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这骠骑大将军,她上一世的时候在宋家的家宴上见过几次。
这位威武的老将军征战半生,身上杀气极重。自己起初也十分惧怕,直到有一日,他在宋府宴席上喝醉了酒,抱着廊柱,自顾自地扯着嗓子唱山歌。
他唱歌难听又走调,还不许别人走,谁若敢离开一步,这老将军立马就拔剑把刀刃往他脖子上架。
满府的人被逼着听了一宿,直到天初初亮了,那老将军也醒了酒,想起昨晚的事情,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自那以后,宋府的宴席他再没来过。
沈陶陶不好与她说这些,便也只是弯了弯眼,顺着她的语调说道:“我在家中行二,父亲是从五品员外郎。名字么,沈陶陶,叫我陶陶便好。”
“从五品小官?”那江菱瞪大了眼:“那你是怎么当上掌藉的?”
这倒是将沈陶陶问住了。
她这掌藉之位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若是照实说了,怕也无人会信,反倒觉得她虚伪做作。
沈陶陶略想一想,索性抬手扬了扬自己织金的袖口,浅笑道:“买的。”
宫中便是这样奇怪,贿赂主考是重罪。但这捐官,却是宫中默许的路子。
只是这耗资巨大,即便是朝中勋贵,也未必能有几位舍得。
再者说,燕朝官员的年俸并不算高,这凭空拿出这样一笔银钱,也太过点眼。越是勋贵世家,反倒愈少有选择走这条路子的。
一直盯着她的沈静姝立时脱口道:“不可能!便是父亲真要买官,也绝不会买给你!”
“谁说是父亲买的官?”沈陶陶微抬了抬眉,明眸里笑意愈盛:“这是我用母亲留给我的银钱自己买的。大姐姐不是说过,尚藉司乃六司之首?这要买,自然是要买最好的。”
“我就知道是你!”沈静姝指着她,气得面色发青。
这话说得,仿佛她开口解释,沈静姝便肯相信似的。
沈陶陶觉得好笑,索性又给她加了一把火:“大家各凭本事罢了,若大姐姐想要,便也去找夫人为你买一个就是。”
沈静姝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她的母亲,虽是尚书左丞家的女儿,却只是个庶女,月俸有限。嫁来沈家的时候,一顶小轿子抬进侧门,统共也就带了几件衣裳首饰来,连嫁妆都不曾有,更别提给她留下买官的银子了。
她咬着牙,恨恨地想——
沈陶陶不过一个商贾之女的女儿,凭什么这样嚣张?
白氏既嫁到了沈家,那她的嫁妆也合该归沈府所有,沈陶陶凭什么这样肆意挥霍?
她想发作,却又忌惮着眼前的江菱,忍了又忍,终于扬起一脸的假笑,放柔了语调对沈陶陶轻声劝道:“便是你的母亲为你留了银钱,那也需省着些用才好。”
她停了一停,想装出一副怜爱姊妹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心中的妒恨,说出了的话到了嘴边,便变了些味道:“万一这买来了,却守不住,岂不是白费?”
沈陶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便兀自笑了一笑。
还未开口,却见身旁的江菱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不是一个娘啊?我说呢!”说罢,她上上下下分别打量了两人,毫不迟疑地一指沈静姝道:“她是妾生的?”
沈静姝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她强忍着火气,颤声道:“我的母亲是正室。”
沈陶陶弯了弯眼,为她补充道:“妾室扶正。”
江菱恍然大悟:“那难怪!我说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这辈子,沈静姝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她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一双眼里满是怨毒的光,恨不得立时就将眼前一唱一和的两人千刀万剐。
江菱性子爽快,说了便说了。也懒得理会身后沈静姝的反应,只自顾自地上前挽了沈陶陶的手往前走:“日头不早了,我们可得赶紧去见过各自的上官。”
沈陶陶的笑容微微一凝。
她的上官,宋珽?
沈陶陶的步子陡然慢了下来,身子不情愿地往后仰:“还是……不必了吧?”她赶紧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裙裾:“你看我们穿得都是常服,还是先回尚藉司换上女官服制,再……”
她顿了一顿,郑重道:“从长计议。”
越长越好。
江菱哼了一声,拖着她风风火火地往前走:“今日又不当值,有什么好换的?再说,先回尚藉司再去请安,这得耽搁多少时辰?你那太府寺离得又远,多跑这一趟还想不想吃晚膳了?”
沈陶陶被她拉得一个踉跄,艰难地指了指手上捧着得女官服饰,挣扎道:“还是回去一趟吧,我们总不能拿着这个去见上官。”
“就这点东西还需要亲自走一趟?”江菱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衣服,招手拦下两个过路的小宫女,还没等人家开口呢,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银锭子,一人塞了一个:“来,帮我把这两套衣服放到掌藉司里去。”
那两个小宫女得了这样一笔横财,自是眉开眼笑,生怕江菱反悔似的,接过衣服,一路小跑,转瞬就去的远了。
沈陶陶看得眼睛发直,一只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又慢慢地收回,拉上了江菱的衣袖,颤声道:“见上官这件事不急于一时,真的不急于一时!”
江菱看着她的神情,忽然停下了步子,一拍脑门:“头一回进宫,头一回见上官,紧张了吧?”
沈陶陶连连点头。
江菱噗嗤一笑,大大咧咧道:“旁人还能怕上一怕,你呢,大可不必!”
