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沈陶陶轻咬了唇,追问道:“还有呢——”她有些急了:“即便丹书铁劵可以免死,但流放终究是免不了的。你这身子,若是流放到什么苦寒之地——”
她说到此,自己停住了。
她倏然想起宋珽所谓的病弱俱是骗她的,就连上辈子的死讯也是,一时间心潮起伏,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怒。好半晌,才勉强平静下来,哑声道:“你可还有什么脱身的法子?李贵妃虽是死在你的手中,但圣上已经得到了李氏一族谋逆的证据,这事上可能做什么文章?”
宋珽默了一默,倏然轻声笑道:“李氏一族之事,既已落入圣上手中,那便难做什么文章了。至于流刑千里,也并非是一个不能接受的结局。”他轻垂下眼,仿佛是叹息般地轻声道:“上一世中,我汲汲营营,不过是为了彻底离开宋家,与我所反感的一切划界限。如今重来一世,反倒提前得到了这个机会,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罢。”
主动离开与流刑千里,又岂会一样?
沈陶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但一想到宋珽会被下旨发配,流刑千里去苦寒之地,有生之年,永远不得回京,心也如同浸透在冰水之中,一寸寸,麻木地疼。
她缓缓抬起眼来,唇角微抬,轻声道:“那我呢?”
天牢之中,有片刻的寂静,静得,可以听见水珠落在地上的碎响。
宋珽有一刹那的慌乱,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装作不懂沈陶陶话中的深意,只轻声道:“上一世,我曾是权臣,手中有不少朝中大员的把柄。其中不少,这一世中仍旧可用。我将这些交给你,你去转交给太子,可保一世平安无忧。”他轻声问道:“可有带纸笔?”
沈陶陶摇头,在袖子里寻了一阵,终于寻出一小盒描眉用的青黛。
她将袖子卷起,露出藕白的小臂,又以指尖沾了些碳粉,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你说。”
宋珽微微颔首,一桩桩,一件件地给沈陶陶说了下去,毫无保留。
下毒、惊马、结党、受贿。从下作的市井手段到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无一不足。自宋珽平淡的叙述中,沈陶陶似是窥见了他上一世中的长卷一角,色调晦暗而阴沉,不见光亮。
沈陶陶一言不发,直至两臂上写满名字与事迹,直至他慢慢收了话茬。沈陶陶这才抬起眼来,轻声问他:“后来,你是怎么度过这一生的?”
宋珽细细想了一阵,旋即轻声笑道:“与旁人没什么差别。白日里上朝,与朝臣勾心斗角,落朝后,便回府批一些公文。闲来无事……”他顿了一顿,平静道:“终日里汲汲营营,似乎并没有什么闲来无事的时候。直至暮年,才偶尔得空,独自在庭院里饮酒。”
“后悔吗?”沈陶陶低声问他。
这一次,宋珽却没有回答,默了半晌,才轻声与她道:“时辰不早了,你该走了。”
当今圣上多疑,若是沈陶陶在天牢中待的久了,他唯恐皇帝会怀疑、迁怒于她。
沈陶陶最后看了他一眼,垂首轻轻放下了袖子,遮住了手臂上的字。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他一步步离开了这阴沉压抑的天牢,走到午后的日光里去,再没有回头。
宋珽一直目送着她走上高阶,一点一点不见了踪影,那些一直压在心中的话,终于彻底压入了心底,不见天日。
这一世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后悔过,若是能再回到大婚那日,他定不会再以那样的方式转身而去。
只是,这一世里,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
他手中的底牌,可以拿去威胁众臣,令自己脱身,但却会令无法自保的沈陶陶身处危险之地。
他不能,也不会拿沈陶陶去赌。
对沈陶陶来说,最好,最稳妥的结局,便是他远离京城,离她千里之遥,将宫中众人的视线一同带离。
这样,沈陶陶才能过上她向往的平淡而清净的日子。也可以在这漫长的流年之中,将上一世中的梦魇,将他们之间令她难过的纠葛,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尽数忘却。
