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檀云
科举考试一般选用台阁体作答,字迹最清晰,最端正,在尚不用重新抄录时最实用。就像高考英语考试时,作文大多用手写印刷体一样,没啥美不美的,就图阅卷老师看得舒心,打分能高一点。
誊抄完两篇文章,再次检查了一遍,章致拙便唤了衙役先行出考场了。龙门处已凑够一拨人,加上章致拙,正好放排。刚走出考院,章致拙便看见章则淮和沈氏已在门口候着了。
二人急忙迎上来,细细打量章致拙,见没甚不对,才放下心来。沈氏拉着章致拙的手,心疼地用自己的体温给儿子的手暖和暖和。
林大娘也在一旁等着轩哥儿出来,见章致拙已考完,心里担忧,面上仍笑眯眯地对沈氏说:“拙哥儿考完了赶紧回去休息,还要准备下一场呢。”
要考第二场需得第一场成绩出来,未被罢黜的才能继续考。林大娘这话听的人舒心,章则淮也笑着回应:“大娘放心吧,轩哥儿定也快好了,到时他俩还可一起再考第二场。”
一旁李珏家的小厮看见章致拙已考完,也上前恭喜寒暄了一番。
好一阵吹捧过后,章致拙才得以回到家,好好补了觉。第三日,顾彦汝正在章家给拙哥儿的诗做最后的冲刺训练,就有好事者喜气洋洋跑到铺子里恭贺,章致拙第一场考了头名!
铺子周围的食客哄闹起来,如同冷水滴入热油中,惊叹恭喜声连绵不绝,连隔壁铺子里的顾客都跑出来看热闹。
章则淮夫妇笑得合不拢嘴,高声回复着众人的恭喜,又道今日点心都打五折,卖完即止,和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这时隔壁林大娘酒馆也传来喜讯,轩哥儿第十名。这下可好,人人都乐意花钱沾沾这份喜气,场面愈加热闹了。
屋子里的章致拙也已在琳姐儿的报喜中知道自个儿第一场过了,还是头名,当场便哈哈大笑,欣喜异常。顾彦汝好笑地瞧那眉毛都快飞走的得意神情,泼了冷水道:“这才第一场,往后还有两场呢。”
“害,你不懂,我居然在科举中拿了第一啊。”章致拙夸张地用手捧着心,造作地说道,“这可是科举哎!”
顾彦汝白了他一眼,道:“只是个第一试罢了,诗还学不学了。”
“学,学,学。”章致拙眉飞色舞道,“我又有动力了!”
第二场考诏诰表判论等应用文,加一首诗。章致拙第一场是头名,获得提堂考试待遇,就在县令眼皮子底下考,他丝毫不怵,顺利考完,又是第一。
赵赋已记住章致拙了,毕竟他年纪最小,学识却不差,两场都得了第一。第三场章致拙又坐在赵赋跟前考,只见他傻乎乎地笑,两条腿坐在高椅上,还没法完全碰着地,只能用脚尖努力地踮着。
第三场考时务策一篇,算学五题。章致拙先做了算学,唰唰算完,就去看策论。县试的算学题对他来说实在容易,方程都不必列,直接写就完事儿了。策论考的是京城用水难问题,章致拙思量一番也很快下笔。
考完将策论回忆一番写给孟夫子后,章致拙便没心没肺地找李珏他们玩耍去了。三人都顺利考到第三场,心情很是愉悦,快到三月里,还约着一起去踏青放松放松。
李大志忧心忡忡,心想,真是傻儿子,人家两个考中大概率不成问题,你可危险呐。
又几日,县试发案,案首章致拙,第四名林毅轩,李珏落榜。
第13章 考后事
自从前门大街章致拙和林毅轩县试纷纷考中,且名次都不低后,众人慕名而来,必买林大娘家的清河酒和章家点心铺的糕食。
安哥儿手里拿着论语,坐在柜台后,看着小婶娘忙忙碌碌地走进走出,一边递过点心,一边往回收银子。自从那日放案,报信人敲锣打鼓到章家后,不仅章致拙本人的神童之名越发响亮,章家点心铺的生意也迎来一个新的高峰。
沈氏每天晚上数银子数到手软,这可不是夸张,这几天一下子生意爆棚,来买糕点的又多是以铜钱付,才几天功夫铜钱就放不下了。
为此章则淮还特意跑了几趟钱铺,把大多数铜钱换成银子。后厨有三个人在忙活,柜台这还有沈氏和一个活计招呼客人,就这样,还是忙不过来,个个歇了生意便躺在床上休息。
当晚,沈氏沐浴后,坐到床边,拿干毛巾正擦头发。章则淮盯着整整齐齐码在桌上的银子,时而叹气时而傻笑。沈氏擦干头发,拿毛巾轻拍了一下章则淮,问道:“把银子都拿出来做甚,还不快去梳洗。”
章则淮嘿嘿一笑,凑近沈氏说道:“玉娘,咱们在京城买个院子吧。”
沈氏吓了一跳,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行,回道:“你有想法了?”