她凑近沈陶陶耳边:“你这位上官啊,是个病秧子,这时候八成还在自己府里头躺着呢!你就过去走个过场,反正也见不着人,没什么好怕的。”
沈陶陶一听,宛如醍醐灌顶,眸光霎时就亮了。
她方才真是吓糊涂了,如今被江菱这一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宋珽是什么人?病秧子啊!
上辈子他也是在宫中挂了个太府寺少卿的职,但身子病弱。十日里有九日躺在房中半死不活,还有一日里各路名医与江湖骗子轮番上门会诊,势要将辅国公府的门槛刮掉一层。
他那身子骨,出个房门都费劲。
她嫁过去十年,还从未见过宋珽去宫中当值。
沈陶陶思定,再不迟疑。顺手拉过一位路过的宫娥问了去太府寺的路,又转身去江菱道了声别,便疾步往太府寺的方向走。
江菱见她转瞬已走得快看不见影子,愕然瞪大了眼,冲她的背影喊道:“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沈陶陶带笑的嗓音远远传来:“再不快些,就赶不上晚膳了!”
如江菱所言,太府寺离这座偏殿极远,沈陶陶走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看到远处高悬着的金字牌匾。
她提着裙裾,步履轻快地走到了槅扇前。想着反正里头也没人,便只是象征性地伸手叩了叩槅扇上的雕花,随口道:“掌藉女官沈陶陶,前来拜见上官。”
“进。”槅扇后,男子的嗓音低醇清冷,似冬日里带雪的松风。
沈陶陶仿佛兜头被泼了一桶冷水,墨玉似的瞳仁微微放大,似白日里见了鬼。
这……这定是她太过紧张听错了。
沈陶陶颤抖着收回了手,生怕里头听见似的,将嗓音压了又压,蚊呐一般颤声道:“……看来上官不在,那我改日再来。”
她说罢飞速将手收回袖中,转身就走。
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槅扇开启声轻微一响。
槅扇内,男子嗓音冷淡,辨不出喜怒。
“我在。”
第12章 婚讯
身后的目光像是有形之物一般落在她的周身,蛇尾似地扼住了她的颈,令她呼吸不得。
沈陶陶攥紧指尖,强迫着自己压下心中的恐惧,一寸寸地转过身去。
率先入目的,是一方玉色。
白玉冠,月色锦衣,垂下鹤氅如雪。银纹暗绣的鹤羽图纹盘踞在宽大袖间,露在袖外的指尖皎白如霜。
而在这样浅淡的底色上,剔羽般的双眉水墨般晕开,鸦青长睫微垂,轻覆住一双窄长凤眼。
似是察觉到了沈陶陶的视线,宋珽缓缓抬起眼看向她。
他的肤色与唇色极淡,透着病态的苍白,瞳眸却深黑,如覆霜雪般疏寒。
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而去。又回到上一世里,宋珽一杆金秤挑落她红盖头时的场景。
唯一不同的是,上辈子她初见宋珽是惊艳。
这辈子,则是惊恐。
宋珽亦垂下目光,沉默地凝视着她。
岁月久长,当他两鬓初生华发之时,早已想不起沈氏昔年的模样。
更想不起沈氏初嫁给他之时,是否也如眼前这般,绮年玉貌,娇美天真。
银红色折枝海棠月华裙花瓣般地裹住周身,净白如瓷的小脸上,一双杏眼微微睁大,墨玉般的眸中凝着薄薄一层水烟,一层薄红胭脂般地氤氲在修长的眼尾,像是清水之中朱砂如雾晕开。
她立在门外潋滟天光下,鲜活得像是人间春色。
记忆中那张苍白浅淡的影子,仿佛转瞬之间,鲜妍如初。
宋珽微垂了垂眼,旋即收回了放在槅扇上的手,背身向内行去。语气平静似古井不起波澜:“进来。”
槅扇外,沈陶陶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迟疑稍顷。贝齿轻咬了下红艳的唇珠,心中挣扎了一阵,想着今日横竖是逃不过了,到底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斗室里燃着宋珽惯用的沉水香,他执笔坐在案前,指尖轻轻叩了叩砚台边缘。
沈陶陶抬眸望了一眼,见砚台里的墨已干了,便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宋珽的手指,将砚台往自己这边挪了些距离。又挽起袖子,加了些清水,将上好的墨锭慢慢研开。
研磨是个细致而漫长的活计。
宋珽便搁下了笔,将目光落在了沈陶陶的手上。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裸着珠贝般光泽的甲面。细白匀亭的指尖握着上好的徽墨,一圈一圈地在砚台中悠悠打转。
本是十分静好的画面,可这墨晕却细微地有些散乱。仔细望去,却是那双素白的手在微微发颤。
宋珽顺着这双手向上望去,正望见沈陶陶帘幕一般垂下的羽睫,仿佛是经霜的梅枝一般染了薄薄一层水意,轻轻眨动间,于眼下投下一片凌乱的光影。
她这是在怕他。
上一世沈氏是否也这样怕过他,宋珽已没有印象。
他微皱了皱眉,独自沉思了稍顷,渐渐收回了目光。
他沉默着等沈陶陶将墨研好,以笔尖轻轻蘸了一点,低头为案上的书籍撰写着批注,语气平淡:“我从不赌钱。”
沈陶陶添墨的手倏然顿住,愕然抬眸望向他,眸中有些反应不及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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