了钱的。”
说完这些,李莞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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