章则淮点点头道:“咱们这铺子还是租着,生意得继续做,到时咱们搬到新宅子去。这铺子便让大兴他们住,也宽敞些。”
“银钱可够?咱们这些年虽说也存了一千二百两银,但要在京城买宅子可不凑手。”沈氏回道。
章则淮将银子收回匣子,道:“咱们也不是立刻就买,我先着人打听着,这段时间生意好,辛苦些累些,多赚些银子,也好给琳姐儿攒些嫁妆。”
沈氏颔首道:“嗯,琳姐儿也十二了,也该慢慢相看起来,有个宅子,琳姐儿还能回来住住。”
章致拙尚不知他将成为在京有房一族,自放案那日后,李珏便闷闷不乐。章致拙便陪他去茶馆里坐坐,顺便散散心。
“拙哥儿,我心里苦闷,自打我爹娘知晓我前两场都过了,只第三场没中,便死命压着我读书。”李珏捧着杯毛尖,怂眉搭脸,抑抑地说道,“说实在的,我最不耐烦读书了,那些个圣人言也无聊的很,哪比得上赚钱快活啊。”
章致拙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若是在现代,似李珏那样的家庭,家里孩子喜欢经商,父母多半喜出望外,十分乐意让他继承家业,可在这封建帝国时期,就说不准了。虽然商人地位已较前朝提高了不少,子女都可正常参加科举,但比起考进士当官来说还是差远了。
“拙哥儿,我很羡慕你,你聪明,学什么都快,都不用怎么用功努力,玩玩就会了。”李珏继续说。
章致拙心道这你就误会了,哪有什么天才,那是你没看见我拼命的时候。李珏道:“我不一样,我要读好多遍才能记住,写诗也刻板,做文章也没条理,只算学还过得去。”
章致拙开口说道:“珏哥儿你别灰心呀,我也要背很多遍才能把经义记牢,大家都一样的脑子,只是学习方法和学习决心有差别罢了。”
李珏仰头一口气喝完了手中的茶,拿袖子一抹嘴巴,道:“真的吗?我不信。”
章致拙没好气地回道:“我框你作甚,神童啥的都是外人瞎传的,我好面子不去澄清罢了。”
李珏狐疑地看了看章致拙,只当他在安慰自己,道:“我知道,走科举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路了。爹都决定好了,家里的生意交给大哥打理,我去读书也省得家里兄弟相争。可是我......”李珏又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喝光了,硬是把茶喝出了杜康的气势。
章致拙劝道:“你前两场都过了,第三场里,算学你是没问题的,只时务策再下些功夫,明年再去考一次,总能把童生考过了。”
李珏一抹脸,点点头道:“嗯,明年我肯定要再下场一次,若一次过了,便接着读;若是没过,我便向我爹讨些银子外出做买卖去。”
“你自个儿能想通是最好的。”章致拙回道。
李珏沉默了半晌又开始嬉皮笑脸:“拙哥儿,不知道你姐姐喜欢什么,我想送她些东西。”
嗯?这小子还没死心?
