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裴继安仿佛没有看出他的不满,应声道:“多劳提举提携,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他说着场面话,还不对左久廉行了一礼,作为回应。
左久廉点了点头,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到底有些抹不开面子,只掸了掸衣袖,大步朝前走去。
裴继安落后几步,并没有着急要缀着他回去,而是看着其人背影,出了一会神。
自进司酒监以来,他所做所为,皆是尽心尽力,只是左久廉先入为主,一遇得事情就想提拔自己人,又要将他撇得远远的。
如果是从前,裴继安自然只能韬光养晦,少不得使那水磨工夫,花上一年半载,润物细无声,将自己融进左系一派,再来设法施为,得到应有之偿。
可而今难得遇上筹银的机会,正能冒头,何况朝中形势变幻,裴家不同往日,而沈念禾正要及笄,说不得什么时候,翔庆军那一处就有消息传来。
若是有好消息,那自己如果没有半点功劳,哪里好意思再上门提亲?
而若是没有好消息,两家正要做亲,自己一个末流小官,岂不是委屈了家里那一位?放手是不可能的,可想到旁人议论,他实在忍不下去。
裴继安急于建功立业,得一点功劳在身后垫着才好吧说话声音放得高一点,自然不会再压着自己,正是见块石头都恨不得从其中榨出一点油水好出头,哪里舍得错过。
比起左久廉,石启贤能给得更多,胸怀也更大,显然还是个肯纳才的。
同样的东西,裴继安给了左久廉,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少,还要被打压,若不是被石启贤点出来,此时必定是被埋没的下场。
你做初一,就怨不得我来做十五了。
况且他也没有打算在后头落井下石,只是不会同从前一般帮着出力遮掩罢了。
***
左久廉出得此处衙署,径直去回了司酒监,一进门,便着人把秦思蓬叫了过去,分派道:“今明两日,你收拾收拾手头东西,同那裴继安交接清楚,将酿酒坊事接得回来。”
秦思蓬大骇,惊诧问道:“提举,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如此突然?”
又急急问道:“那酿酒坊由裴继安管着,不是没甚问题?酒库也点过了,账目也查过了,俱是合得上,要是此时叫我接替,实在师出无名,况且我当日寻他毛病,其实十分不智,叫旁人听说,个个都对我议论不停,要是眼下再做换手,外头人了不单要说我,怕是连提举也要多提上一两句。”
秦思蓬本来就半点不愿意接手酿酒坊,从前还与同僚说过,要是叫他去管酿酒坊,恨不得当即辞官就走。
这话虽然玩笑之意大于认真,可也很直接地表达出了他的想法——当真是不想接,这个差事容易出事,不容易立功,还繁琐无比。
如果是个好差,哪怕要被人议论一番,秦思蓬也愿意咬咬牙接下来,可要是酿酒坊,却实在半点不值得。
左久廉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石参政看上了裴继安,要抽调他去另管他事,只是酿酒坊却也不能撂开不理,眼下司酒监中寻不出合宜的人来处置,若是要安排新人,一是来不及,二则是不好接受,唯有你熟悉彼处,不会出乱子。”
这消息实在大出秦思蓬意料,他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左久廉的话,问道:“石参政看上了裴继安?”
左久廉点了点头,道:“鹤立鸡群,自然脱颖而出。”
他也不说谁是鹤,谁是鸡,可语气当中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酸味,语毕,见得秦思蓬一脸的不情不愿,也知道其人心中想法,便提点道:“不要以为酿酒坊不是好差事——若是你做得好了,未必不能在石参政面前露出一头来。”
石启贤看重不是裴继安,而是“隔槽法”,更是因为裴继安能给他筹银。
可那奏章当中“隔槽法”的内容,左久廉也看过,自然知道不是容易做到的。先要在极短时间当中建出蒸酒的炉灶,又要备好足够柴禾、酒曲,等到一应弄好,多半要酿冬酒了,剩下那一丁点时间,却要安排京中数以十万计的酒贩、酒商、酒工,如何排布?
头一回做,人手也没几个,可想而知会乱成什么样。
届时被酒贩围在外头,闹出大事来,才算好笑。
左久廉已经做好了打算,拟要拖一拖,任由那裴继安自家去弄,不帮忙,不说话,不居中调解,看他一个才来司酒监两个月不到的新进官,还是吏转官,如何在这京城朝堂各部司之中讨要来相应的物料——司酒监是不会给的,酒曲、柴禾、酒缸、封泥等等,酿酒坊还要用呢。
不是他心胸狭窄,那隔槽法还是他献上的,可到了石启贤那一处,倒好似把他的首倡之功忘了个干干净净似的,反而把裴继安抬举起来,样样都叫竖子去做。
石启贤老于人事,有什么话,自然不会直说,甚至还让他去主持隔槽法。可左久廉也不是傻子,看到石启贤的安排,再看他样样细节都只同裴继安说,而不是先交代自己,再叫自己给裴继安分派,就能看出其人心中真正想法。
对于左久廉来说,此时此刻,酿酒坊同那隔槽法试行处,前者是正妻生的嫡子,名正言顺,必当要得尽所有宠爱,后者却是被迫半路去抱养回来,父亲在外头同妓子鬼混生下来的野种,孰轻孰重,不问自知。
——左右两边都按部就班行事,若是到得年末,酿酒坊筹银超过了原本发派的额度,而隔槽法试行处却毫无效果可言,自然就能看出两者的差别来。
石启贤叫他主持此事,又叫詹掩夫同做协管,其实他哪里会使力去管,詹掩夫更是参政手下亲信,一般没有空暇,只有裴继安这一个首倡是当真要出力做事的,只要他早早寻个理由脱身,最后闹出事来,就怪不到他头上。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酿酒坊今岁出的酒水,必定要多得五十万坛!”
