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秦思蓬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的差事常年都要同正店、脚店中铺主、商贾来往,确实得过些好处,然则更重要的是,他也是白身入官,同左久廉这般官宦人家出身的并不相同,更能感受到商事不易,谋生艰难。
谁人不是为了得利才来做买卖,要是叫人赔钱,哪个兜底?叫不叫人吃饭了?
说一句难听的,大商贾赚不到钱,势必会节省开销,最后吃亏的还是下头伙计、苦力、小商贩,他们没少赚,民生却是艰辛更多。
秦思蓬想了想,有心帮忙开脱,却又不想往自己身上糊屎,左右一看,见得裴继安举茶而坐,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思及此人用不得几日就要走,索性道:“提举所言极是,然则今次咱们也不好过多逼催,毕竟就算下头正店、脚店肯如数认买,酿酒坊中酒水数量也不够发卖,除非将价钱再往上抬三分……”
暗暗将责任往裴继安身上推。
酒水价格都要报中书呈批,再去得御前,不是司酒监说了算的,从前也不是有过这样的打算,俱是被压了回来,便是参知政事石颁也只能听从上头分派。
秦思蓬满以为这样一说,此事就能暂告一段落,然则他话刚落音,就见对面左久廉眉头一拧,在桌上翻找一回,寻出一本折子,展开看了看,瞥了他一眼,问道:“你不是才报了京中酒楼两月酒水数?难道又有变动?”
左久廉说完,点了点手中的折子。
秦思蓬下意识站起身凑头去看,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头天才递上去的奏事,他忙了半旬,统算出京城各大正店、脚店两个月里认买的酒水数量,因司酒监上下都忙着增额添利,还反复劝说了下头许多铺主,叫众人自觉多认买,不要让自己难做。
最终的数量,哪怕是平摊下来也比平时要多上三四成,而自前岁开始,酿酒坊的酒水就越来越少,哪里供得上?
秦思蓬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正要问话,却见左久廉转头问裴继安道:“再过四十天,酿酒坊中酒水得数能不能与这个月持平?”
裴继安将手中茶盏放下,认真回道:“要看往后情况,不过按着眼下来算,得酒数应当只多不少。”
左久廉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两个月你旁的都不用做,只把酿酒坊管好,不要叫酒水供不上便是。”
秦思蓬着实满腹狐疑,欲要问话,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多问。
左久廉却没有管他,又点了其他几个人的名字,一一问了几句话,又交代了接下来的差事,最后才让众人散去。
临走之前,他还特地点道:“秦思蓬留一下。”
诸人鱼贯而出,俱是见怪不怪。
秦思蓬能在司酒监做官多年,回回酿酒坊中罪官被发派出去的时候,被安排去接替,除却他本人能力确实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另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与参知政事乃是同乡,与其人虽是远房,但是沾亲带故,又十分卖力,做成了左久廉的心腹。
等到众人全数走了,左久廉没有让他多等,从桌上另外抽了一份折子出来,扔在秦思蓬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回回同我说酿酒坊不大动不能得足数,又同我说那裴继安甚事不做,他甚事不做,是怎么把这酒水数提上来的?”
秦思蓬哪里敢应,连忙将那折子捡了起来,只略略一翻,整个人都有些呆了。
第281章 死到临头
“这……这当真是酿酒坊的库数??”
如果不是前几日才看过酿酒坊上个月的库账,又将上头数目誊抄下来,作为自己呈折上的一部分,是以对那个数字记得十分清楚,秦思蓬简直以为是他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记错了。
明明酿酒坊上个月库中所存不过十一万坛,怎么才过了一个月,总数已经翻到二十余万坛,接近增加了一倍。
就是那酿酒坊中的酒坛子是母猪能下崽,也下不了这么快吧!
况且酒水酿造再短也要六十日,裴继安进得酿酒坊不过旬月,倒推回去,这当是前任公事的功劳。
可要是前一任能有如此能耐,短短两月就能将酿酒坊中酒水翻上一倍,怎么还会被发贬去什么琼州?怕是早已加官进爵,被左久廉给当酒仙供起来了!
