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157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他脑子里念头微闪,下头小厮已是继续道:“……听闻好几个教授拿来做为分析,还有上舍的先生也在课上点评过,都说虽然有些瑕疵,却不妨碍言之有物……”

  傅令明听得一愣。

  先生拿出来做例文,虽然并非赞不绝口,却也称得上十分满意,按道理那郭向北看出自己才学,早该凑上来了才是,为什么会一去就不复返了呢?

  简直莫名其妙。

  难道是忙于功课,眼下还没功夫上门?

  那小厮能得傅令明喜欢,自然是行事机灵的,不知是如何设的法,居然被他找到了郭向北写的文章底稿,此时双手呈上,道:“小的请人誊抄了一回,那文章正在此处。”

  虽然满腹狐疑,傅令明还是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正想对比一下对方究竟吸收了自己当日批注之中的多少精髓,可等到从头看到尾,却是整个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问道:“你确定这是那郭向北做的文章?不是誊抄错了?”

  声音里头都有几分发飘。

  那小厮忙道:“小的亲眼见得,同人一齐誊抄的,上头写了姓名籍贯,另有舍名,最后还有先生批注,断不可能出错。”

第296章 分派

  以傅令明的才学,哪怕只粗粗扫了一遍,都能从当中挑出无数毛病,譬如行文寡淡,毫无文采可言,例如用典粗糙,并不十分匹配,再如结构失衡,头重脚轻。

  然而问题虽然多,即便以他之才学,也不能不承认这文章写得颇为言之有物,其中提到的不少实例,纵使傅令明在外任官数年,也未曾有过耳闻,看到后头,居然还隐隐生出开了眼界的念头,怨不得被先生们拿出来作为示例。

  国子学中从来不缺才子,每回功课也好,月考也罢,好文章并不罕见,只是好文章常有,适合作为范例拿来解析的却不多。

  才子作文,多有笔仗,仿其结构、文风并不太难,却容易得其形而不肖其神,如同东施效颦。

  况且文无第一,各花入各眼,再好的文章,也会有人不喜欢,倒不像郭向北这般缺陷如此突出的,无论正面剖析还是反面解构,都十分适合。

  不过这些都是其次。

  傅令明盯着手中的文章,面色越发难看。

  拿见过的郭向北旧文同此份新文对比,再和着自己指点过的修改思路,很轻易就能发现对方全然没有理会他的建议,凡所列举,皆未采纳。

  虽然这一篇文章勉强称得上不错,却也远远够不到出色二字,要是能全数按照他当日的提议写就一篇新文章,必定会高明许多,不至于落下筛子一样的漏洞。

  那郭向北为什么要舍优而取劣?不肯领自己的情,又半日不肯凑过来?

  按着他的盘算,当日给了许多批注,对方应当一见之下,大为拜服,届时只是按着批注来改,必会遇到许多问题,拿不定主意之处,少不得要来寻自己问,若是当真开了窍——几无可能——后头文章做得好,得了先生青眼,肯定也会回来同自己道谢,一来二去,自然能将其人收服。

  谁料到会有这样一出。

  傅令明压下心中失望,吩咐下仆道:“去查一查那郭向北这几日常同谁人往来。”

  郭保吉在翔庆统兵,两个儿子都得了宫中安排,一做官,一入学,叫那不知事的见了,多半要以为是天子赏识,为了安抚领兵者的心,可明白人都知道,这一举动未尝没有以郭家妻小为质的意思。

  郭向北听了父亲吩咐,进京之后老实得很,每日不过去国子学上课,或与同窗在外饮乐,交际简单,十分好查问,果然下仆次日就回来将其人行动一一向傅令明回禀了,又道:“旁的都与以往无异,只那郭二公子不知怎的,连着几日下了学堂之后,先不回自家,而是转去潘楼街上那裴府府上……”

  即便下仆不说,傅令明心中也早已有数,此时不过再做确认而已。

  一个是收服,一个是巴结,自然是巴结来得比收服容易。

  以那裴继安才学机变,想要巴结一个脑子不聪明的郭向北,不过费些心思罢了,看其当日行事,十分懂得自矜,高高把架子搭了起来,又确实有几分本事,怨不得很快得了手。

  虽然原本的打算落了空,傅令明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反而越加生出斗志来。

  ——他本就要收服那裴继安作为助力,鱼吃了虾米,只要能把鱼吞了,自然就把虾米也吃进去了,还省了自己去另花功夫。

  ***

  且不说傅令明此处如何作想,郭向北却是日日下了学就往裴家跑。

  裴继安恰巧有机会在家休整,又因得过郭保吉嘱托,想着从前交情,虽然不怎么主动,却也不会拒绝,少不得一一指点,再兼郭东娘又三天两头来寻沈念禾说话,一来二去,两家越走越近。

