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裴继安文笔极佳,寥寥百余字,上头居然用了七八个典故,其中还有两个出处十分冷僻,可这样堆砌出来的文辞,居然读来毫无刻意的感觉,反而十分流畅。
除此之外,他明明用的是小女儿家的口吻,写出来却一点也不违和,只那字体偏偏用的魏碑体,无论粗顿还是抬峰,力道都用得极大,起落犹如刀削似的,刚毅极了。
文与字放在一起看,便像是军中八尺大汉,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在边跳舞边刺绣似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沈念禾通读一遍,越读越觉得好笑,道:“三哥这是在做什么?”
裴继安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怎么,沈家的女儿还不兴有个识文知书的书童?”
沈念禾险些要笑出声来,打趣道:“我却不敢要三哥这样的书童,哪有书童比主家还要高大这么多的,况且还这么老,放在我家,这个年纪要是还只能做个书童,旁的都帮不上忙,怕是也没什么出息了……”
裴继安就攥着她的袖子,隔着衣袖捉着沈念禾的手腕,微笑道:“人你都已经收了,有没有出息都只能用这一个,要知道这个书童虽然年纪大,又没本事,心眼却是小得很。”
又道:“反正有个有钱的主家……”他嘴里说着“主家”二字,眼睛则是含笑看了一眼沈念禾,“怎么也不至于将我饿死罢?”
沈念禾便笑道:“我家书童可不容易当。”
裴继安马上应道:“你去哪里寻这样乖觉的仆从,又能帮着回乱七八糟的帖子,又能做饭,还能帮着收拾屋子……”
他说完之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次日一早,裴继安就使人将那帖子送去了傅家。
沈念禾本来还想自己拿新纸重新誊抄一遍,却被裴继安拦了下来,道:“哪里用得着那么小心。”
又道:“我另有安排,你不用理他那一家。”
他收走了沈念禾的酒曲方子,自出门寻人不提。
一街之隔,傅府的丫鬟却是捧着门房送过来的帖子一路往后院走。
后院当中,林氏正同傅莲菡说话。
“……已是叫下头拟了菜单子,你也看一眼,毕竟你们小姑娘家自有喜欢的东西,若是不够,也要增添几样……”
她一面说,一面从身边的小丫头手里取了菜单过来,拿给傅莲菡看。
傅莲菡还在试着新镯子,也没有伸手去接,只扬了扬下巴,道:“娘且放着,我一会再看。”
又把手腕抬起来,露出两边新戴上的两个不同样式玉镯,问道:“娘看那一个衬我?”
林氏看了一眼,道:“两个都好,左右也是分两次宴请,你一天戴一个就是。”
傅莲菡不太高兴地道:“大哥自得宝阁里给我挑了好几个,二哥同四哥也各有表示,宴席总共才两天,最多也只能戴两个……麻烦死了!”
她抱怨当中只有一半是真的抱怨,另有一半,却是在当着林氏的面炫耀兄长对自己的好。
林氏笑了笑,正要顺着口气搭话,边上却是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插嘴道:“三姐姐,我想要这个镯子!”
一边说,一边已是伸出手去抓桌上打开的盒子里放着的白玉镯。
她人小手短,本是坐在一张小几子上,此时伸手过来,明明隔了老远,还不到能够着的时候,傅莲菡已是柳眉倒竖,用力将她的手给拍了回去,怒道:“谁教你这般行事的?!”
又训斥道:“你哪里学来的德行,旁人的东西,还敢说拿就拿,我傅家的女儿怎能这般没有教养!!”
傅莲菡年纪比对方大了近十岁,两人力气相距甚远,此时用力拍打,发出“啪”的一声响,那响声清脆不已,小女孩的手背几乎是立时就红了。
那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头扑到林氏怀里,哭叫道:“娘!”
林氏又是心疼,又是恼火,犹有些生气,只是当着傅莲菡的面,旁的都不好说,只好跟着道:“怎么好不问自取?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孔融让梨的故事你都忘了不曾?”
