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仿佛她还是十五六岁待嫁闺中的少女一般,而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的母亲。
萧伯信一口应下。
听着母亲的话,未央忍不住想起严睿来。
生得好看,有才学,初时的严睿,待母亲也是极好的。
母亲对于自己要嫁的人,标准一直不曾改过。
可严睿虽然满足母亲的三个条件,却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
想起严睿,未央眸光微暗。
萧伯信看了一眼未央,道:“你母亲受不得刺激,关于你的事情,待她的病情好一些,我再慢慢告诉她。”
未央点头,疑惑问道:“当年我亲眼看着母亲下葬,母亲是怎么死而复生,又怎么来到这里与外祖父在一起的?”
“还有外祖父,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她心中有无数个疑团等着外祖父去解开。
施针之后,何晏的气息慢慢归于平缓,萧伯信便不再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何晏身上。
萧伯信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未央面前,轻啜一口茶,慢慢说道:“纸包不住火。”
“自我救下白家的那个孩子之后,便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代价,竟然这般重。”
重到让他的子女与他决裂,甚至为此送了性命。
萧伯信道:“十六年前,天子查明出兵蛮夷大败而归乃是白家所致,天子龙颜大怒,欲将白家满门抄斩祭奠枉死的英魂。但白家在雍州城经营数百年,威望极高,非一般世家,为提防白家抗命,私通蛮夷,天子命我带兵前去雍城,务必将白家人全部拿下。”
“我虽为四镇之首,列侯之最,但固守南方,与海贼作战,对于北方战事知者不多,只以为事情如天子所言那般,便全副武装,督军开赴雍州城。”
“我想着白家多半不甘束手就擒,此去雍州,必有一场大战,然而让我意外的是,白家竟丝毫没有反抗,解甲弃剑,迎我入雍州城,并将事情原委对我道出,求我向天子觐言,此败并非白家之过,白家是受了旁人的算计。”
说到这,萧伯信声音微顿,闭了闭眼,手指微微揉着眉心。
萧伯信道:“我虽与白家一南一北,素无往来,但也知白家百年为大夏卖命,最是忠君爱国,更何况,白家女郎乃是当朝太子妃,白家断无私通外敌谋害大夏的道理,便写了一封急报,派人送至华京城。”
然而华京城传来的消息,却如一盆冷水般泼在他身上,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太子见白家事发,竟兵指华京城,公然逼天子退位让贤。
万幸他出发之前,曾担心他若对雍州城用兵,会有图谋不轨的藩王对天子不利,便留下一部分军队镇守钧山,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并不知道这些兵马的存在,兵变逼宫没多久,便被赶来的将士们拿下,被天子亲手斩杀。
经历此事后,天子再听不得任何人为白家说情,一日连下数道敕命,让他提白家头颅来见。
往事涌上心头,萧伯信眼底闪过一抹不忍,惆怅道:“白家亦知此事再无回转之地,又不愿与我为战,便写下血书一封,让我面呈天子。写完血书后,白家满门慷慨领死。”
那年大雪纷飞,雍州城满是白色,唯有白家人的血触目惊心,像是无声在质问苍天一般。
“白家满门忠烈,同为沙场宿将,我终归不忍见白家落得如此下场,便留下了白家最小的儿郎,对外只说是自己的外室子。”
萧伯信说道:“我为他取名飞白,是告诉他,大雪纷飞,白家飞来横祸,要他长大之后,为白家查明真相,还白家一个清白。”
“我将飞白带到家中,阿衡与我大闹一场,便搬出府去,我心中难过,但仍不敢将飞白的身份告诉她。”
——私藏罪人之后,是夷三族的大罪。
“后来北海战事又起,我即将带兵出征,更是不敢将飞白的事情告知阿衡,只想着阿衡乃天子亲封的乡君,又有着我这样的父亲,纵然搬离萧家,也不至于被旁人欺负了去,可哪曾想,我这一去,便再也回不去了。”
萧伯信声音低沉:“是我害了阿衡。”
“我查到有人要我战死北海,便知我收养飞白的事情被他人得知,而那个人,便是陷害白家的幕后主使者。为了引那人现身,我将计就计,设计让自己死在海上。但那人实在狡猾,竟将你舅舅的性命谋了去。”
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萧伯信虎目微红,低声说道:“你舅舅死后,我越发谨慎,不敢与你母亲联系,唯恐你母亲得知真相后,亦被藏于暗中的他所加害。”
“我心中怀疑此事乃新任太子所为,奈何没有证据,便偷偷传信飞白,要他留意太子的动作,并让他看好阿衡,莫让阿衡遭了太子的毒手。”
“哪曾想,我的这封信,竟成了阿衡的催命符。”
萧伯信长叹一声,说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的目光落到垂眸不语的未央身上,又补了一句,道:“更不是一个好外祖父。”
未央道:“外祖父亦有身不由己之处。”
同为沙场宿将,白家人的遭遇,怎会不让外祖父生出兔死狐悲之心?留下萧飞白,实在再正常不过,可后来因萧飞白而牵扯出的许多事情,便不是外祖父所能控制的。
未央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甚么?”