  郭向北不是傻的,知道长兄对裴继安很有偏见,郭东娘更是个伶俐人,两人虽未明言,却是默契得很,把嘴闭得紧紧的,一个说功课中,被先生留在学中补课,一个说外出访友。

  廖容娘虽然是家中主母,却从来不愿也不敢多管继子继女的事情,纵然有所耳闻,也不会多嘴,一家人只单瞒着郭安南一个不提。

  再说裴继安在家中清闲几日,秦思蓬在那酿酒坊中早把所有酒水库存清点完毕,竟是同裴继安当日差人所点只有十几坛酒的出入。

  他做事也懂得谨慎,又着人复核盘了再盘,才晓得原是自己这一边点错了,一时之间拿着那点库单,实在有些茫然。

  酿酒坊中的库存情况,秦思蓬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心里却是有点底的,正因如此,当日才会向左久廉进言要彻查,可查来查去,却只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要是此时还不知道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实在对不起他的官身。

  秦思蓬到底接手过好几回酿酒坊,虽然只是过渡,却也懂得些里头门路,原来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此时再不敢端着,费了大力气又请又求,最后想方设法偷偷托了人去打听。

  受托之人得了好处,又被上头压下来,不得不半含半吐地透露道:“……本来库中一半存货都无,只前几夜忽有人……”

  将半夜填库之事含糊说了。

  然则秦思蓬再问其中细节,对方却是再不肯言语。

  能做下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瞒着管库者同司酒监把酿酒坊全数搬空,又重新填回来,其中势力可想而知。

  秦思蓬探明之后,虽然只隐约猜了个大半,却已经觉得背脊发凉,当真是后悔不迭,情知单凭自己,是不可能压得住了,连忙去与左久廉说了此事。

  他半是惊惧,半是担忧:“……手伸得如此之长,又有这般能耐,却不晓得是哪一家,要是被捅得出去……”

  “……从前查账时库账不符,也不见怎么反应,眼下这裴继安一来,居然叫后头人把东西全数填回来了,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可事有反常即为妖,提举,要不要还是小心探查一番,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秦思蓬说完之后,不忘分析道:“按理那裴继安后头举主乃是郭监司,可郭监司常年在外,罕有回京,应当不至于能有如此能耐……若要列举京中……”

  左久廉最近为着朝中筹银,几乎日日都被石启贤叫去反复盘问,见得中书上下忙个不停,人人自危,更知酿酒坊中出酒的要紧,另有宫中态势,简直一触即发,此时听得秦思蓬如是说,立时将脸一沉,打断道:“此事我另有安排,你不必再管——那酿酒坊中既是酒水供应充足,认买之事办得如何了?”

  秦思蓬听得一愣,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正要回话,却见左久廉将手一挥,又道:“你去整理一番,将折子拿来给我看。”

  就被这般打发了出门去。

  秦思蓬简直莫名其妙,站在门口半晌,虽是依旧揣度不出左久廉的心思,却已经看出来自家这上峰无意再做追究,实在有些无措。

  左久廉坐在屋中,听得外头行人脚步,不由自主将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秦思蓬,平日里看着还挺机灵的,一到这种要害时候,就显出底子单薄来了。

  做事情毫不知道顾全大局,一味想着顾忌自己的面子同利益,却不知道多想一想。

  能把手伸进酿酒坊的人不少,可能在一两夜间,筹够如此之多的酒水,还将其运送回库房之中,其中耗费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有这般能耐的,想想都知道不会有多少,一一细数,无论查出来是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就算人站在你面前,你敢去追究吗?

  既是如此,为什么还要死揪着不放?

  不管是不是那裴继安后头人做出来的事,只要库房之中帐、库合得上,值此危急之秋,必定不能往下追究,等过了风头再行探查才是聪明的做法。

  早知如此,就不该任他去查库才对,闹到现在不上不下的……

  左久廉脾气虽然臭,却很懂得什么叫做能屈能伸,此时还用得着裴继安后头人一天,就不会轻举妄动。

  他拿定了主意,也不再拖延,当即把裴继安叫了过来,难得温和地道:“酿酒坊中帐、库已经查核完毕,并无半点出入,我本以为你乍一接手,会有些疏漏之处,不想做得如此漂亮。”

  夸了一通,最后才道:“今日我叫你来,另有一桩事情要分派……”

第297章 决定

  秦思蓬自家查库,查出来同裴继安当日所报之数并无任何出入,自然解了从前质疑。

  其人毕竟是左久廉惯用心腹,此时又当用人之际,不能太过深究,只好后续再做处置,是以他高高抬起,当着裴继安的面,抱怨了几句秦思蓬行事不谨,不堪大用,便轻轻揭过了。

  裴继安哪里还看不出来对方打算,只做不知,甚至还帮着那秦思蓬解释了几句。

  左久廉见他识得做人,便也不再做耽搁,道:“今次朝中景况你也晓得,我就不多说了,石参政给司酒监派下数来,必要赠益酒税,旁的东西我已经交代众人去做,只一桩,酿酒坊中酒水不能断。”