一面说,一面把女儿的手放在嘴边做出吹气的动作。
到底是自己女儿自己心疼,林氏虽然面上是在教训女儿,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指桑骂槐,说傅莲菡。
——孔融年纪幼小,尚知让梨,你年纪这样的大了,对着妹妹居然还如此苛刻。
傅莲菡只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冷哼一声,道:“我就不指望她这个妹妹让不让的了,都说三岁看大,娘,而今爹尚未回来,我同兄长俱是搬了过来,剩得弟弟妹妹两个在家,你多有时间,还是要管教管教才是,都交给下头嬷嬷带,不知带成什么样子,过几日就要办席,也不好不叫她出来问好,要是问礼时她忽然去讨要别人的钗鬟首饰,女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虽然里多有讽刺之意,话说得也十分难听,可道理却没有错。
林氏再多的气也只好咽了回去,笑道:“毕竟还是不懂事,怕是偶然出门,有些怕惊,我先把人带回去。”
又指着桌上一处角落摆出来的盒子,道:“是我上回收拾出来的,你挑喜欢的用,其余的收起来便是。”
一面说,一面示意一旁的老嬷嬷过来抱女儿。
那小姑娘哭了好一会,不见有人来劝,四五岁已是知事的年纪,听得亲娘同长姐说话,也晓得是在嫌弃自己,更是难受,一时哇哇大哭,劝也劝不住,只用力抱着母亲,不肯给旁人抱走。
林氏只好拉着她一边劝一边往外头走了。
小女孩出得门,有了亲娘哄劝,又得边上人拿玩具逗弄,很快就止了哭声,路上还蹦蹦跳跳的,一会扑蝶,一会捉虫,一时都安静不下来,叽叽喳喳的,显然没有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林氏跟在后面,也不去催她,也不说什么,只一直沉默着想着事情。
女儿马上就要满五岁了,儿子则早有了八岁,可同家里另外几个兄姐,几乎没有太深的感情。
从来后妈难当,从前在傅家时,林氏又何时知道家事处理起来会如此麻烦,可来到傅家之后,她却几乎隔三差五都要愁得头疼。
傅令明早早就带着弟弟妹妹三人搬来了梁门大街的新宅子里,剩得她带着一对亲生儿女留守,一是为了镇守大宅,二也是为了等丈夫回京,好做一应准备。
两边虽然分宅而住,却并未分家,她发话说傅令明要去衙门点卯,另两兄弟又是科考在即,不必他们每日回去问好,至于傅莲菡一个女儿家,又是恰才回京,正待要调和水土,也不必进进出出的,麻烦得很。
三人得了她的话,果然就每日派遣丫头小厮过去应付一回,至少面子是做足了。
可傅令明这三个毕竟是小的,又各自有正经事,剩一个还是娇女,自然可以任性些,而林氏身为主母,却不能与之一般见识,是以每每隔上一两天,都要亲自来一趟。
今日带着女儿上门,本来还想叫姐妹两个亲近些,谁料到……
第287章 回帖
林氏心中想着事情,难免有些看不到女儿,她晓得身边几个丫头必定已经围上去左右簇拥着,是以也没怎么理会。
然则傅幺娘正在猫嫌狗憎的年龄,一刻都闲不下来,她本是老小,得亲娘与亲哥自小疼爱,出生时父亲已经身居高位,被捧在手心长大,一向是由着性子玩闹的,哪里会顾及几个小丫头,见得有人在身边跟着,就从众人腿间窜来穿去,看她们一个都捉自己不住,乐得咯咯直笑。
她笑过之后,忽然看到不远处两块半尺高的石头,那石头一块垒着一块,最上面那石头面不知从何处落下来一朵玉兰花,花上伏着一只蝴蝶。
蝴蝶品种十分稀罕,蓝底白点,蓝得比天还要亮上许多,双翼忽闪忽闪的,漂亮极了。
傅幺娘虽然年龄尚幼,还辨不出美丑,却已经懂得喜欢色彩鲜亮的东西,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从一个丫头腿边钻了出去,往彼处一路小跑,蹦跶上了底下垫着那一块石头,欲要去扑蝶。
她人幼力小,跑动时已经带起风声,扑蝶也不晓得使巧力,又兼几个丫头见她四处乱窜,急急边在后头叫唤边跟了上去,偏又不敢离得太近,唯恐将人绊倒。
这一通吵闹,自然把那蝴蝶惊得飞了起来。
傅幺娘急急双手扑上去拦,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一磕,上半身直直扑倒在石头上,额头碰在石头上,发出“嗑”的一声响。
她先还没觉得有什么,也没察觉处痛,只好像脸上什么东西热热的流下来,顺手一模,几道红得刺眼的血水自袖子上蜿蜒而下,低头一看,掌心处尽是血迹,两道袖子也都一片深红。
傅幺娘“哇”的一下,大哭出声。
院子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
牛行街的小儿大夫来得极快,给傅幺娘上了药,因怕小孩乱闹,又给她开了镇定安眠的方子,见她睡下了,才同林氏交代了些要注意的事项。
听得说伤势不算太重,林氏才略微松了口气,忙又问道:“这样小,伤的又是额头,会不会留疤?”