萧伯信答道:“那封信引起了太子的怀疑,尽管那封信是我以托孤口吻写给飞白的。”
“太子怀疑阿衡亦得知当年之事,便对阿衡下了手,飞白那时仍在雍城边关查探当年真相,返回华京城时,阿衡已经遭了太子的毒手。”
讲到这,萧伯信声音顿了顿,又饮了一口茶,方道:“幸而我一心腹之人的母亲是南疆人,他幼年之时也曾修过蛊术,解了阿衡所中的蛊毒,将入土为安的阿衡偷偷带出,漂洋过海来这个地方找我。”
“只可惜,阿衡所中的蛊毒实在霸道,他只能解去一部分,故而阿衡直至今日,思维都不大清醒,只记得我刚将飞白带回来的事情,至于后来的事情,她全然想不起来了,只以为自己仍是十五六岁。”
未央双手捧着粗制的茶杯,接道:“或许并不是蛊毒的原因,而是母亲后来的日子过得太苦,所以她才不愿意想起,只当自己永远十五六,是外祖父最为宠爱的女儿,无忧无虑的兰陵乡君。”
萧伯信眸光微沉,缓缓合上双目,道:“都是我的错。”
“是我对不住阿衡,更对不住你。”
“这不是外祖父的错。”
未央轻轻摇头,说道:“这是太子之过,天家夺嫡之祸。无论是秦家,还是白家,又或者我们,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罢了。”
萧伯信长叹,睁开眼,看了又看面前的未央,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必是吃了很多苦。”
未央轻轻一笑,道:“都过去了。”
“而今我找到了外祖父,那些苦便没有白吃。”
萧伯信面上有一瞬的犹豫,斟酌片刻,说道:“未未,而今南方海贼大多被我剿灭,所剩不多的海贼难成气候;北方虽连损秦家白家两大武将世家,但天水姜家仍在,有他们镇守雍州城,则无需担忧蛮夷之祸。”
当年之事,他只与未央说了一半——他假死远走海外,并非只因太子一人。
太子刚刚被封为储君,哪有这般大的力量,逼得他一个列侯之最的镇南侯假死逃生?
萧伯信垂眸,说道:“大夏外患已除,只余朝中藩王内斗,我这把剑,与到了该束之高阁的时候。我为大夏征战多年,却落得如此下场,追究原因,不过是天家夺嫡所致。未未,人活一世,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难得糊涂,方能保全家人。”
“我此生不想再涉足中原,只想在海岛之上,与阿衡平静过日子。”
“你若喜欢这儿,便留下,若不喜欢,便还回到华京。”
萧伯信扫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何晏,继续道:“你既然得知了飞白与何晏的身份,想来此时的你,早已不是最初孤立无援的你。”
“这样的你,纵然离了我,也会过得很好。”
未央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外祖父,心中一片悲凉——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有些话,外祖父纵然不说,她也能猜得到。
“我没有外祖父这般好的涵养,更没有外祖父这般大度,看着亲人一个个遭遇毒手,还能一脸平静龟缩一隅。我所经历的苦难,必要一一讨回来。”
父亲对她的百般算计,恨不得要她的性命,来独吞母亲留下来的家产,顾明轩负心于她,又对她百般作践,晋王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一切的一切,她该如何平静面对?
上一世她绝望惨死,而今重活一世,她要的,不仅仅是给自己讨回公道。
未央抬眸,看着萧伯信,继续道:“太子虽然死了,可当年之事尚未大白,舅舅的无辜枉死,外祖父的假死避世,母亲的疯疯傻傻,这些年的我的浑浑噩噩,岂是外祖父的一两句话,便能让我放下的?”
“外祖父不愿回中原,我不敢勉强,左右我生来便是六亲无靠的命格,我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再自己一人走下去,也没甚么。”
说到最后,未央声音微哑。
她要的,从来不是旁人护着她,她想要的,不过是她一个人走累了的时候,旁人借给她的一个肩膀,让她安歇片刻,整妆之后再出发。
可惜一直没有。
她的父亲对她百般算计,恨不得要了她的性命独吞母亲留下来的家产。
她的母亲早已不记得她是谁,她的外祖父知道她一个人分外艰辛,也不会同她一起回去,做她半刻钟的依靠。
她一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直面人生路上的暴风雨,尽管她不过十五六岁,正值少女不知愁的年龄,她也有这个年龄应有的柔软与天真,她也曾期待过,家人的片刻温暖。
未央垂眸,泪水无声滑落。
萧伯信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甚么,但最终甚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道:“未未——”
他的声音刚落,茅草屋里突然响起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夫人。”
“你还有我,便不是六亲无靠。”
作者有话要说: 何晏:我会永远护着你啊QAQ
萧伯信:一边去,我自己的外孙女自己护
第47章
何晏刚被萧伯信施过针,身体极其虚弱,脸色亦是苍白如纸,像是随时会撒手人寰一般。
他看着一脸倔强的未央,慢慢坐起身,吃力抬起手,似乎是想拂去未央脸上的泪珠。
“我会护着你的。”
何晏眉峰下压,潋滟眸底聚着心疼,说道:“你不是你一个人。”
“你还有我。”
何晏轻轻拂过未央的脸侧。
未央挂着泪水的睫毛颤了颤。
何晏的指腹明明略显微凉,却在她脸上点了火,被他拂过的地方,如滚水开始沸腾起来,顷刻间便烧起了一片红。
未央冷硬要强的心,在这一刻软化下来。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那些被一个人被迫承担着一切的艰辛与委屈,似乎都在何晏的安抚下渐渐平息下来。
她不是被外祖父抛弃、被母亲忘记的孤女,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何晏。
何晏会陪着她的。
她可以一个人独吞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一个人汲汲营营,一个人摸黑前行,可她偶尔也会感觉很累,需要找个避风港稍坐休息。
哪怕那个避风港无法为她遮风挡雨,无法为她提供温暖的热水与惬意的新茶,但当她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在等着她时,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地方,一盏为她亮着的明灯。
何晏,便是她孤立无援时的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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