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裴继安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问道:“以你的名义?”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以三哥的名义,就说代我同我娘、外祖父、外祖母捐去的,不知妥不妥当?”
又歉声道:“只是三哥这一处多半要惹上些麻烦事了。”
裴继安好笑道:“再怎么麻烦,能麻烦得过裴家的事情?”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裴家遇过太多事情,他经历多了,虽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却早已经不怕麻烦。况且他一直觉得自己欠这沈妹妹良多,能在什么地方帮一把,不进不觉得麻烦,反倒会叫心中松快许多。
倒是一旁的郑氏听得沈念禾想要赠书去国子学,又提了山南、白马、蓝田三院,一时不解其中深意,好心好意地问道:“只是赠予这四处地方,还是另也要寻些其余书院去送?既是还剩五十好几部,都在京城发送完得了,还能给沈副使并冯相公一门得个好名声,不然还要千里迢迢带得回去,麻烦得很。”
沈念禾还没答话,裴继安就已经帮着回道:“婶娘虽是好意,但这书若是处处都送,就显得不值钱了——况且并不是只为了名声。”
郑氏听得一愣,显然有些琢磨不出来。
沈念禾便解释道:“我外祖父曾任国子学祭酒,送二十部书过去,总有学子念他的情,我爹曾在白马、蓝田两处书院游学,也算得上是有旧,至于山南——那一处书院的院长唤作窦横照,听闻最爱杜工部诗,年轻时曾去冯家借过书来抄……”
她前一阵子在宣县住着,日日请裴三哥帮忙借书回来看,其中书目并不是乱列,而是有的放矢,又兼从郑氏、谢处耘、裴继安三处侧面打探,几个月下来,对冯家、沈家的旧事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这些个事情都是自不少文人杂记、时文中找到的,也许只是一笔带过,却被她放在了心上,此时全数就用了上来。
越是好东西,就越要珍重着给。
冯蕉曾经做过八年的国子学祭酒,听闻此时负责太学的大司成、管事的司业都是他的学生,虽然从前先生出事时不能出头,可眼下恩师死了,只剩得一个外孙女,还记得捐书过去,总不能眼见着受欺负吧?
而沈父在白马、蓝田读书时,学业出众,极得先生们其中,好似当初那书院院长还想着把女儿嫁给他,虽然这门亲事最后没有成,被冯蕉截胡了,却也一直师生相得,直到去了翔庆,据说沈轻云还记得年年送银子、粮食回去两处书院,一是供穷苦学子吃饭,而是建校舍。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自己送了书过去,就等于提醒一下这些个曾经得恩的学子——恩人虽然不知道还在不在,恩人的女儿却还活着呢,而且活得挺惨的,是不是该出来帮忙说道说道?
至于窦横照,则是自己撞上来的——谁叫他天天乱写文章,还给人四处传阅,里头自夸年轻时为了读书,曾经去书铺里做伙计,还因为听闻冯相公家中藏书极多,装作落魄文人想要投入其人门下去偷书看,后来被冯老相公慧眼识珠,叫他随意翻阅云云。
抄了她家的书,难道不该做点回报?
沈念禾心中已经有了底,把书往这四个地方一送,虽然都是些没甚权势、没有功名的文人,便是有功名,大多不是闲职,就是已经致仕,可架不住人多啊!
文人旁的不行,笔杆子硬得很,同名门世族扯不上多少关系,跟冯凭那一处更是搭不上界,嘴上骂人不行,写文章还不行吗?