秦思蓬越看那文书中的数目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道:“提举,此次酿酒坊库数实在不合常理,怕是其中有蹊跷。”
他也是在酿酒坊中做过的,略一思忖,就猜到了裴继安在其中是如何做的手脚,一时之间,恼怒丛生。
短短时日,就将酿酒坊中库存酒水数量翻了一倍,而那裴继安分明除了查库,什么事都没有做过,难道那些酒水旁人去都见不到,偏他一去,就全冒出来了?
是酒水会认主不成?
自然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在点库时做了手脚。
左久廉一向看结论说话,极少去盯着下头人做事方法,如此做法,自然能叫那裴继安大出风头,安安稳稳渡过此次,可假的毕竟是假,那等生造出来的数目,又不可能变为真正酒水,一旦下头酒楼、酒坊过来取酒,自然就隐瞒不住了。
如果不关自己事,秦思蓬并不会多半句嘴,可那裴继安这般损人利己,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酒水买扑是他秦思蓬统管的,为了这没日没夜忙了多日,好容易才把额度分派下去,劝服了那等大商贾,压服了那等小商户,没有闹出事来,要是取酒时出了事,他日后怎么服众?
取不到酒,下头自然会闹腾,说不得到时候会变成另一个司茶监,等事情被揭发,少不得自己又要被迫去接酿酒坊,届时头头尾尾都逮着他一个人来用。
你做初一来害我,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秉着这样的想法,秦思蓬将自己的推论说了出来,最后道:“……只不知眼下酿酒坊中究竟存有多少酒水,今时不同从前,朝中赶着要酒税,咱们司中也催着下头酒楼酒坊来取酒,要是取不到……正店后头坐着的都是些难对付的,下官怕……”
比起初来乍到,又是郭保吉举荐的裴继安,左久廉自然更愿意相信在自己手下多年的心腹,况且秦思蓬所述都入情入理,并非随意攻讦诬陷,翻回今岁以来酿酒坊所呈库账,再看今次库账,果然问题极大。
左久廉听得怒火中烧。
“你是说那裴继安为了躲避责罚,特地虚报酒水数目?”
他不能忍受无能的下属,一向奉行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是以每年都不知道往外撵走多少人,可比起寻常“庸者”,他更为厌恶的却是有意欺瞒之人。
做官的,可以无能,可以无知,最多也就是被发贬而已,可谁要是敢行此大忌,左久廉不惮于将其送去大理寺,叫对方尝一尝受刑、去官分别是什么滋味。
秦思蓬应声道:“下官虽未亲眼所见,可虽不中,应当也并不远——叫那裴继安过来一问,在着人去抽查便知,除却查数,也要查酒色,只怕下头有人以次充好,以水充酒……”
***
斯事紧急,左久廉实在不能怠慢,立时又着人将裴继安叫了过来。
面对左久廉的询问,裴继安面露诧异之色,回道:“至昨日酉时一刻,酿酒坊中八十二场一百九十七库,共计二十万三千一百八十六坛酒水,其中上色八万六千二百七十三坛,下色十一万六千九百一十三坛,抽查上色一千六百一十二坛,俱无不合酒色……”
他将各种数目倒背如流,把左久廉的问话一一回了,复才道:“下官早间呈了折子,提举可寻出来翻查一回,其中皆有论述……”
这可听在早有成见的左久廉耳朵里,分明就是在隐晦地说:折子样样都有,你自己不看,怎么又来问我,难道是老糊涂了?
他桌上一份宗卷翻了出来,扔到裴继安面前,道:“酿酒坊上月酒水库存不过十一万坛,短短旬月,你怎么做到翻倍的?而今朝中急着要司酒监得酒税增益,下头酒楼、酒坊也全都等着,若是酿酒坊酒水出事,莫说你区区一个公事担不起,便是我也担不起,其中究竟什么缘故,你此时老实交代了,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又喝道:“要生要死,此刻你自家选吧!”