那大夫哪里敢打什么保证,忙道:“要是恢复得好了,眼下年纪小,应当不会有什么明显的疤痕。”
他话说得半含半吐,林氏整颗心又吊了起来,连忙问道:“是不是一点疤都不留的?”
老大夫勉强道:“眼下还看不出,过一阵子就晓得了。”
又安慰她道:“令千金吉人自有天相,应当不会有事。”
傅幺娘运气还算不错,那石头上有一块尖锐的凸起,她磕到的只是额头,只要再偏半寸,就要刺进眼睛了。
这样的话,也不过听听就罢了,自然不可信,林氏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着人打发了些银钱,让嬷嬷将那大夫送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黑,傅令明下卯回来,却是径直进了此处偏厅,见得林氏站在原地,也不晓得坐的样子,忙问道:“听说幺娘不小心摔着了?方才路上见得个老大夫,问了几句,他说妹妹吃了药睡了,并无什么大碍,却不晓得伤势如何?”
又道:“莲菡也忧心得很,嚷着要过来,只她一来,少不得又要吵闹,没得闹得幺娘不好休息,被我拦了……”
林氏又不是头一天嫁进傅家,自然知道傅令明说的全是场面话,不过肯说总比不肯说来得好,多少面子上是顾到了,便道:“已是睡下了,伤了额头……”
她把傅幺娘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带继子去里头晃了一圈。
傅令明看了两眼,已是尽到自己的本分,便不再多留,道:“幺娘吃了药,今晚不如在此处睡罢?我叫人收拾个地方出来。”
林氏本也不想折腾,只是此处本来房舍就不大,傅令明四兄妹一人占了一个角落,又带着仆妇,压根没有地方可以腾出来,傅幺娘又认床,要是半夜醒来了,免不得要吵闹。
她犹豫了一下,道:“罢了,家中离得马行街近些,药材也齐全,要是半夜有什么,还好去请大夫。”
傅令明不过随口一提,本也没想过林氏会答应,见她拒绝了,便不再坚持,又问候了两句,就找个理由退了出去。
他才回得后院,傅莲菡就迎了上来,问道:“怎么回事?听闻那个小的摔了头?”
傅令明把幺妹的情况转述了一回。
傅莲菡听说磕得一脸血,伤了额头,脸上一下子就阴了下去,撇嘴道:“真摔得不是时候!”
又抱怨道:“过几日就要办宴席,此处又是新宅子,被她这么一摔,晦气得很!”
傅令明左右一看,见得门口处站着两个小丫头,便上得前去,将两人支开了,又回来教训妹妹道:“这样的话怎么好胡说,叫外人听了,怎么看你?”
傅莲菡话才出口,已是知道自己说错了,此时被长兄一提,马上就认错道:“是我一时嘴快……”
又噘着嘴道:“我也只当着大哥的面才敢说,况且她又只是伤了皮肉,养几天就好了。”
再道:“好好的新宅子,大哥才得了好差遣,二哥四哥又要下场,被她这么一带累,确实晦气得很嘛!我又不是为了自己!”
傅令明皱眉道:“隔墙有耳,外头还站着伺候的丫头,要是被人传出去,与你名声有损。”
又道:“幺娘伤了头,于情于理你都当去看一看,为着脸面,不然给人晓得了,要说你没有孝悌友爱之心。”
傅莲菡撇嘴应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外头有个小丫头敲门。
傅莲菡忙解释道:“方才门房送帖子过来,我叫她去取帖子了。”
又问道:“大哥才进衙门,过几日我这一处要办宴席,要不要请几个上官家的女眷过来?”
妹妹关心自己,傅令明自然不会推拒,他早听说此处要办宴席,只并未怎么上心,不过一提起此事,也觉得未尝不可,便问道:“都请了哪些?”
办席要讲究排场,也要讲究人,若是同席的客人身份相差太远,就不是请客,是结仇了。
傅莲菡转头交代丫头去取了自己拟的名单来,此处等着,顺手就拆开方才拿进来的回帖,一张一张给傅令明看,说请了这家的姑娘,那家的女儿。
傅令明低头扫了一眼,忽然顿了顿,伸手去了其中一张帖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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