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宋珽几次想要开口,但每每看见她期许的目光,总又将话给咽了回去。如此,便也慢慢挨到了休沐。
这一日,即便是用了冰鉴,夜里仍旧未能安睡。宋珽遂起得分外早些,东方还未泛起鱼白,他便已坐在花厅中用茶了。
用得也并非是寻常茶水,而是清热去内火的金银花茶,里头还搁了不少碎冰以去暑气。
还未用上几口,花厅里的槅扇倏然被人叩响,宋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终于还是缓缓地搁下了,淡声道:“进。”
钟义大步自外头进来,难得地压低了嗓音:“世子爷,国公爷那头——”他顿了一顿,似乎有些难言。
宋珽敛眉,冷声道:“又如何?”
钟义应了一声,为难道:“听说是百花楼里当红的胭脂姑娘办梳拢,国公爷与一名富商竞价,谁也不肯相让。”他又停了一停,好半晌才咬牙一气说道:“国公爷银子没带够,被那富商盖了过去。但国公爷不甘心,他让人传话来,说这胭脂姑娘今日他是志在必得,让您赶紧给他送银子过去!”
“荒唐!”宋珽冷斥一声,只觉得一阵怒意上涌,浑身说不出的燥热,仿佛方才被金银花茶强压下去的那一股子热意,又尽数涌了回来。
他还想开口,却倏然觉得鼻端一热。
钟义的眼睛也顿时瞪大了,咋咋呼呼地道:“世子爷,血!”
宋珽以方帕拭了一拭,只见帕子上一抹嫣红。心知是这几日里补得有些过了,方才又被这件事一激,一时内热上涌所致。
然此刻他心中想的皆是如何为此事善后,并未将这一点血痕放于心上。
但钟义不知缘由,还当是他旧疾复发,顿时急得是焦头烂额,大步就往外头跑:“一大早的,我说这些干什么?赖我!我这就去叫郎中!”
许是真的心焦到了极处,他的脑子倏然好用了一回。只见他边跑,边一拍脑门道:“府里的庸医顶什么用!上回,上回那个治好了‘醉八仙’主厨他老娘的腿的神医好像就住在京中!我这就去把他请来!”
宋珽还未及阻拦,他便跑得远了。
宋珽此刻也顾不上这些,想着那位神医来了,顶多也就是指着他的鼻子再骂他一顿小题大做罢了。便也紧步自花厅中出去,分别安排手下之人去给辅国公遮丑善后。
但令他意料不到的是,此刻钟义急急地推门出去,险些将正准备叩门的沈陶陶迎面撞倒。
两人皆是一愣。
沈陶陶也顾不上开口,先赶紧低头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食盒,见里头的汤并未洒出,这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给世子爷带了点吃食来——他可在府中么?”
“在,在花厅里!”钟义边答话,便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转瞬间,便跑出了数十步的距离,嗓音隔着老远传来,有些模糊:“不与您多说了,我还要给世子爷——”
沈陶陶没听清最后几个字,见他跑得远了,也没处发问。好在钟义至少点明了宋珽的去处,便也只是兀自摇了摇头,带着些微疑惑慢慢地往辅国公府花厅中行去。
但令她意外的是,宋珽并不在花厅之中。
沈陶陶怕食盒里的汤冷了,失了药效,便寻了几名在庭院里洒扫的侍女小厮问了一问,却没有一位知道宋珽的下落的。
沈陶陶也是无法,只能重新回到花厅中等候。
大抵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外头传来一个粗粝的老者嗓音:“那小子又作什么妖?真当我是他府里养的赤脚郎中了?一点小毛小病的就来叫我,我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喝上几壶——”
听响动,似乎正往花厅中来。
沈陶陶一听是生人嗓音,又骂得厉害,便下意识地拎起食盒,往屏风后避了一避。
她刚藏好身形,槅扇便是重重一响,却是钟义先进来了。
“世子爷——”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才发现宋珽不在花厅中。便扭过头去,对身后一名生着酒糟鼻,衣衫破烂的老者道:“世子爷大概是回房休息去了,您且等等,我去通传!”
说罢,便一阵风似地跑了。
那老者翻了个白眼,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了,拿了桌上待客的茶盏饮了一口,旋即呸了出来,嘀嘀咕咕道:“什么玩意,连个酒都没有!这小子越发蹬鼻子上脸!”