左久廉两道横眉十分粗浓,脸型干瘦,颧骨略高,便是胡须也都是又黑又硬,他曾在翔庆军、河间府做过官,因缘际会,也上过战场,比起寻常官员,又多了几分煞气,此时盛怒之下,竟是有几分雷霆之意。
秦思蓬站在一侧,虽然知道此事同自己全无关系,还是被吓得背后满是冷汗。
如果是寻常才入官的人站在此处,在左久廉积威之下,难保不受到影响,轻则心跳如擂鼓,说话打绊,严重者也许连话都说不囫囵,可裴继安倒是坦然自若,答道:“酿酒坊清点酒水之时,下官在场监察,司酒监中也有吏员、杂役共计十二人一同在场,除此之外,又自书院中抽取学生八十六人,自役夫中抽出九百六十一人,众人尽皆分批轮换,每个库房都点查两次以上,另设人领队抽查上色一千六百一十二坛,俱合酒色……”
又道:“酿酒坊中此时库存酒水,下官亲自点查,自能负责,如若有事,自当一人承担。”
他说完之后,看了看边上站着的秦思蓬,道:“至于提举所问上月酿酒坊库存数,其时下官尚未到差,可能还得询问秦公事。”
言下之意,我点过的酒水数不会有错,可上个月我没来,为什么会是那个数,却不干我事了。
他如此笃定自信,叫原本喜站在一旁等着看他认错的秦思蓬几乎要喷出血来。
裴继安认下了库中酒水数,又把话头转向自己,岂不是要他认下上个月库中酒水数?
可他接手酿酒坊时不过过渡而已,又怎么会着人去重新点查?查账都查不完了!
这样的话,秦思蓬自然不敢承认,只好支支吾吾道:“本官也是才得的账目,还未满一月就转给你了。”
左久廉做官多年,哪里又看不出来两人反应有异。
一个是胸有成竹的外人,一个是有理有据却有点心虚的自家心腹,此时此刻,万不能拆自家人的台。
他想了想,道:“酿酒坊中连年轮换差官,正好趁着今次来整顿一番。”
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道:“秦思蓬,你自在司酒监中点人验查酿酒坊酒水库存。”
秦思蓬一口就应了下来,等到出得门,才做一副为难的样子对裴继安道:“继安,你那酿酒坊的库存数目,当真有些太过离谱了,今次我非有意针对……”
裴继安只笑了笑,道:“秦官人一心为公,不必多想。”
他说完,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一般,竟是同秦思蓬一边走,一边聊起了酒水买扑的情况,一路谈笑晏晏,毫不紧张,也不问秦思蓬明日怎么点数,更不向他求情。
到得后头,秦思蓬也忍不住佩服起他来,暗想:死到临头还这般从容,怨不得都说奸吏、滑吏!
第282章 种瓜吃瓜
左久廉着令秦思蓬查点库账,为了避嫌,裴继安十分识趣地避让开去,每日不再去往酿酒坊,而是安安分分回司酒监点卯、下卯,由着对方在彼处任意行事。
可他不去酿酒坊,酿酒坊中却是每日都有人来司酒监汇报坊间大小事,所说并非秦思蓬如何查账、查库,而是今日共出酒多少,其中上色、下色各有多少,下头酒楼、酒坊来提货几许,坊中如何排班,不同酒方酿酒进度如何,使酒曲、柴禾、敷料、柄钱、粮谷人工几何,遇得什么问题等等。
来人除却管事、胥吏,另有酒工酒匠,众人每日俱是一同齐到,裴继安也不寻旁处,就让他们大大方方在公厅之中当着一应官员的面回禀,又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一回答。
诸人虽非大张旗鼓,已是尽量低调,可如此行为,自然让边上有心人看在眼里,免不得私下议论纷纷。
“我看这姓裴的,倒像是个做事的模样,你听他交代下头人,一看就肚里有货,由吏入官的,一向干活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品行差——何苦要在库账当中作伪,须知左提举从不是宽厚的,当真验查出什么,怕不是丢官就能逃过一劫……”
“确实太不知死活,许是恰才进来,他也不太知晓提举向日为人行事,又是外州来的,不懂而今朝中逼催紧急,放在平日里,要是他把那库存数额填成十三四万,说不得就应付过去了——也是蠢,如此出头,岂不是正等着被人抓做出头鸟吗?”