他想,这一次他亲手将自己的小鸽子放出去。
千里万里,她不会再回来了。
而天牢之外,沈陶陶径直往女官寓所的方向行去,但在离开王公公视线后,却又迅速换了方向,一路出了宫门。
宫门外,她租上一匹快马,撩起了袖子,看着小臂上的字迹,马鞭狠狠砸落在马背上。
骏马长嘶而去,却并不是东宫的方向。
吏部尚书周家、工部侍郎赵家、御史大夫孙家,她打马一路而过,手臂上的名字也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擦去。
待到黄昏日落时,她策马踏遍了整个京城。
终于,她勒马于宫门口停下。抬目望着远处龙脊般起伏的宫殿,望着云脚低垂一片灿金的天幕,望着眼前如巨兽之口,择人而噬的宫门。
没有半分迟疑,她交出了自己的腰牌,抬步走了进去,就像上一世,踏上去宋府的花轿。
只上一世中,是父母之命,是形势迫人,而这一世,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不后悔今日的选择。
翌日清晨,天牢缓缓打开,王公公行至牢房深处,令亲卫打开了牢门,以往日恭敬的姿态对宋珽躬身笑道:“世子爷,里头多脏,您快些出来吧。”
宋珽并不觉得意外,缓步行出了牢房,沉默着随着王公公步上高阶。
王公公笑着与他道:“世子爷,您回府中收拾一下吧,正午之前就得出城了。”
终究还是判了流刑千里。
宋珽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淡淡地想着,若是正午之前出城门,兴许他还来得及与沈陶陶告别。
但旋即,他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是永诀,又何必令她徒增伤感。
他们终于走出了晦暗的天牢,当久违的光线落在宋珽面上时,宋珽有些不适地侧过脸去。但旋即,又强行将视线挪了回来,一寸寸地,仔细地看着周遭的道路游廊。
天牢建在僻静之处,他的目光所及之下,除了铁甲森严的近卫外,未有旁人。
沈陶陶没有来。
宋珽微垂了垂眼,在心中轻声告诉自己——这样也好。
但不知为何,那一寸寸的怅然若失堆积起来,还是触痛了神经。
宋珽移开了目光,低声问道:“判去何处?”
王公公赔笑道:“扬州。”
宋珽微微一愕,转回视线:“扬州?”
扬州繁华,并非是流放之地。
王公公看见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笑容中却多了几分讳莫如深的味道:“李氏一族意图谋反,您奉密旨将其诛杀。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陛下不得不对外声称是您假传圣旨,以麻痹李家。如今功成,李氏一族尽数伏诛,朝堂之中对您多有赞誉。”
他将最后几个字重重点了一点,宋珽霎时明白过来,沈陶陶终究还是冒险将那张底牌用在了他的身上。
以把柄威吓群臣上疏为他恳情,最终胁迫帝王让步,认下了这一道假传的圣旨。
他从未想过,素日里温柔乖巧,像一只小鸽子的姑娘,能有这样的孤勇。
但这一且,对她来说无异于将自己抛上风口浪尖,与虎口夺食,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您受苦了。圣上特敕封您为扬州巡抚使。今日正午之前离京。圣上还说,您的身子积弱,若有事回禀,上折子便好,也不必舟车劳顿回京城面圣了。”
王公公还在絮絮地说着,但宋珽却已无心去听。
沈陶陶不知道她这样去赌,有多大的风险,日后独自一人在宫中,又要如何过活。
他心中的不安攀上了顶点,再顾不上什么,转身疾步而去。
王公公以为他是回去收拾行装了,只哼了一声,也没跟来。
瑶华宮厢房、女官寓所、尚膳司,宋珽一路寻了过去,却始终不曾见到沈陶陶的身影。
心中的不安好似一只困兽,就要将他吞噬。
他近乎绝望地赶到太府寺,重重推开了槅扇。
日光自他身后涌入,落在长窗边,那眉眼带笑的小姑娘面上,渡上一层暖晕。
沈陶陶一身藕荷色的月华裙,乌黑的鬓发间簪着一只艳丽的红珊瑚簪子。
她背着个小包袱,手里抱着猫兄,仰头望着他,轻笑道:“经此一事,我算是将全京城的权贵都得罪了。若留在京城中,也只会招致无休止的报复和灭口。所以,我将女官的职位辞了,打算今日便离京。”
宋珽只觉得,心中那只困兽仿佛在沈陶陶笑颜下,缓缓地平息了。他凝视着沈陶陶的面容,轻声问道:“值得吗?”