第306章 惊诧
左久廉以威相加之后,又以利相诱,向秦思蓬说了诸多好处。
“酿酒坊当中样样都是现成的,前日才盘了库,酒水、酒缸、酒曲、柴禾等等,所有物资全数在库,人手也齐备,全是熟手,你从前也管过许多回,并非初来乍到,乍一听要多出五十万坛酒水有点匪夷所思,可也不是全不可能做到,届时酿酒坊中势如破竹,能撑起大半酒税,裴继安那一处,却是蹒跚学步,不能得行,两相对比,难道参政会是个不长眼睛的?”
左久廉看着秦思蓬,目光意味深长,道:“你跟了本官多年,本官为人如何,当是心知肚明吧?只要你做得到,参政面前,我自会帮你推进美言,你在这酿酒坊中也已经止步多年了,论资历、能干,本也应当是更进一步的时候,不过若是能添功加劳,就未必只是一步——能省将来三五年磨勘,难道不美?”
……
……
秦思蓬出得门,转身就进了酿酒坊的公厅,有个厅中同僚见他面色,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提举训你了?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众人听得声响,一齐都看了过来。
有人道:“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旁人挨训倒是寻常,秦公事却是少有,今日是招了什么风?”
秦思蓬勉强笑笑,道:“无事……”
敷衍几句,便埋头做一副忙于干活的模样。
旁人见状,自然不再理会,却剩得秦思蓬一人手中捏着笔杆,看着桌案上摊开的账册发呆。
诚如方才说话人提到的一般,左久廉一向是个胳膊肘往内拐的,行事护短得很,数年以来,自把秦思蓬当做臂膀,便委以重任,也十分卖力提携。
秦思蓬也不是庸者,做人、做事,都上得了台面,不过毕竟资历尚浅,过往履历也较为单一,欲要再进一步,仍旧有些困难。
而今难得遇到这样的事情,虽然是难题,却也是机会。
多酿五十万坛酒,听起来乃是天方夜谭,绝无可能。可秦思蓬并不是那等冥顽不灵的,稍稍思量,便品出了其中的玄机。
酿酒坊多酿造五十万坛酒是无稽之谈,裴继安那一处新设立一个试行隔槽之法的“隔槽处”,难道就好到哪里去了?
比之自己架子已经搭好,样样都齐备,还有左久廉许过诺将来几个月里必定全力襄助,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而姓裴的那一处不单是平地起高楼,还连人手、砖泥、木料都不见踪影,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要是这多酿造五十万坛是死数,秦思蓬便不挣扎了,哪怕同左久廉翻了脸也要出言推拒。可正是看透了当中奥妙,他倒是觉得,未必不可为。
难道左久廉会不知道,短短数月之中,想要酿酒坊在多酿造五十万坛,是绝无可能的事?
自然是知道的。自己管着酿酒坊,也许到最后酿不到五十万坛,可只要得了三四十万,乃至多得二三十万坛,数字越大,就越好说话。
到得彼时,对比裴继安的隔槽处,对方也许架子都没有搭起来,要是同司茶监前一阵子一般,惹得酒商们闹事,简直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没有惹出事,以常理而推之,石参政已是发话了,隔槽法乃是试行,必要小心谨慎,不能大举劳民伤财,又有左久廉在后头把着,必定不会给人给物,还不知道到得最后,会是如何一地鸡毛。
两相对比,便是个庸庸碌碌的,都能被比出来了,更何况自家本来就做得好,哪里会显不出本事?
秦思蓬反复盘算,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必赢的事情,便不要优柔寡断了!
唯有认真行事,不要错过了这次机会,才对得起这许多年来的辛苦,才当不负自家的天生之才!