“也是他运气不好,撞到秦思蓬手上了,那一位可不是个号好惹的,又一向管司酒监、酿酒坊事,哪里能轻易糊弄过去……”
几人议论一回,边上却有人远远看着众人所在公厅的方向,忽道:“若是那裴继安去职落官,无地容身,我倒是挺愿意收留一回,叫他来我这里做个幕僚——且看他才去酿酒坊几日,就把上上下下都管了起来,眼下人不在,彼处还这般老实来回话,很有几分手段,做个管事的,想来十分出挑。”
他这般一说,其余人都很有几分心有戚戚焉,有人道:“不单如此,此人不愧是宣州来的,记数甚是厉害,你看他同酿酒坊中人对数,一字不差,连粮谷、柴禾数都不用看宗卷、记录,全数说得清清楚楚,便是不做幕僚,帮着管管家中田亩,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如此说来,拙荆家中在京畿四县新开了两间铺子,倒是缺个好使的掌柜……”
“倒也不至于,也许此人想回乡也未可知,我有个叔父正好在江南西路置有田地,正少个好帮手……”
种子都还没下,一行人已经在此处讨论起瓜熟之后如何分了,只在一旁各自顾着看热闹。
裴继安自然不会知道后头人会如何议论自己,他每日按时点卯,除却翻看司酒监中各色条例、宗卷,打发酿酒坊中来人回禀问询,一刻都不耽搁,到得时间立时就下了卯回府。
他此处毫不担忧,在酿酒坊中查库的秦思蓬却查得满头冷汗。
一样是点库,裴继安只用一天就点完了,其中还有交叉点验,认真算起来,其实是点了两回,又兼抽查了一回,而秦思蓬花了一天,只验看了三分之一的库房。
其中自然也有他特地交代下头人验看必须认真的缘故,可更重要的原因,实在是他并没有多上心,全用原来的方法点验,用的人多,点得还慢。
快也好,慢也罢,秦思蓬其实并不太在意,他一直觉得裴继安清库清得太快,一天就点完了,连表面功夫都做得太过敷衍,是以见得下头人做得慢,全似从前速度,还放了不少心。
可到得晚间,见到胥吏将白日间清点出来的数目汇总过来的时候,他只略一翻看,见得最后大数,却是忍不住大惊失色起来,捏着那一张纸,只觉得上头的字越看越不像字,越看越不可置信,问道:“这道数……是谁人计的?”
来人听得那语气不好,又见秦思蓬表情不对,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小的统算的。”
他心中紧张,只怕自己当真算错了,一面说,一面站上前去,拿了随身的算盘将纸上誊写数目又噼里啪啦敲了一遍,复才道:“秦公事,正是这数,并无出入。”
秦思蓬在酿酒坊多年,哪里需要他来算,自己见得数字,便知道算数无误,却是仍旧不信,又觉得多半是前头数字出了毛病,便着人把清点库存的原始单料重新再审。
得了他的分派,下头人立时忙乱做一团,可秦思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手中拿着那张纸,在堂中来来去去踱步不停。
——酿酒坊中才清点了三分之一多一点的库存,那数目便已经接近八万,以此计算,要是全数计完,即便没有裴继安说的二十余万坛,想来得个十七八万坛酒也不成问题。
而按着众人抽查出来的酒色情况,其中并无掺水、也无以次充好的。
可上个月明明才得酒水十一万坛,在其中抽检,还多有以下色充上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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