一人一口唾沫淹不死,一人写一篇文章四处传一传,你一句“呜呼哀哉”,我一句“悲夫”,叠起来的纸都能把两家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人心可为势,有了这许多人在后头撑着,三哥再代替自己出面,就如同裹挟着势力,便是闹上衙门,京都府衙也不好随意判案了。
沈念禾知道,京城里头多半没有人认识真正的“沈念禾”,一旦她站得出去,少不得会有厉害相关者扑上来问话,届时答得出来还好,如果答不出来,反而还要弄巧成拙。
可如果只是由裴三哥送书出去,再去衙门把状纸一递,沈家人见不到她本人,就是想要质问也要花些功夫探查清楚,毕竟他们自己就算拿不准这一个是不是真的,肯定知道那一个是假的。
最好把事情拖下去,拖到沈轻云的消息出来。
第123章 教养
沈念禾并不知道沈轻云已经身首异处,她那族伯度支副使沈众普却已经有所耳闻。
钱这个东西,谁都不嫌多,对于二弟的小心思,他虽然看不起,却也不打算把好处往外推。
沈轻云跟冯芸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东西,给谁不是给?与其给冯凭那个蠢蛋,不如给自己。
况且冯芸嫁给了沈家人,东西本来就该是沈家的。
只是对于弟弟把外头养的女儿接回来做“沈念禾”,沈众普心里始终有些不满,不过碍于时间太紧,一时寻不到更好的替代,是以不便替换罢了。
这种要紧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保障,这一日下衙之后,他有心做得稳妥些,便抽了个空去后院同府中夫人掐头去尾说了此事。
沈众普道:“……是那沈轻云的女儿,算起来也是咱们族中的侄女,谁成想遇得这样的事情,总算她爹肯低头,把女儿送回了河间府,只是一路遇得许多事情,毕竟是个女子,听闻已经吓得十分胆怯,见不得生人,二弟一家把人送得来了,你且去看一看,若是能挪得动,挪到你那一处看着,总比放在外头来得安心。”
沈夫人田氏也是正经的大家出身,做事情端正得很,听得丈夫这样说,对那族侄女也生出几分同情,一口就应了下来,也不等,当日就下了帖子过去,次日一大早,打发贴身丫头去把人请了过来。
同来的还有沈二夫人林氏的陪嫁嬷嬷,并四个伺候的小丫头。
一进门,被众人围在当中那一个就盈盈上前一拜,嘤声道:“奴家念禾,拜见大伯娘。”
田氏定睛一看,只见那族侄女长得媚生生的,梳着一个极复杂精巧的花髻,面上薄粉匀抹,嘴上点了淡淡的胭脂,眉毛勾得细细的,眼睛则是滴溜溜地转,声音更是如同含着一泡蜜一般,一个见礼,拜下来的时候竟是还扭了扭腰。
看到这样一副做派,不知为何,田氏总觉得心中瘆得慌。
她娘家耕读传世,是个书香门第,平日里见得闺秀也不少,可却从未瞧过这样的,一时竟是愣了好几息功夫,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人扶起,口中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又往旁边给她让座,一面让,一面去看对方那坐姿。
这沈家侄女果然娇声道了谢,又袅袅婷婷走到椅子边上,这一回倒是只坐了半边,腰杆也是直的,可不知为何,田氏就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她得过丈夫的交代,知道这族侄女经过翔庆军的战乱,多半十分怕生,便打起十分的心思来说话,一通安抚之后,又道:“你大伯也惦记着你,我也不放心你在旁边住着,老二家的也是胡乱,来了京城也不同家里打个招呼,我已经把客房收拾出来给他们,只你年纪小,不好去住客房,就把你三姐姐的屋子清了出来,你去瞧瞧喜不喜欢?”
田氏生了三女一子,女儿都已经出嫁,住的地方自然空了出来,便把挨着自己最近的一处给这侄女住。
对方果然十分高兴,道:“多劳伯娘惦记。”
田氏见她不像是个怕生的样子,便把媳妇叫了过来,给二人介绍之后,又嘱咐道:“带你这念禾妹妹去看看屋子。”
又对那族侄女道:“这是你嫂子,你那房间都是她布置的,你跟她去瞧一眼,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不要憋着,一应都能办了。”
等两人都走得远了,她才不言不语地坐回位子上。
一旁去接人的陪嫁丫头就端茶过来给她,小声道:“夫人,我看这一位,怎么感觉不像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
对着跟着自己几十年的人,田氏也不拦着,只“哦”了一声,问道:“这是什么个说法?”
那陪嫁丫头道:“好似同咱们藕花院里头养着的那些个做派有些像?你瞧她坐下来的时候,虽是挺着腰、收着腹,可挺的却不单是腰……另有那行礼的姿势,说话的神态……”
这一回田氏却是立时打断了她的话,道:“莫要胡说,这是冯老相公的外孙女!”
沈众普是世家子弟,又勉强能算得上是位高有权,自然养了不少伶人,全数住在藕花院里头。
只是说是伶人,其实不少还有其余用途,田氏虽然不满,可也管不动,再一想,在家中取乐,总比丈夫与同僚出去外头找那脏的臭的好,是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她拦住了下头丫头说话,下一回再看那族侄女的时候,总觉得越看越像,已是到了难以欺骗自己的程度,也忍不住生出怀疑,晚上给丈夫问起来,便道:“……当真是那冯芸亲生的?”
沈众普皱眉道:“沈轻云又没有妾室,同冯芸只有这一个女儿,难道还有假?”
又问道:“是不是十分认生?还是看着有什么不妥当?”
田氏就摇了摇头,道:“倒是不认生,只是看着有些小家子气。”
这句话不像是夸。
沈众普本来就心中有鬼,听得妻子说,便不住追问。
田氏虽是不爱说是非,况且那族侄女还是个闺阁女子,更不好胡说,只好含含糊糊道:“年纪小,模样也好,若要夸,当得一句娇艳欲滴……”
这一句形容就更明显了。
沈众普立时就有点坐不住了:妻子才见了一面,就能察觉出不对,将来遇得其他人,若是给人察觉出了马脚怎么办?
