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檀云
春夏之交的风温柔缠绵,颇为舒适,吹得人像是浮在空中的游鱼,便是犯一些小错,也在情理之中的一种浮。
章致拙带着顾彦汝到了后院,坐在石凳上,静吹晚风。
仆从早已点起了灯,挂在树上,搁在地上,摆在花丛间,自然景致与手工灯笼交相辉映,颇有美学意味。
顾彦汝把带来的金华酒放下,便开始自饮自酌,白瓷酒杯里倒着澄清黄亮的酒,略洒出几滴,也是酒味醺人,算不得浪费。
章致拙也许久未见顾彦汝了,自他成了亲后,与老友便有些疏离,总是顾彦汝上门找他,实在不该。
“我记得你不是不喜喝酒吗?怎今日喝起酒来了。”章致拙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着。
顾彦汝没看他,清冷的双眸看着一旁的玉兰树,有些怔怔,心不在焉地回答:“有烦心事便会想着喝酒,更何况写诗的怎能不会喝酒呢。”
章致拙失笑,这让他想起前世,写诗的要会喝酒,就跟学计算机的一定要会□□一样。
听见他的笑声,顾彦汝才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章致拙感叹,好友真是美男子啊。顾彦汝涨了些年岁,不仅没有显得老相,反而增添了更多成熟的韵味,眼角淡淡的细纹也漂亮得要命。
幸好没让姜幼筠瞧见,章致拙有些柠檬,想来美人就是这样的,岁月对他们不是苛待,而是更为隆重的加冕。
顾彦汝如今快到三十了,十几年前相识时,章致拙还觉得他是个装逼文艺少年,后来因着薛定谔成了好朋友,才一点点发觉了他的痛苦,无奈和彷徨。
十几年过去,两人之间的感情越加深厚,甚至可称知己。
晚风暖烘烘的,吹得人毫毛浮起,神思飘远。
章致拙回想二人相识的十几年时光,感到诧异又欣喜。二人阶级不同,喜好不同,生长环境迥异,年岁相差巨大,甚至章致拙本人上辈子还是学理科的,阴差阳错之间居然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像现在这样,二人吹着风,静静坐着不说话,也一点不尴尬。
顾彦汝是个固执的浪漫主义者,年近三十,仍然未遵从家里人的安排成亲生子,还是潇潇洒洒一人生活。
章致拙抿了一口酒,舌尖感受到微辣,之后便是回甘,还有浓郁的酒气,从朦胧的眼里透出来,从微红的脸颊浮出来。
顾彦汝看章致拙一只手撑着脑袋,还在往嘴里灌酒,便一把夺过他的酒杯,不许他再喝了。又摇了摇他带来的酒壶,好家伙,半瓶都被他喝了。
天色变成了蟹壳青,月亮淡淡的,已勾勒出了窈窕的身影。
“顾家快要不行了,顾老太爷几年前去世之后,便已如蜂房燕窝,累累欲坠了。如今瞧官家时不时传唤太医的架势,怕是不太好。”顾彦汝一手松松拿着酒杯,一手在石桌上有节奏地点着。
章致拙小小打了个酒嗝,说道:“还有太子一事,官家如今年岁大了,宫里却只有一个皇子,德妃所出。”
顾彦汝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官家一向不喜这个唯一的皇子,大臣们却都逼着官家立太子。”
“谁让三皇子平庸无能,懦弱无主见,母族又势大,官家有疑虑也正常。”章致拙面色一片绯红,这酒的劲道还真不小。
顾彦汝说道:“不想立却不得不立,官家心里怕是憋屈得很吧。”
章致拙粗暴地摸了把脸,清醒了一些,这才发觉不对劲,顾彦汝怎知道顾家快倒了?