沈陶陶于屏风后听了一阵,渐渐明白过来,宋珽的身子大抵又出了什么问题,眼前这位老者,是寻来给他看病的。
得知了这一事,沈陶陶心下重重一沉,握着食盒的手渐渐攥紧了,连眼眶也红了一圈——难道无论她如何挽回,宋珽还是要如上辈子一般,溘然长逝?
正当她忍不住,想着即便是失礼,也要出去问清楚宋珽的病情的时候,槅扇一响,是钟义与宋珽一同进来了。
沈陶陶立时将目光投在了宋珽身上。
果然是犹带病容,素日里苍白的面上,有着病态的飞红,令人放心不下。
“手!”你老者看他进来了,坐在椅子上不动,也不拿软垫,随手一指旁边的桌面嚷嚷道。
“你先下去。守着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宋珽淡声对钟义吩咐。
钟义应了一声,疾步下去了,牢牢掩上了槅扇。
宋珽这才走上前去,微撩袖口,将自己的手腕放于老者身前。
那老者随意搭了搭脉,倏然瞪圆了眼睛,训道:“你的身子又不虚,补那么多干啥?该你内热流红汗!”
沈陶陶听了微微一愣,再看看老者这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心中升起几分怀疑来——宋珽素日里的脸色都差成什么样子了,这还不虚?这人该不会是走江湖的游医骗子吧?
但宋珽却并未出言驳斥,只是收回手腕,淡淡应了一个‘是’字。
沈陶陶愈发觉得奇怪了,忍不住又凑近了几分,细细看去。
只见那老者依旧是口沫横飞地训斥道:“你小子愈发胡来了,整个人就和疯了魔似的。从当初要‘星湖’开始,我就应该直接卷铺盖走人!不就欠你爷爷一点人情吗?至于天天给你当郎中?”
沈陶陶听出了点端倪,眼前这人似乎并非江湖游医,反倒是个有真本事恃才傲物的。
只是,这‘星湖’又是什么?
她正疑惑,那老者已拿起一旁放着的湖笔沾着残墨开起了方子,一道开,一道还口中还嘀咕道:“我是搞不懂你。没事装什么病,咋地,脸色煞白好看?吸引小姑娘?”
装病?
屏风后,沈陶陶一双杏眼慢慢睁大了。
那老者毫无所觉,仍旧不悦道:“都装了好几年了,还装。我都给你解了,还不乐意,还要种回去。咋地,还要装一辈子?最后是不是还得来个装死?我是不是还得来给你吊唁送终?”
沈陶陶的指尖一颤,手中的食盒再也提不住,直直坠下,落在她裙边的地面上,碎开一地汤水淋漓。
第74章 分崩
“谁?”宋珽面色一冷,疾步往屏风后走来。
他先看见的,是歪到在地上的食盒,与一地淋漓的汤水,而之后,才是身着退红色襦裙的沈陶陶。
沈陶陶低着头僵立在原处,一双鸦羽般的长睫垂下,于屏风投下的阴影中沉沉不动。
宋珽的步子慢慢地顿住了,他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喉间一阵发堵,连一个音节都无法溢出。
他一直不敢与沈陶陶剖白的一切,终于以这样突兀而惨烈的姿态,凌厉撕开。
周身的暑意逐渐散去,寒意自那倾倒的食盒上撵上了袍角,一寸寸地往上攀升,如冰凌般地尖锐,刺得心口锐痛,连魂魄都颤抖。
“你这小子,连自己房里躲了人都不知道——怎么不说话了?”那老者在外头坐了一阵,见宋珽始终不曾自屏风后出来,便也紧步跟了进来。
他一抬头,看见这个场面,忙咳了一声道:“这——我和人约了去十里亭喝酒来着。先走一步。”
说着,他便赶紧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还顺手将槅扇给关了。
花厅内静默了良久,沈陶陶终于慢慢抬起袖子,以绣着棠花的袖口轻轻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宋珽——”她的声音哽咽而颤抖:“‘星湖’是什么?装病又是什么意思?你一直在装病骗我吗?”