沈陶陶弯了眉眼,如同放下了什么一般,轻松地笑起来:“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但若是今日我不这样做,我怕时至暮年,又去悔恨。”
宋珽注视着她,一时间,前世今生的记忆在日光在流淌而来,如江河入海般,缓缓汇集在此处。
不知为何,他倏然想起了宋钰说过的话。
喜欢一个人啊,就和养鸟一样,把她放了,如果她还愿意回到你身边,这才叫做两情相悦。
沈陶陶见宋珽始终不曾开口,便抱着猫兄自椅子上款款站起身来,行至宋珽身前,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问道:“去哪里?”
“扬州。”宋珽轻声回答。
他放出去的小鸽子,千里万里,终于飞回了他的身边。
第84章 番外·大婚
两年后,扬州城。
一辆马车碌碌而来,碾过一路的落花。车帘子被人挑起,里头探出一张略显英气的少女面孔。她左右望了一望,将目光落在正坐在车辕的男子身上,不悦道:“顾景易,你是不是赶错路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进城?”
“没赶错,就这个方向。再说我们也不进城。陶陶不是在信里说了,在城外驿站等我们?”顾景易说着便拿起马鞭抽了抽赶车的马匹,好令车行得快些。
“城外驿站好歹也离扬州城不远,这四面都是林木,全没有要进城的样子。”江菱说着竖起眉毛,不客气道:“今日是陶陶大喜的日子,若是你害我没赶上,我可饶不了你!”
“这不是这几日一直下雨嘛,走水路耽搁了几天,不然早该到了!不过你放心,陶陶大喜的日子,肯定耽搁不了!”顾景易正拍着胸脯保证着,策马拐过一道弯处,眼前豁然开朗,一抬目便望见驿站前正垫着足尖左右张望的少女。
他眼前一亮,立时高声道:“小女官!”
江菱也是眸光一亮,自马车里探出身来与沈陶陶招手道:“陶陶!”说完,又不轻不重地拿扇子打了一下顾景易:“陶陶都来扬州两年了,还改不过口?”
“我这不是习惯了嘛!”顾景易笑着勒住了马,与江菱一道跳下车来,疾步迎了上去。
两年未见,沈陶陶略微丰润了一些,愈发显得一张小脸莹白,羊脂玉似的吹弹可破。
正是仲春时节,她身上套着浅绯色的单薄春衫,手里挎着一竹篮的桃花,也笑着冲两人招呼道:“江菱!顾景易!”
三人也是许久没见了,乍一碰了面,自有说不完的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与沈陶陶说了这些时日里京城中发生的事情,就在江菱还想开口问问沈陶陶的近况的时候,顾景易倏然想起了什么,倏然不好意思起来:“陶陶,两年前那事赖我。若是我是没被人引了开去,也就没后头那些事,你也不会辞官离京。”
沈陶陶愣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说得是什么,反倒笑了起来:“那事啊,本来就怪不得你。你是左翎卫统领,宫中走水哪有不去救火的道理。再说了,那时候李贵妃已打定了要灭口的心思,就算你护住我一回,只要我还在宫中,她迟早也是要对我下手的。”
她说着抬步上了马车,又伸手招呼两人上来:“都上来吧,去我家坐坐。”
江菱上了马车与她坐在一处,好奇道:“你家?”
“是啊。”沈陶陶伸手指了个方向,轻声笑道:“来扬州两年了,我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里头。”
顾景易一听,也来了兴致:“你自己买宅子了?大不大?宽敞不宽敞?”
“刚来扬州的时候,我托人买了一块地皮,请人自己建的,还算宽敞。”沈陶陶面对两人惊讶的神色,便又笑着补充道:“因着是在城外临山的地方,地皮倒是不贵,人工也还尚可,全部建好了也就百来两银子。”
她说着,略一抬头便弯眉笑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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