  他语毕,自桌上取了一份奏事过来,推给裴继安,道:“这是下头递来的酒楼买扑数,你且看看,”

  裴继安抬手接过,只粗略一扫,顿觉十分棘手。

  此时酿酒坊中酒水存数不过二十万坛出头,可按着司酒监分派下去的买扑数,一个月就要出酒十万坛。

  酒分大酒、小酒两种,大酒腊月酿造,有先要施曲蒸酿,再要储存醇化,次年夏秋方能开坛,冬日得饮,历经近乎一年。小酒虽然酿造时间较短,却也是春酿秋售,耗时半载。

  他面色微沉,并无半点犹豫,当即道:“提举,酿酒坊库存只能供应两个月,下一批小酒出槽则要等到重阳,而大酒更要等到冬日,数目加起来也不过四万余坛,此乃定数,并无半点转圜余地……”

  酿酒坊的酒数原来是一月一报,裴继安接手之后,改为了五天一报,上一回的奏报是为当日,还摆在左久廉的桌案上,他又如何会不知,却是道:“中书下派,司酒监必要在年底筹够酒税,我会叫人同各处酒肆商议延后交付酒水之事,至于酿酒坊中,更要着紧起来才是。”

  裴继安心算极佳,听得左久廉如是说,低头去看手中奏事,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把新增酒税的数目算了出来,奇道:“便是按着提举所言,酿酒坊中能每月供应酒水十万坛,到得年末,也不够中书所要半数,其中差额又待如何?”

  左久廉道:“眼下乃是急用,到得年末,再同下头酒肆商议,或可提前支取。”

  他看了一眼裴继安,道:“正因如此,你在酿酒坊里更要盯紧了,不能出什么纰漏,十中缺一还好,要是十中缺四缺五,事情如何好办?”

  裴继安本就敏锐,左久廉虽然没有明说,他还是一下子就懂了。

  朝中缺银,石启贤被天子点派去管筹银之事,平衡各家势力之外,他是个惯来要名声的,自然得有以身作则的样子,是以拿自己心腹左久廉来当头,少不得多分派些下去。可酒税一年赋税盘子就只有这么大,若是想要凑够金额,至少要将规模增加两倍,石启贤与左久廉虽然不至于白日做梦,把担子全部压在此处,可实在也寻不出其他更合适的办法了,是以打算到得年末,先提前将次年酒税收了。

  这做法简直同竭泽而渔也无甚区别,虽说大酒肆酒馆底子厚,能折腾得起,可哪里又是吃素的,少不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中间损失,最后又转嫁到下头,而那等小贩被摊派之后,如何撑得住?

  裴继安心知不妥,先道:“酿酒坊中提举尽可放心,下官心中有数,只这提前支取……”他提醒道,“酒虽不比茶,可隔壁司茶监事,提举想来是尽知的,要是闹将起来……”

  说一句难听的,司茶监不过将茶税增加了三成,就引得茶商们在御街上集聚闹事,司酒监虽说没有增加酒税,可提前支取,比之增三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往外放数一贯钱,一年后能得一贯又半,其中多出半贯是为利钱,司酒监要提前一年支取,真正算起来,甚至等于增加了酒商一半的成本,下头怎么可能毫无怨言。

  他真心劝说,左久廉自然看得出来,脸上神色也和缓了些,虽然对着裴继安不好多说,却是道:“我等为朝廷办事,即便晓得不妥,只是当此之时,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裴继安道:“下官听闻司茶监的高提举,前几日已经发贬凉州了……”

  此时不比前朝,凉州早非繁华之地。高提举任上惹出事来,纵然后头有人撑着,奈何遇上周弘殷正当气头上,谁人都不敢去触霉气,只能灰溜溜收拾了东西避风头。

  左久廉却是道:“我心中有数,你只管做便是了。”

  也不再多说,就这般将人打发了出去。

  裴继安出了门,朝外走了一段,就这般站定回廊下看着远处屋檐。

  他方才见得左久廉反应,难免生出担忧来。

  要是按着此时做法,提前预支来年酒税,甚至都不用条令下发,他都能猜到后续轩然大波。

  左久廉为官数十年,资历、才干都排的上号,况且又是石启贤的左膀右臂,哪怕当真闹出事来,只要石参政在位一日,他最多也不过是暂时发贬,一有机会,立时就能再回京中。

  此时石启贤正遇难处,左久廉作为助力,最多也就是赔上自己三两年的磨勘而已,可落在旁人身上,却没有那么轻松了。

  裴继安本就是由吏入官,比起那等科举得官天生矮上一头,更要慢上许多。

  正经官员若是三年能升一任,放在吏官身上,少说要五年,若是司酒监出事,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少不得要被拖累,说不得五年就要变成八年。

  左久廉本是为了恩主,况且私下又有补偿,他却不同,不可能陪在此处耗着。

  况且更要紧的是今次乃是为翔庆军前筹银,郭保吉已赴阵前,时时刻刻都在耗费粮秣军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