他详详细细把话问了个清楚。
田氏禁不住问,只好把今日的情况都说了,还不忘回补道:“未必不是也有怕羞……”
沈众普却知道不是怕羞,也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当即就把那族侄女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把人打发走了。
比起弟弟,他却是有见识得多,知道这样一个在家里哄哄自己人还好,一旦拿得出去,很容易就被人戳穿,便跟田氏交代道:“你带一带她,这几日教教怎么说话同怎么行礼,没得说我们沈家没有教养!”
田氏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一口应下了。
然而转天她娘家却来了人,笑问道:“老太爷是使小的来问,想从姑奶奶这一处讨一部《杜工部集》!”
第124章 伤心
丈夫才升任度支副使没多久,后院正是忙着应酬的时候,河间府的弟弟一家却是送了个族侄女来京城,来前不打招呼就算了,一来就带着人去了梁门大街,还同冯家吵了一大架。
沈众普衙门事忙,田氏不光要忙着收拾首尾,还要腾房挪屋的给人住,这几天自然没有来得及出去应酬,听得娘家人的话,不由得奇道:“什么《杜工部集》?”
来人就把近日京中各处都在抢购此书的事情说了,又奉承道:“书册正是那冯老相公的外孙女所献,据闻乃是为了给外祖父母、父母祈福积德……眼下炒到一部书一百贯钱也买不到,老太爷的脾气,姑奶奶是知道的,又爱诗又爱文,犹爱杜工部,见得周遭有人有了,他那一处没有,正闹呢!幸而那外孙女正在姑奶奶这一处住着,想来府上必定有剩下的,便叫小的来拿。”
那人乃是田氏母亲随身伺候的,可谓看着家中姑奶奶长大,亲近之余,也有几分随意,热热闹闹地说了这一串,又道:“老太爷还说白疼姑奶奶了,明知他爱什么,您这当晚辈的手里有好东西,也不晓得分得一星半点的过去!”
田氏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把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
沈念禾那一段自白写得甚是平实感人,其中又多是白话,里头有冯芸丧命之事,又有冯蕉家事,还有沈轻云在翔庆的功绩,虽然不长,却是跌宕起伏。
书不过卖了数千部,外头却已经有不少瓦子、茶楼拿来作为原型说书、唱戏,流传甚广。
来人学得绘声绘色,可田氏听完之后,怎么都不能把书中那一个沈氏女同府上的族侄女联系起来。
不过如果当真有此事,想来得一部书并不是什么难事,便是族侄女那一处没有,一向跟着的二弟那里肯定有。
只是明明河间的族中捞了这样一笔大钱,为甚还时时来同自己哭穷?
田氏虽然想不明白,却也知道家中出得这样的悲事,不好去揭人疮疤,思忖片刻之后,跑去问了丈夫。
此时正值年末,沈众普忙于政事,几乎都要睡在衙门里头,今次头一次听说什么《杜工部集》,沈家女自白,同妻子一般莫名其妙,等弄得清楚之后,脸都绿了,却还在妻子面前端着面子,道:“我叫老二来问问。”
转头走了。
田氏嫁进沈家几十年,一向知道自己这个丈夫持身不怎么正,她疑心其中有鬼,因知道肯定是问不出来什么事情的,索性把二弟媳找了过来,问了一回。
她见一回面就能发现出不对,沈二夫人詹氏一路上陪着过来,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听得嫂嫂一问,便偷偷把自己的怀疑说了。
“从没听她说过有什么外祖父家中的藏书,也没说过在哪一处发印了……”
“说着也是知书达理,却总觉得十分奇怪,说话、行事都不像是正经出身的,我原不好问她家中事情,可看着看着,总觉得十分不对。”
田氏忙问哪里不对。
詹氏一面说,头上一面冒汗。
“……原是叫我家那个小的同她同吃同住,谁知晚间睡觉的时候,见得她里头小衣乃是水纱做的,形制十分奇怪,又露前头,又露后头,夜晚说梦话,口中呼哥呼爷的,那声音叫得人呢头皮发麻不说,还拿手脚去勾隔壁躺的……”
不过十三四书岁的小姑娘,衣服下面长得同十八九岁的女子一般,有前有后,夜夜还要自己给自己揉胸,揉过之后,还要教她女儿怎么揉。
女儿只睡了两天,就偷偷跑来同她说。
可毕竟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又是冯蕉的外孙女,莫说丈夫特地来郑重交代过不可怠慢,便是没有交代,詹氏又哪里敢怠慢。
她便再如何也不好多问,本是担心那族侄女害怕,是以才叫女儿过去同睡,眼下睡过之后,却是自己女儿快要吓死了,最后只好两下分开。
“后头晚间便分开睡,只是有一日走水路,大半夜的,老爷在隔间同人吃酒吃了许久不曾回来,我想着隔日还要赶路,便去寻他,谁晓得听得里头有女人声音,便叫人偷偷去看,竟是见得……见得……”
詹氏说到此处,牙齿直打颤。
田氏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缘故,忙问道:“见得什么?”
詹氏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无人在旁,才压低声音道:“见得那族侄女跪在榻上,一面笑,一面拿酒杯喂我家老爷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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