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沈念禾本也要跟出去,无意间扫到桌上几本摊开的折子同图绘,知道这多半是裴继安拿来说服杨其诞的,便走得上前,捡起来一一看了。
折子同图绘都十分详尽,有介绍今次圩田、堤坝情况的,有说将来会遇到的问题同应当如何应对的,又有修好之后,能新增田亩多少、树木多少、商税多少、粮食多少云云,所有细节,应有尽有。
沈念禾越看越觉得佩服。
里头不少数据是前日谢处耘带着人去量测出来,她跟许多算工汇算的,可给这裴三哥用在文中,巧妙嵌得进去,又用前后数据、左右州县做对比,纵然只是平平的数据堆叠,可排布得当,引用得宜,又有文字渲染,无端端竟是叫她读出了几分激动之心,恨不得也撩起袖子跟着一起挖土。
果然文者如刀,可诛心,可励人。
只是写得再好,一旦送到去瞎子面前,就实在没什么作用。
那杨知州明显是正等着转官的,但凡有一点风险的事情,都不会插手,更何况这圩田从前还出过事,也被朝中否过好几回。
想到这一处,沈念禾也有些郁闷起来。
那裴三哥为此事忙了这许久,眼下功竟未成,还是因为如是理由,他必定意难平吧?
况且这三县圩田,当年由裴、谢两家父辈起头,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后头裴继安同谢处耘两个接过来,也竭尽全力,最终却不尽如人意。
那裴三哥性子老实,又不会耍心眼,估计只好背地里暗自伤心了。
沈念禾想得甚多,越想越生出同情来,自此之后,对那裴三哥便比平日里更好了几分,虽说自己庶务不太通,却时不时关心这一样,又时不时问那一样,可谓体贴入微。
裴继安一向敏锐得很,很快就察觉到了,只旁敲侧击几句,便知道了其中缘故,鬼使神差的,他也不去戳穿,反倒还要扮出果真受了挫,有些不快的模样,引着沈念禾来关心自己。
他在沈念禾面前扮个老实憨厚的,可到得张属面前,却浑然变了一副模样,转头就吩咐其人把全套宗卷重新准备一份,还另给了几项侧重之处。
张属虽然依言做了,却是不太理解,还提点道:“何苦费这个力气,杨知州不是来过,说圩田不能再修,那还要画着许多功夫做这一套宗卷作甚?”
裴继安只笑了笑,道:“宣州只是一州,今次的事情,又不杨知州一人看着,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为有备无患。”
他话说得倒是胸有成竹,甚至整个人看起来还有几分放松的样子。
可张属才见了杨其诞的反应,难免有些将信将疑,尤其看到那彭莽见风使舵,先前还信誓旦旦,自这日起,甚至都不再肯给下头人请功之后,就更失望了,仿佛自己付出的这一个多月喂了狗一般。
若不是裴继安早早就自公使库中划了一笔钱出来用于犒赏下头干活的人,他作为领头管事,也分了一部分,还能安慰自己并不是白干,他简直连活都不想干了。
不过他到底跟了裴继安两年多,又得了不少好处,虽然失望,还是老老实实带着人把宗卷赶了出来,送与沈念禾去核对数字之后,又交给了裴继安。
宗卷做好,宣县此处的圩田、堤坝也彻底落定,小衙署里头再无其余新差事做,只慢悠悠在整理后续文书、资料。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被借调而来的人也好,当地抽来的人也罢,个个都松懈极了,甚至不少人还在私下议论为什么圩田已经修完了,还不叫自己回去。
毕竟从前众人肯忍耐,也肯好好在此处干活,是以为另有出路通好处,眼下既是什么都没有了,钱也到手了,不早点走,还在此处作甚?
这话传了一阵,张属就去找裴继安,劝道:“其他乡里、县里抽来的人就算了,不如叫那些县学来的学生先回去读书?”
裴继安就笑着问他道:“谁找你来说项了?”
