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那侍从也不顾自己摔得身上疼,连忙翻起来请罪,口中则是辩道:“其实不干小的事,是这人忽然从里头出来!”
一面说,一面指着被自己撞在地上的那一个。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地上的人只顾着捂腿,头上戴着包着布,挡了半张脸,又把头侧着,倒是看不出来是什么人物,然而那门半开不开,还未来得及关上,却是能一眼看到里边。
傅莲菡脚步走得快,此时早已到了门边,本只是扫了一眼进去,见得里头情景,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
——厢房当中只在正中央有一张圆桌,主位上坐了个妇人,看着就是寻常人打扮,可她相貌姣好,而就坐在她身边,不过两脚的距离,却是一个青年男子。
那男子气度出众,生得相貌堂堂,坐姿是面向对面妇人的,两手还端了一盏茶,正递在半空当中,而那妇人看着十分激动的样子,也正伸手去接。
妇人虽然保养得宜,可怎么看都不年轻了,而那男子正当年华。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两人挨得这样近,一个端茶,一个接茶,只要再凑近一点,就要挨在了一起。
傅莲菡正在婚时,情窦已开,刚看到的时候心中鄙夷不已,暗想:哪里来的奸夫**,在外头做这等龌龊事!
可等她定睛一看,却见里头那男子相貌十分眼熟,正是白日间遇得去买宅子的那一个,而边上妇人,正正就是自己继母林氏。
再低头去看,地上被撞到的那一个,虽然换了衣衫,却不就是自己继母林氏的贴身老嬷嬷吗?
想到自己父亲,再想到家中两个林氏所出的异母弟弟妹妹,傅莲菡心头火气,也顾不得此时身在何处,外头又有什么人,提腿一踢,将那两扇厢房门踹开,质问道:“娘来这里做什么?家里知不知道的?”
一面说,本还想看看外头天色,谁料这厢房的窗都关得死紧,心中更是气极,转头看向了裴继安,问道:“你是那江南西路县衙里来的吏员吧?姓裴的那一个?你们作吏的惯会如此吗?同个已经嫁人的妇人单独共处一室,是个什么居心?”
被她在门口撞了个正着,林氏也有些尴尬,不再去接裴继安手中的茶盏,而是退开一步,开口问道:“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傅莲菡板着脸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才是。”
林氏本不想叫外人晓得自己与前夫生的儿子来了,此时被撞破,才不得不对着边上的裴继安道:“这是傅家行三的姑娘,名叫莲菡,取荷花亭亭、菡萏摇摇之意,性子极好,很得家里人喜欢。”
她犹豫了一下,又与傅莲菡引荐道:“这是你裴家哥哥,你喊他裴三哥便是。”
林氏的话说得有些含糊,本以为傅莲菡能领会其中意思,却不晓得这个继女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而是冷哼了一声,也不管旁的,将头一甩,摔门而去。
裴继安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氏见得傅莲菡大步出去,心中甚是焦急,下意识已是追了上去,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忙又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裴继安从容道:“小孩子气性大,做长辈的,还是在边上看着些的好。”
林氏只觉得心中甚是愧疚,然则想到傅莲菡一向是个没受过委屈的,今次怕是误会了,要是惹出什么事来就麻烦了,只好歉声道:“谁知今日竟是这般不巧……你一向就在这客栈住着的吧?待我过两日再过来……”
裴继安不置可否,只示意门外,道:“她已是下楼了。”
林氏虽是晓得自己这做法很是不妥,只是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好一咬牙,先还勉强压着走得慢些,才出得门,就忍不住急急吩咐闻讯而来的从人道:“快去跟着三姑娘,莫要叫她那一处遇得不好!”
裴继安坐在屋子里,充耳不闻,只看着桌上摆的那一盏茶,端了起来,自己慢慢喝了。
***
傅莲菡说走就走,毫无征兆可言,她一走,整个厢房都空了,剩得沈念禾同郑氏两个站在里头。
郑氏今日心中一直挂着侄儿同林氏的事情,等得毛焦火躁,听得说傅家来人,更是紧张得不行,谁成想提心吊胆了半日,却是因为一点破事被叫得过来,也十分恼火,道:“这人好没礼数,不晓得父母怎么教的!”