这么疑惑着,章致拙便直接开口问了。
“还不是德妃家与顾家结了死仇,这也是顾家作孽太多,自作自受罢了。等过几年官家驾崩,新皇上位,德妃母族掌了权柄,哪有顾家好果子吃。”顾彦汝漂亮的眼里满是嘲讽,嗤笑一声。
章致拙沉默不语,对于好友的心结,他也知道,十几年时光都抹不去的东西,他就不劝了。
“可会连累到你?”章致拙有些担忧。虽然京城里的人家都知道顾彦汝与顾家矛盾颇深,但终究还是一家人,怕是扯不清楚。
“要斩首便斩首,要流放便流放。”顾彦汝仰头猛灌了一杯酒,酒水沿着他的脖颈往下,濡湿了衣襟。
章致拙的酒一下子醒了,居然要到这一地步,这可不行啊。
“何至于此,你可别说这话了。”章致拙瞪大了眼睛,连忙制止道。
顾彦汝瞧他一下子精神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像薛定谔,笑着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到时圣旨一下,也无法转圜。”
章致拙拍了拍被酒气烘得有些发昏的额头,说道:“可有甚办法,现在时日还早,官家还在,也不是没有办法。”
顾彦汝不在意地说道:“顾家如今还沉浸在鲜花着锦的富贵中呢,哪会想到日后。倒了也好,少些贪官酷吏,未尝不是好事一件。”
章致拙一点都不在意顾家如何,他在意的是顾彦汝,若是日后真要到这一步,他总要把好友拉出来。
顾彦汝看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到时你也不必为我去四处求情,是生是死都是我的造化。我生在顾家,享用了前几年的富贵生活,他们造的孽便有我的一份。”
啊!
章致拙扔下酒杯,痛苦地捂住脸。也许是这酒太荒唐,也许是晚风太沉湎,他的心好像浸在布满浮萍的幽暗深潭里,透不过气来。
手心里已全是湿润,章致拙忍不住流泪。
顾彦汝看他的样子,心软地叹了一口气,这世间繁华,人生碌碌,他已有些厌倦了,可他的好友却放不下。
递过自己的帕子,顾彦汝笑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
章致拙接过,擦了擦流下的泪水,又擤了鼻涕。
顾彦汝皱了皱眉,不合时宜地浮出些许嫌弃,心道,这帕子就送给他吧,也别还了。
“我不管,既然你不想想办法,那便我去。我可做不到眼睁睁看你身陷囹圄。”章致拙整理了下思绪,便又振奋起来,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
顾彦汝眨了眨眼,心里温暖。也罢,为了他这唯一的好友,也要挣扎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情有些多,更新时间改为每日晚21:00
第51章 想法子
当晚, 章致拙毫无睡意,睁着眼躺在拔步床上思量。姜幼筠侧躺着,捧着本新出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看。
章致拙瞥了她一眼, 拽了拽她的衣袖,问道:“你可听过德妃母家与顾家有何争端?”
放下手里的话本,姜幼筠转过身面对着章致拙, 说道:“听过有坊间传闻,德妃母家乃是金陵吴氏,本与顾家毫无关联, 顶多是政见不合。之后德妃爬上了高位,吴家便抖擞起来, 主家一纨绔嫡子因点小争执打死了顾家旁支的子弟。”
章致拙原没抱希望, 没想到还真有些瓜。
“顾老太爷是个护短的, 立马便禀了官家,将吴家那嫡子下了大牢。吴家哪能同意, 也入宫哭求,但还是顾太老爷简在帝心, 将那人斩首。”姜幼筠把玩着一缕章致拙的乌发,一边说着。
“自此,两家的仇算是结上了, 之后更是愈演愈烈,不管在政见还是站队,都针锋相对。那时候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健在, 顾家一直跟随大皇子,官家当时也比较属意大儿子,顾家也乘着东风,水涨船高, 势头强劲。谁知后来皇子接二连三病故,只剩下三皇子这一独苗。顾家这才落于下风。”
章致拙细细听着,不免有些阴谋论,皇子一个个地病故,真的不是有人刻意筹谋吗?
顿了顿,姜幼筠接着说:“再深入的,我也不了解了,这些都是我爹告诉我的,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内情,直接去问他吧。”
章致拙点了点头,说道:“待我明日再去问问师傅。”说着,想到顾彦汝便叹了口气。
听到他充满愁绪的叹气声,姜幼筠说道:“这么些年,我倒还没见过大名鼎鼎的顾大才子,世人皆道他貌比潘安,才貌双全,不知是何等美人。”
章致拙警醒地皱了皱眉,立刻说道:“人家年纪都大了,人老珠黄,没啥好看的。”
姜幼筠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说到:“怎会?前几日他去京郊三桦山拜访无音大师,还走在山道上呢,人便把他都围住了,那些个读书人就不必说了,还有许多小姑娘,向他扔自个儿的帕子,能近近地和他相遇,真是叫人艳羡呢。”
章致拙好柠檬,人人都爱美人,老了的美人也是美人,真是不公平!