这年头虽然男女大防已放开许多,那也是相互暧昧的年轻人之间,现下琳姐儿怕是李珏是谁都想不起了。
章致拙心里别扭,不想他早早就和琳姐儿联系,就算以后要成亲,也得订了亲再说,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就如此急匆匆的,不妥。便只敷衍道:“等你能考中童生再说。”
李珏刚刚舒展开的脸又皱了回去,闷闷地喝了口茶。考不中童生连亲事都如此坎坷。
章致拙同李珏告别之后便回了铺子,正遇见安哥儿有问题请教他,便索性也拿起了书,一边自己看着,一边给安哥儿解答。安哥儿如今也在孟秀才私塾读书,原本孟秀才已不欲再收徒弟,想缓两年再说,章致拙求了好久,他才应下。
安哥儿也不负章致拙的苦求,读书颇有劲道,章致拙晚上学到什么时候,他便也有样学样,进步非常快。
来买糕点的人见了这哥俩,纷纷夸赞,不愧是案首家,做学问的氛围如此浓厚,考中第一都手不释卷,丝毫没有骄纵之心。
章致拙已麻木了,心道,随他们怎么夸吧,反正我这虚假的神童之名是摘不掉了。
回了书院,孟夫子将他单独叫了出来,章致拙来到院子,夫子招呼他坐。
章致拙正襟危坐,双手乖巧地放在腿上,眼神温顺地向下垂着。孟秀才一见他装模做样的就头疼,辛辛苦苦教了他五年还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吗。
孟夫子咳嗽一声,道:“行了,别在我面前装乖巧,为师还不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
章致拙一脸“夫子你怎么这样冤枉我”的可怜表情,道:“学生最听夫子的话了。”
孟秀才感觉自己的牙隐隐作痛,心想平日里气我的还不是你这兔崽子,又道:“这次你侥幸得了案首,切不可骄傲浮躁、固步自封。以你的天资,过区区的县试是不在话下的,只到了院试,可不是靠小聪明便能蒙混过关的。”
同习惯别人的夸奖一样,章致拙也同样习惯了孟夫子屡次的提醒教导。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夫子怎么如此肯定我是个天才呢,还是个不肯用功的天才。章致拙在心里漫无边际的想。
又来了,孟秀才一见倒霉学生的这副表情便知道,他又在神游了,真是半点不将老夫的话听进心里。若是孟秀才能知道“心累”,怕是很能理解这个词了。
“院试是整个北直隶的考生一起考,竞争很是激烈。你如今才十岁,不急着下场,再学做几年文章,夯实一下基础是惠而不费的事。”孟秀才平静心情道,“我看你记录的县试文章,那两篇四书义格外好,时务策也能言而有物,算学不出意外应是全对,诗也还行。”
章致拙回道:“夫子,我私底下写诗可勤快了,都攒了厚厚一沓了。”孟秀才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道:“嗯,是该这样没错,平日里多写,考场上才不至于慌了手脚。”
“先前叫你买的顾彦汝的诗集买了不曾,他的诗写得极好,多揣摩揣摩,好好学学。”孟秀才补充道。章致拙窘迫,根本不必去买诗集,他本人便就可以指导,又心想,真是欠顾彦汝良多啊,劳烦他来教导我这个一窍不通的榆木脑袋。转念一想,夫子如此喜爱他的诗,回头也抄录两本给夫子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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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赋已在宛平县当了五年的县令了,任期三年一任,两年前没法挪动,这回任期快到了,可得活动活动挪一挪位置。这宛平县可是离禁中最近的县了,照理来说是个香饽饽,可离得近也是件错处,顶头的知府通判哪个权位不比他这芝麻小官大,还在同个衙门办事,这官当的实在没啥滋味。
赵赋看了看手里十岁案首的卷子,从第一场到最后一场厚厚一沓。赵赋心中忖度,自个儿辖下出了个十岁的神童,多少也是个政绩,到时吏部自评,可得把这点也写上,添添光彩。
便是有心人眼热,想寻错处,怕是也不易。赵赋拿起一张四书义的卷子,这文章做的漂亮,开篇两句破题尤为精彩,颇有石破天惊的气势。之后的承题也是一气呵成,论述部分骈散结合,句式整饬优美,又处处扣题,整篇文章脉络清晰,倒有浑然自如之意。