她方才听得沈、傅两人说话,拼拼凑凑,已是把事情拼出了个大概,自然气恼不已,虽不怎么好骂人,却把傅莲菡数落了一通才解气,又夸沈念禾不亢不卑。
只郑氏说了几句,就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她先前在房间里光是茶水都灌了有一大壶,当时不觉得,眼下歇了许久,只觉得肚子胀得厉害,再忍不住,忙同沈念禾道:“你且等一等我,我下去寻个方便。”
说完,已是急急走了出去。
郑氏才出门,沈念禾就听得不远处“砰”的一声响,仿佛谁人在用力摔门一般。
她走得出去,正正看到傅莲菡的背影,没多久,又见得才能够一个包厢里走出来一个妇人,正是自己白日间在潘楼街上见到的,包厢外稀稀落落站了几个人,有看热闹的客人,也有路过的伙计。
见得这一对母女先后出门,沈念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去得那包厢门口,果然见得里头还有一人,正独坐斟饮。
她反手将门关了,低声叫道:“三哥。”
第261章 教训
此时已是黄昏,房中窗门俱掩,透过窗棂的缝隙射进来稀疏几束昏黄光线,落在裴继安的肩背处,又缓缓洒在他身前的木桌上,由后向前,只照亮了小半边地方。
他单手擎着茶盏,面上并无什么表情,正低头看着手中茶水,整个人都仿佛半埋在了阴影里。
沈念禾站在门边看过去,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她上得前去,将声音放得更柔了三分,轻声叫道:“三哥。”
口中叫着,却是慢慢走到他面前。
沈念禾平日里站着的时候,也只到裴继安胸口处,此时对方坐着,倒是显得她略高了一点,因拿不准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只好伸出手去,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前襟上的一点水渍。
裴继安低头看去,隔着袖子,捉住了沈念禾的手腕,却是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方才坐在此处那一个,是我娘。”
沈念禾其实已经听郑氏说过,此时却只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她想了想,问道:“三哥,将来我要叫她做什么才好?”
这话问得毫无预兆,却是叫裴继安闷了许久的气一下子发了出来。
他原本还有些怅然,此时见得沈念禾这般反应,纵然还是有些无法放下,却再没有那等沉郁之感,又见面前人正十分担忧地看着自己,更为释然,笑道:“叫夫人便是。”
又道:“做平常长辈对待就好,她而今嫁在户部傅侍郎家中,已是生有一儿一女,应当也不是很想同旧人往来。”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今日同她家中女儿打了一回交道,这一门家教……很是寻常,将来若是起不来,不会要叫三哥搭手吧?”
她这话其实出自真心。
创业难,守成更难。
一般来说女儿是很难教养得不好的,再不济也就是为人木讷些,不会说话,或是性子不怎么讨人喜欢而已。
可看今日傅莲菡行事,很没有分寸,甚至不知进退,也不识好歹,由此可以推知这家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傅侍郎官做得再大,也已经年近花甲,如若不能更进一步,最多还有十来年官好做——像冯蕉那般七十余岁,依旧精神奕奕,能当一朝之事的,毕竟还是少数。
老子落下,儿子接上,如若接不好,一门落魄起来快得很。
沈念禾自觉说得中肯又实在,可这番话听在裴继安耳中,却是成了面前人为了给自己出气,全然颠倒黑白了一般。
没有人会不高兴被人偏心。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道:“再如何也是户部侍郎家,白日间你也听那中人说了,他家长子年纪轻轻就已经进士及第,外放做官几年,眼下回京,进得司茶监,乃是一飞冲天的架势。”
沈念禾撇嘴道:“若给三哥下场,轻轻松松就能压他一头!何况科考出身的,同实干出身的,哪里能相提并论!”
又道:“算他运气好,不是同三哥一处衙门,若给他进了司酒监,两相同一差遣,才会知道什么是厉害!”
裴继安不知不觉又被带得笑了起来。
他出身不同旁人,家族不但不是助力,反而还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拖累,虽然自知己才,可遇得旁人顺风顺水时,毕竟年轻,难免还是会生出几分不平之心来。
眼下见得沈念禾这般向着自己,那不平的心思却是慢慢淡去,只觉得心房里暖洋洋的,笑道:“你这样心眼偏着长,都要歪到我身上来了。”
沈念禾抿嘴道:“我却不是胡说,正乃实话!”