姜幼筠偷偷瞧章致拙的脸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摸了把他的脸,说到:“现在心情好些了吧。我先前看你好似还哭了一场,眼睛红红的,真是惹人怜惜。”
章致拙没想到媳妇儿是在故意逗他开心,又被她戳破之前的情绪激动,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还不是顾彦汝,闷声不响地说了这么个大消息,我能不急嘛。”
“算了,自己空想也没意义,不如我明天再去问问。”章致拙把头埋进枕头,传出闷闷的声音。
第二日,章致拙从翰林院办公回来便去了姜府,仔细询问顾、吴两家的事儿,想找找法子能否有转圜的余地。
姜康璞喝了口龙井,也不藏私,一五一十同章致拙说了。
听罢,章致拙陷入沉思。吴家本身实力并不很强,家族子弟大多无才无德,唯一出彩的只是个刑部的正六品的主事,官职低微。只吴家姻亲盘根错节,德妃又出了官家现在唯一的皇子,朝里大臣稍识相些的,都不与吴家交恶。
若是新皇上位,铁了心要顾家抄家斩首,怕也是落水下石的多,更何况顾家也不是什么干净地儿,要查,定能查出许多肮脏龌龊之事来。
这么想着,章致拙便有些郁郁,这时候可不管你是否同流合污,一人犯罪,全家受刑才是常态。
章致拙一边想着,一边骑了小毛驴回家。
若要保下顾彦汝,要么顾家全家免罪,要么请官家下旨特.赦了顾彦汝。
章致拙看天叹了口气,这两条路可都不好走啊。
因着前一日章致拙情绪有些激动,顾彦汝放心不下,今日便邀他来自己家散散心。
“你也别太忧心了,这还都是没影儿的事儿,何必挂在心头,让自己烦忧。”顾彦汝宽慰道。
“这都生死攸关的事儿了,现在有了预兆还不赶紧想法子,到时候才是真来不及啊。”章致拙简直操碎了心。
“拙哥儿,你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不必为我奔走费事。若是到时官家真要问罪于我,也是我的命数,你也别搅和进来,误了前程。”顾彦汝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
大概他是个悲观主义者,看似逍遥自在,可内里却被深深禁锢着。他爱四时美景,附庸风雅,不过是对人世的逃避罢了。
外人瞧他风朗月请,卓绝不群,实际上他只是个怯懦的胆小之人。师傅被家人陷害死去时是这样,他若是真的恨,大可以与顾家决裂,把自己的名儿从族谱划去。
但他没有,只是躲在外头,以自己的清高回避姿态想来唤醒家人的愧疚之心。
有用吗?并没有。
外人只道他桀骜不驯,看看笑话,做吃酒时的嚼头。至于顾家,仍然心安理得,一心沉迷富贵繁华,被珠光宝气蒙住了眼,哪里还管他一个小小的庶民。
算了,别挣扎了。
只待官家的圣旨一下,便是红莲地狱,大家也要一块下,这爬满虱子的锦绣绸缎总算要付之一炬了。
顾彦汝心里突然有种病态的快感,一了百了的,永不回头的,充满毁灭欲的一桩宏大叙事,可堪他的身死!
章致拙先前还急切的眼里浮上痛苦,好友视死如归,反倒是他这个外人心急如焚,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你被斩首,被流放。你却还说莫要多管闲事,真是伤了我的心。”章致拙气急,他搁这忙里忙慌的,人家还嫌弃你妨碍了他,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更要紧的是还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如此自轻自贱,甘愿沉溺,为了惩罚他人而伤害了自己,太不值得了!
章致拙猛地站起,两眼瞪着他,好似在控诉。想转身便走,转念想想还是不解气,一撩袖子,把桌上摆放着的一套青瓷茶具都甩落在地。
劈里啪啦响起一片。顾彦汝从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章致拙这才感觉气顺了些,又看了一眼他的样子,说道:“那我便如你的愿,你自求多福吧。”说着扭头便走。
留下顾彦汝一人还呆呆地坐着。好半晌,他才有了动作,闭了闭眼,又弯下腰迟缓地捡起一片青瓷碎片,像是被人打翻的玲珑月亮。
紧紧捏着,尖锐的痛楚从掌心一路传到心口,红色的血从指缝渗出,滴滴落下。顾彦汝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果然是个矫情的人,本就不想让他掺和进来,如今得偿所愿,怎么还难过,真是自作自受。
另一边的章致拙很是生气,回到了家还是气鼓鼓的。
他猛灌了一杯凉茶,坐在桌边一个人生着闷气。
姜幼筠在里屋听到响声,一出来便见他这副样子,奇道:“这是谁惹着你了,让你发这么大的火气。”
章致拙冷哼一声,又喝了一杯凉茶,说道:“还不是顾大公子。”
“他气着你了?”姜幼筠绕到他身后,拿起团扇给他扇了扇风,降降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