***
左久廉在此处对着手下亲信威逼拉拢,使得对方为自己卖力,不欲要不受掌控的旁支别系从手上冒头,而在政事堂的公厅当中,石启贤却是对着桌案上垒叠得几乎要把后头坐着的人淹没的宗卷出神。
他面前摆着的东西,有自吏部调出来的裴继安履历、郭保吉对其人荐书、宣县知县彭莽往年考功及履历,有从工部中取出来的宣州圩田并新堤坝宗卷,两年以来江南西路徭役、赋税情况,另有自度支司里头抽调出来的宣县历年应税情况。
石启贤原本只是想对其人来历背景略作了解,将来才好视之情况,给予对应考验。
下头人得了分派,自然头一个就是去吏部流内铨调阅当日裴继安入官时的荐书。
饶是石启贤管过流内铨数年,见得这许多文书摆在面前时,还是吃了一惊。
他先以为其中怕是多有吹嘘之语,然而看到其人来历,竟是越州裴家子弟,又看其中仅仅靠着平铺直叙,居然写满了足足数十页纸,因怕有弄虚作假,只好复又抽调其余宗卷来作佐证,一来二去,桌上的文卷越摆越多。
石启贤人到中年,比不得从前,此时伏案太久,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才勉强看完,对裴继安免不得重新审视一回。
——如此能干,怨不得郭保吉明明在文路中并无多少人脉,可舍得穷尽力气也要为其奔走,不避裴家故事都肯举荐出来,还直接送进京城,又去了司酒监。
不过既然这裴继安选了走文路,郭保吉重归武功之道,今后便帮不得什么,裴家老三迟早要重新择个靠山。
不是石启贤自夸,他觉得自己虽然不甚高大,却十分能倚能靠,若是比作山岳,非泰山不能当,正正适宜这裴继安来投。
他起了心思,等到公事忙完,回府路上便不住在盘算要用什么差遣来考校这裴继安能耐,除却能耐,也要看看人品——虽然做起事来,才干比人品更重要,可这一个毕竟是打算要大用的,要是人品太差,且也要多思量一回。
石启贤正想着等到考校完了,又有什么合适的官职好给他去领,还没定出个所以然来,已是回了府。
此时早已是掌灯时分,他才进得屋子,却见妻子迎了上来,眼中含泪,面上却是又有几分喜色,还差几步路远,已是开口道:“参政,妾身想要向你讨个人情!”
石启贤惊讶极了,笑道:“夫人何故如何?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景氏忙道:“妾身想给一人求个好差事——我听得参政手下缺个好文书官,方才寻了赵管事来问,他说一时半会,实在寻不到合宜的,既如此,不如我给你荐个人来?”
石启贤更奇怪了。
景氏几乎从不过问朝中升迁任免事,也不曾为旁人说项过,哪怕她两个兄长当年官途坎坷,而石启贤一路顺风顺水,直接进了流内铨,明明很轻易就能搭把手时,她也没有提任何要求,怎么今日忽然开了这样的口?
石启贤不忙着拒绝,却有没有一口答应,问道:“是谁家求上来的,竟是把你也说动了?”
又笑道:“连坐都不叫我坐了。”
他口中说着,究竟寻了张交椅坐下,又接了丫鬟捧来的茶。
景氏忙在边上跟着坐下,拿帕子试了试泪,道:“却也不是旁人求上门来的,乃是我自家看着,觉得造孽得很——参政可知道,我今日出得门去,遇上了芸娘同沈二哥的女儿……”
石启贤有个习惯,盛夏时方才回家,并不用冰,而是拿热茶来喝,以热解热,他此时才吹好了最上头一层热茶水,正要小小抿上一口,那水恰才入喉,听得景氏这一句,当即呛在舌根同鼻腔处,那热茶水也跟着烫得他满嘴发麻,手上险些都捉不稳杯子,热茶水洒了一身,却是来不及清理,已是张口急急问道:“什么?你遇上了谁??”
第307章 不识庐山
石启贤一盏热水烫在身上,屋中自然乱作一团,众人急忙上前给他收拾一番。
等到重新落座,景氏将白日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复才道:“我先头只管着看顾人,旁的并未来得及留意,倒是女儿心细,瞧见她自家背着的竹篓,那篓子里装了不少杂物,又着人回头打听,才晓得原来她投奔了沈二哥的故旧,那一门落魄多年,家中只得一个儿子,也未曾科举,只得了一个不入流的小官,眼下恰才入京数月……”
石启贤听到此处,旁的先不管,只急急问道:“既是遇得人,又是这般落脚处,怎么不赶紧接回来?却仍留她一个在外头,如何使得?!”
语毕,当即站起身来,正要招手叫人,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勉强坐了回去,掩饰般地叹道:“先生清正一生,谁想竟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复又补道:“我从前得过先生大恩,恩师出事时不能出手相助,眼下先人已逝,留得一个外孙女下来,之前没遇到的时候还罢了,今次既是撞见了,断没有干看着的道理。”
景氏便道:“我也邀她来家中住,只那姑娘家毕竟年纪小,见得我是生人,仍有些不放心,并不肯来,找了借口推拒。”
又道:“我想着旁的先不必说,孩子在外头,却不能叫她吃了亏去,眼下家中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出门竟是要自己提着东西,实在可怜,虽不晓得寄住的哪一家人品行究竟如何,可当日既然帮忙做了收留,又是沈二哥安排的,他此时……我一个做姨的,自然不能干看着,总要帮忙道谢。”
石启贤听她说了原委,顿时明白了其中意思。
景氏这是要以长辈的名义,替沈家女儿向寄住人家致谢。
沈氏女在其人家中暂居了将近一载,虽是个小姑娘,吃用不得什么,却也要人打理,况且对方再如何照料得不好,总归也全须全尾养出来了,当要礼尚往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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