她见裴继安看起来已经不似方才沉闷,而是轻松了不少,又听得说要自己叫林氏“夫人”,显然两人聊得不是很愉快,心疼之余,忍不住就悄悄地道:“一会婶娘来了,三哥也哄她一哄。”
又把恰才郑氏不自在的样子说了。
“想是怕你将来只要跟着亲娘,再不肯跟着她,一直都坐立不安的,方才我看她把茶叶都吃进去了,那茶冲了七八道,同白水一样,水也冷了,竟是一句话也不说,什么都尝不出来的样子,隔不得多久就要问我一回,说‘你三哥怎么去了那么久’。”
她这话不单是叫裴继安哄郑氏,其实也是暗暗拿郑氏来哄裴继安。
婶侄两个多年相依,互相照拂,虽不是母子,却同亲生母子也无甚差别。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必也不是补偿。
果然听得郑氏如此反应,裴继安整个人的坐姿都更放松了几分,笑道:“我晓得了。”
他一平静下来,脑子就开始动了起来,问道:“方才那傅家的女儿是不是欺负你了?”
沈念禾摇头道:“婶娘在边上呢,况且我又不是好欺负的。”
裴继安并不太信。
他总觉得沈念禾性子太柔,软乎乎的,谁人都可以上前捏一捏,一旦自己不看着点,就会被外人欺负了去。
尤其从前郭安南的事情,叫他此时想起来还有些不高兴——帮那一星半点的东西,都提不上什么台面,面前人还时时想着,被人拿捏了都不知道。
不过此时两人正好好说着话,裴继安也不打算哪壶不开提哪壶,只道:“将来她再来找也好,其余人家来找也罢,你不要理会就是,若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只推到我身上。”
然而这话听到沈念禾耳朵里,却也一般不敢苟同,她暗想:说得好似你整日闲着没事干一般,听闻那司酒监里头一团乱麻,也不晓得进去是个什么样子,哪里有空来管这等小事。
又暗暗撇嘴:推到你身上才吃亏哩!
她忍不住就想到自己才到不久,这裴三哥就把自家体己拿出来做零用钱漫天洒的样子,又想到白日间买宅子,两边明明六礼都没有走,八字也没一撇,他就已经急吼吼地掏了大半的金子,还把宅子落到了自己名下的事情。另又有把谢处耘当亲弟弟养。
这样好说话的一个,遇得公事倒是公正分明得很,遇得私事,对方又温言软语几句,说不得就被占了便宜去。
然则心中想了许多,到得嘴边,沈念禾却也只笑笑道:“下回再遇得,我叫她来找三哥说话。”
两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挨得极近,方才说事的时候还不觉得,此时事情说完,外头日落西山,光线更暗,又因门窗都关着,里头气氛却渐渐变了。
沈念禾这才发觉,裴继安还握着自己的手腕。
隔着一层衣料,倒是没有肌肤相接,只他体温更高,沈念禾的体温却略低,手、腕相触的地方微微发烫,叫她呼吸都快了两分。
裴继安想来也察觉到了,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却不肯放开她的手,也不肯说话,只坐在低处,仰头看她。
沈念禾站着,看他在自己面前坐着,尤其此时天色渐黑,越发显出双目炯炯发亮,又是又低处看上来,竟是有两分孤弱之态。
半晌,裴继安才轻声道:“你来找我,又向着我,我心里喜欢极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敢往前靠,只把沈念禾的手握着慢慢贴到自己脸上,不再说旁的,只看着她笑。
裴继安相貌生得极正,五官也都端正无比,无论单看,还是远看,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只他少年老成,自小就独挑家门,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成了自然,习惯性就端着脸,哪怕笑也只是淡淡的笑,叫人看着往往只会觉得此人沉稳踏实,却不会去留意旁的。
可此时他那笑仿佛笑进了眼底似的,整个人的眼睛都发着光,衬得脸上的五官都生动起来,明明屋子里已经半黑,竟是还顾盼生辉一般,实在俊逸非凡。
尤其他双目含情,柔情似水的模样,耳朵还泛着红,叫沈念禾也不由得跟着双颊绯红,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裴继安头一回谈情,什么都不懂,只想挨得心上人更近。
盛夏之时,他身上炙热,面上也发热,沈念禾低声道:“三哥,我手心都是汗,捂得你脸都热了。”
裴继安这才不舍得地把她的手放了下来,也不舍得放开,只往前坐了坐,又把她的手拿双手轻轻握在手里,又看着她笑,柔声道:“等你及笄就走六礼好不好?”
沈念禾就抿嘴笑,道:“婶娘说要等来年,过了正月才有合适的日子……”
裴继安的心都要急得飞起来了,听得她这么说,仿佛被霜打的花骨朵一般,脸上表情都蔫了下去,只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不高兴地道:“还有那么多天,难道一个好日子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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