张属有些尴尬,道:“我也没收几个钱,只是看他们……”
裴继安也不以为忤,只道:“还有些文书的尾巴没收好,你看谁人想走,去你那一处说一声就是。”
这话一放出去,开始下头人还是观望,没过几天,见得有人开始去找张属报信,果然毫无为难,顺顺利利就走了之后,接二连三就有人来辞行。
沈念禾自然也收到了风声。
她手头管着十来个人,其中大半是县学学生,另有几个乡中抽调来的,大多数都年轻得很,一个月下来,也不嫌她年纪小,跟更不觉得女子不堪为首,对她很是信服,是以虽然犹豫,却始终没有人动作,最后只推举出一个人来问。
沈念禾这一阵子看那裴三哥十分可怜,今次见得众人来问,又看着小衙署里头的氛围,就跟难受了,于是劝他们道:“不如收拾好东西再走,左右一个多月都已经熬下来,也不差这几天了,等事情全做完了再走,算是有始有终。”
下头人果然应了,没有一个提前走的,倒是其余房间好的也空了几个位置,差的更是走了一半有余。
裴继安也不说什么,只当做没看到一般,每日除却县衙里头办差,就是来小衙署跟看后续文书整理进度。
彭莽对此很是不满,对他道:“县中事情这样多,你说要修圩田,又说要修堤坝,我都给你去修了,而今开春,忙得很,都有人回话回到我这一处了,那谢善家中也有事,总是告病来不了,你还是先回来再说,那荆山不用再管了!”
又抱怨道:“你这一回却是害惨我了,当日那杨知州当着众人的面,十分不给我脸,叫我好生管教下头人,摆明了就是说你!你也消停些,少惹这些麻烦!”
他岁末考功簿上的好处一到手,就已是把之前裴继安功劳全数抹杀了一般,还诸多责怪,开始计算起修圩田的坏处来,简直恨不得一夜之间,把关系撇得清清楚楚。
裴继安倒也不同他争执,只道:“还有两日就收拾好了,等这一处无事了,我便不再往荆山跑。”
彭莽皱了皱眉,虽是碍于自己本身也没什么威望,官也管不了,却是忍不住嘟嘟哝哝了几句。
裴继安只做没听到。
然而到了次日,这一处彭莽才叫了人过来交代,叫他今日不要再去荆山,另一处外头就来了一行人,点名要裴继安同彭莽陪着去往荆山去。
——正是江南西路监司官郭保吉。
他来得很匆忙,可流程一样都没少,还提前发了公函过来。
彭莽这一日叫人去交代了裴继安,自己已是回了家,因他儿子满月,本要办席,可酒还没过一巡,那监司的文书就过来了,按着上头的时辰,最多不过盏茶功夫,人就要到衙门口。
文书官急得要命,匆匆去寻彭莽。
彭莽差点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匆匆赶来时,哪里还有什么“郭监司”。
他又惊又急,只好又在马上颠颠地往荆山跑,好容易到得地方,只觉得屁股都软塌塌的,几乎要给马鞍颠成了一坨烂泥。
然则等跟着人一路走一路追,压根没赶上不说,又去堤坝、河边、田间,莫说不见郭监司,连个盖监司也没看到,最后进了小衙署的门,正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却听得里头一阵阵哈哈大笑,不时有人问话,又有人回话,再有人插话,气氛十分热烈。
而那郭保吉站在当中,小衙署里头的被借调而来的书生、差吏、衙役全数在边上围着,人人面上带笑。
彭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去看跟着边上的从人。
他站在门边,又带着几个随从一齐过来,还跑得这样大动静,里头自然不可能没有知觉。
不知谁人叫了一声:“彭知县来了!”
众人顿时一齐看了过来。
彭莽暗暗叫苦,只好上得前去同郭保吉行礼歉道:“恕下官失礼,因故来迟,怠慢监司了……”
郭保吉哈哈一笑,道:“你自有差事在身,怎么好说这样的话,况且你来得也不迟,正正是时候——彭莽,我欲从你这里借调一人走,只不知你肯不肯放的?”