宋珽狠狠一窒,良久,方艰涩开口:“星湖是一种奇药,可使脉象缓慢沉滞,与重病无异。但我装作有宿疾在身,初衷并非是为了骗你。”
“初衷……”沈陶陶慢慢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只觉得唇齿间尽是苦意,她颤声道:“那你的初衷是什么?”
宋珽阖了阖眼,哑声道:“我曾是太子党羽,为了令旁人放下提防之心,也为暗中行事,必得如此。”
沈陶陶沉默了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地想将语声放平,但仍旧是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明白了……所以上一世,你并不曾病死。什么宿疾在身,什么溘然长逝,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是吗?”
宋珽阖目,鸦羽般的长睫狠狠一颤,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胸腔中的所有空气,每呼吸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疼。
良久,他才艰难地自唇间吐出一字:“是。”
这个字一出,沈陶陶的身子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微微一晃,眼看着就要倒下。
宋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还未触及到她的衣袖,沈陶陶却如同被烈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数步,远远避开。
她扶着一旁的铜鹤烛台勉强立住了身子,垂落的袖口上,已经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将绣着的棠花濡湿。
她的眼圈红了一圈,目光轻轻垂着,但羽睫却如隆冬风雪中的蝶翼一般,剧烈颤抖:“那又与我何干?你要为太子办事,又与我何干?为何我要凭空搭上自己的婚姻,搭上十年韶华,搭上自己的性命?而这一世,你还要再来骗我?”
她停了一停,似乎是想竭力平复心绪,语声却愈发颤抖更哽咽:“你怎么能这样轻巧地说出这个‘是’字,是因为在辅国公府里如履薄冰过了十载的不是你?是因为寒冬腊月被人丢进水塘里的不是你?是不是对你来说,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你们当权者落下一枚棋子一般轻描淡写?”
“你骗了我两世。”如此激烈的情绪,最终却以短短六字作为结语。一字一句,皆在颤抖。
这六个字,皆似一把带了毛刺的钝刀,狠狠在人上刮过。
宋珽伸手慢慢地捂住心口,痛苦地深深敛眉,却是一个字也无法辩驳。
在如此凄厉的诘问中,两世的光阴与亏欠无声重叠。
所有他以为可以弥补的,可以追回的,此刻都如一场镜花水月般,碎成泡影,弥散于炙热的夏风之中。连伸手挽留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沈陶陶似乎是想为自己这两世,自嘲地轻笑一声,但唇角微抬,便已带下一连串的珠泪,顺着唇线的弧度,一点点滑入口中,尽是苦涩。
她抬起袖子,慢慢揩了揩面颊,浑浑噩噩地往屏风外走。
宋珽低垂下视线,亦步亦趋地跟来。
沈陶陶走到屏风旁侧,发觉宋珽正跟在身后,便猛地停下了步子。
她的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倏然蹲下身去,自地上捡起一块摔裂的碎瓷,狠狠指向他,语声却哽咽而悲哀:“世子,这一回,真的不必再纠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说罢,将瓷片弃在他的足下,转身决绝而去。
宋珽似乎想要追去,但终究还是在沈陶陶的目光下缓缓顿住了步子。
他看着沈陶陶一步步往前走去,再也不曾回头。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尽处。
宋珽在原地等了良久,四周静得只有风吹草木的细碎声响。
直到等到日头偏西,倦鸟归巢。他才明白过来,沈陶陶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独自在花厅外坐下,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的水面上。
落日为湖面镀了一层粼粼的碎光,似凝了一层薄冰,积了满湖的落雪。
上一世,他冒着大雪赶到塘边时,影卫们正当着他的面将沈陶陶自塘底捞起,轻轻放在岸上。
彼时她已经死了,素白的衣裙上染了乌黑的塘泥,衬得一张消瘦的小脸愈发惨白。那双好看的杏眼紧紧闭着,秀眉深蹙,似乎还带着残留的痛苦。满头黑缎般地长发凌乱散落,裹住单薄的身子。积雪一层层地落在她的身上,不再融化。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重来一世,他想弥补,想要在这大错还未铸成之前,令其消弭于无形,给她一世的从容安稳。
却未曾想到,他再次遇见的沈陶陶,菡萏初开年纪的沈陶陶,便是那寒冬腊月被弃在水塘中的沈氏。
一切从来都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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