彭莽听得一愣,抬头看了郭保吉一眼,脱口问道:“不知监司欲要借调何人?”
郭保吉倒是爽快地把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人道:“借他走,另有今日屋中这许多人,听闻都是从各处抽借而来的,一事不烦二主,我一并开了调令挪走。”
彭莽心中一跳,嘴上没有回话,却是下意识顺着看了过去。
郭保吉手指的方向,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眼熟得很,姿容出众,站立如松。
——却是裴继安。
第198章 谋划
借调的手续办得极快。
彭莽这一处才点头,路中监司的调令就摆上了他的案头。
然则这一位宣县知县不敢当面拒绝郭保吉,却不代表他心中没有其他想法,是以转头就去找了裴继安,私下劝他道:“你平日里那样醒目,怎的今日却犯了傻——监司发话,我不好违背,你却是能开口的,怎的半句话也不说?”
又催他道:“我记得郭监司是那谢二的继父?继父也是父,你们本有交情,私下也好商量,不如同他说一声,就说县衙里头事情甚多,眼看就要春耕,实在少不得你,更何况你走了,你家那一个婶娘怎的办?总得要人打点!做生不如做熟,还是同他交代得清楚,就说你想明白了,不调过去比较妥当。”
还做了许多许诺,道:“等到年末岁考,凭着这两年的功劳,我这一处多半能转个好地方的差遣,届时把你带得过去,好好做个几年,只要我这一处官做得大了,必定想方设法给你寻个好出身,届时由吏转官,应当也不是什么大难事。”
彭莽又要得好处,又舍不得给好处,莫说实打实的给不出来,连允诺都不敢开大口,说得出来,小气吧啦的。
裴继安先还不置可否,后头听他絮絮叨叨,没个尽头,便道:“不如我这便同彭知县一道去寻郭监司,把话同他说得清楚?”
彭莽登时讪讪起来,道:“这……不太好罢?届时给外头不知底细的人看了,又要说我拦你的好路!况且那郭监司行事自有决断,未必会听我的……”
复又道:“我已是打听过了,这一回调你过去,却不是去监司,而是去州衙,听闻是为了修三县圩田——你好好想一想,杨知州才说了不肯修,郭监司就发话要修,可他说要修,却又不肯用自己人上,倒把你调得过去,是个什么意思,你这样聪明,难道猜不到?”
“如此一滩浑水,但凡长眼睛的,都要晓得不能去踩,你倒好,自己还把头撞了过去。”
他之前发下宏愿将来要使力给裴继安转官的时候,心中还有些发虚,此时指责起郭保吉居心不良起来,却是越说越理直气壮,气势十足。
裴继安也不去戳破,只道:“虽如此,然则毕竟是监司发的调令,我却不好拒绝——知县的话那一处尚且未必会听,又如何会听我这一个小小吏员的?”
彭莽一时为着语塞,唉声叹气,黯然伤神。
裴继安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幸而即便修三县圩田,如若一应顺利,也要不了多久,等那一处修好,调令到期,自会回来,眼下衙门里头还有谢押司,彭知县不必担忧。”
***
裴继安这一处提及那押司谢善,却不知那谢善却也在惦记着他。
自那谢图吃醉了酒意图猥亵沈念禾,被谢处耘压着乱打了一通,养了好几日才能下床,虽然那命根子没有出大事,却总有些不如往日中用。
子嗣的事情固然重要,可听得大夫说问题并不很大,再怎么不好,生儿育女还是没问题的,谢善便不再多做操心,只见得儿子这般下糊涂,开始忧心他将来前程。
彭莽这样的蠢货数十年也难遇一个,若是等到年末岁考,换得一个新知县来,自己在时还好,若是自己不在,儿子这样废,还不知道混成什么德行。
谢善原本是想借用荆山圩田的事情给谢图谋个出路,只是儿子一意要去管什么公使库,而今倒好了,杨知州夺了《杜工部集》的雕版去,剩得一个空荡荡的架子,如何能赚钱?如何好立功?
自然只能另辟蹊径。
彭莽、杨其诞看不上圩田,不愿意为此奔波,可谢善跟了裴父多年,也看着裴继安长大,很知道此事应当可行,此时见得郭保吉插手,又掂量了一下此人能耐想,便再坐不住,也懒得再去征询儿子意见,径直来寻了裴继安,请托了一回。
他一向能屈能伸,话也说得好听极了,先道了一会歉,说自己没管好儿子,叫谢图私下惹了不少祸,又大打了一回感情牌,最后还笑道:“你这一个兄弟是刀子嘴豆腐心,回回都嘴里说话难听,其实没有坏心,我想着总归是一起长大的,用别人不如用自己人,既然那郭监司要把你调去州衙协管圩田之事,总需要帮手——不是说今次在荆山脚下小衙署的人都可以跟着平移过去占一个差事吗?就当谢图他原也是在小衙署当差的嘛!”
又道:“从前咱们两家多有来往,往日也多亏了你父,我才得有今天,眼下这话说出来不中听,可对着外人,我也不开这个口,正因是你,才敢厚颜来问。”
裴继安自得了郭保吉调令之后,就一直在等着今天才好布置后续,果然等到了,此时半点不搪塞,爽快地道:“旁人我也不去理会,可押司既是亲自开口,我自然不便拒绝——眼下还未不州中,也不清楚事情如何,不过听得郭监司言语间的意思,我如若当真主理此事,却是能拿一两分主意的,因看谢兄平日里头也管公使库买卖,不如安排他调去帮忙采买材料,不知妥不妥当?”
谢善闻之大喜。
采买里头的门路多了去了,任谁来看,这都是妥妥的一个肥差,人人都要打破头来争,放在哪一处,不使足了银子都得不到。
可裴继安不计前嫌,把如此好差给了自己儿子,简直是在脑门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傻”字!
谢善简直要笑出声来,连声道谢,好话说了一堆,最后叹道:“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就这一个儿子,原还想给他说一门亲,只是眼下出身不太好,也不敢开口……”
裴继安就听他话里有话,却不想去搭。
那谢善是个没梯子也能徒手爬墙的,继续又道:“你那门上是不是有个沈家姑娘住着,却不知她有无婚配的?”
竟是不等妻子那一处的消息,自己上来问了。
其实也不怪谢善,他总以为沈念禾对于裴继安是个负累——毕竟这一位已是攀上了郭监司,将来应当另有出路,可那沈家消息很不好,沈家女儿住在裴家,未必是好事。
如果能早日嫁得出去,撇得一干二净,说不得还算是帮裴继安的忙,能得他感激呢!
裴继安却是蓦地抬起头,看了谢善一眼,问道:“押司这话中之意?”
谢善不过出言试探,并没有想太多,立时回道:“听闻是个六亲不在的,我家那儿子虽说不是很出挑,却也有几亩好田,家资也算富贵,若是来得此处,不会叫她吃亏……”
他还要说,却被裴继安打断道:“押司还请慎言,沈姑娘出身高门,品行贞淑,更莫提此时尚未及笄,我虽同兄长一班,却是异姓,做不得主,此事切莫再提了。”
谢善皱了皱眉,还待再说,裴继安却是又道:“另有一桩,就是谢兄的差事,不晓得押司知不知道,那郭监司旁的都好,却又一点十分厉害,据闻御下有些手狠,当年还在西北边陲的时候,曾经亲手杀过数十名逃兵,也流放过不少军中蛀虫,而今虽然转官,可想来行事脉络未变,谢图去管兴建圩田的采买之事,其中利益甚多,却必要忍得住,否则被逮个正着,说不得就要做被杀给猴看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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