时务策虽有些稚嫩,也难为他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至于诗赋,很有顾大公子的风范,行云流水,飘渺异常。
赵赋想到弥封拆开时发现居然是个十岁小童所作,委实令人诧异,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第14章 购宅院
牛膝村,章家。
刚刚过午,章致拙一家便已到了院门口,安哥儿老远开始喊爹娘。祖母高氏笑着,拄着拐杖,连声招呼着快进来。
一众小辈向祖母行礼问好,高氏笑弯了眼,脸颊上的皱纹都深了许多。大伯母钱氏并两个新嫂子已在灶王间忙碌了,准备今晚的宴席。
早在县试放案后,章则淮便已打发人来牛膝村给章家报喜。众人皆大喜,高氏更是直念阿弥陀佛,想着今年得多贡一些香火。章则河同族里人商量了一宿,拍板要在家中好好办个席面庆贺庆贺,好让大伙知道章家如今又有复兴的希望了。
章则河给弟弟去信,让他十日后带家人来村里热闹热闹。这不,今儿章则淮一家便来了。
章则河家已扩大了不少,原先的泥墙土瓦重新翻修了,又在屋旁另起了两个院子,宽敞大方,青砖黛瓦,整齐气派极了。两个大儿子去年刚刚成了亲,媳妇是邻村的姑娘。成亲后便搬进了各自的院子,虽还未分家,但院门一关,也同分家差不离了,只吃饭还在一处。
距离远了,矛盾却少了许多。
沈氏也来到灶王间,颇为不好意思道:“大嫂这样辛苦筹备席面,倒显得我无所事事了。”
钱氏爽朗地一笑道:“这有啥,还有我的两个好儿媳一同帮忙呢。再说,平日里安哥儿给弟妹你添了多少麻烦,我还每日害怕你来找我告状呢。”
钱氏夸张的话语惹得沈氏大笑,忙推脱寒暄了会,久未相见的些许尴尬散去,氛围融洽起来。
两位侄媳同沈氏问了好,又各自忙去了。沈氏坐到灶眼前,往里添了一根木柴,柴火烧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妯娌俩又说了会话,多是绕着子女间,一个说拙哥儿将来前途必定光明,一个说安哥儿也聪颖好学。
想到这,钱氏便不得不信命。她打小便在牛膝村长大,小时同章则河也认识,后来长大了,娘亲说章家不错,她便嫁了章则河。当时村里人都夸她爹娘有远见,这门亲事结的好,之后也确实不错,婚后她立刻生了俩胖小子,把婆婆乐得塞了个银镯子给她。小叔章则淮年纪也渐渐大了,却一个人跑去京城当了伙计,公爹原想送他去读书的。
后来,小叔自个儿争气,赁了铺子自己做买卖。婆婆高氏见他已能养家糊口,便给他相看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谁知,小叔一回家便告知公婆,他已心有所属,是左佥都御史家刚放出府的大丫鬟,请父亲前去提亲。
被主人赏了体面放出来的丫鬟,生生便低了一等,更何况年纪还比自家小子大了两岁,只相貌好看些,哪比得上高氏那千辛万苦相看的农家姑娘。
婆婆气急,直到她这妯娌进门也没好脸色。幸好,小叔一家平日住在京城,倒没起甚摩擦。时日久了,沈氏又生了女儿,婆婆也就慢慢放下了偏见,婆媳俩终于和睦相处。
分家后,小叔家日子过得愈发好了,拙哥儿又去读书,红红火火的。在这僻静的小乡村终究抵不过繁华的京城,后来安哥儿也送去了京城,人也懂事很多。
钱氏敛了杂念,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利索地炒起春笋。旁人的日子是旁人的,过好自己的才是正道。
天色有些暗下,月亮掉进烟囱,古朴的村庄在新发的小芽里渐渐安眠。章家在院子里摆了六张大圆桌,章家族长和章则淮在招呼乡亲们快入席吃饭。
来的村人也都不空手,一把嫩韭,几个鸡蛋,并一小壶浊酒,说着恭喜恭喜,来蹭蹭才气。灶王间里热火朝天,一碗碗刚出灶的菜次第端上桌。一旁在蒸的白米饭压的实实的,冒着谷类特有的香气。
章致拙盛了一大碗米饭,舀了一勺红烧肉汤汁浇在热腾腾的饭上,又夹了几著蔬茹,也不管旁人,蒙头大吃。
章家兄弟俩搬出一缸去年自家酿的米酒,酒色浑浊,入口有些辣,拿着枯黄葫芦瓢给乡亲们一人一碗满上。
大人们倒了一海碗的酒,兴致勃勃地互相敬酒,喝得脸通红。章致拙恍惚间听见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堂大爷端着一碗酒笑眯眯地看着他。
“拙哥儿,你堂大爷向你敬酒呢。”有村人大声喊,周遭响起一阵哈哈大笑。
章致拙没法子,只得在众人起哄下,端起一旁一口青花小碗,倒了些许酒,说道:“堂大爷,您是长辈,且谅我年纪小,只能喝一口吧。”
堂大爷倒也不为难,硬要章致拙喝完一碗。他头一仰,喉咙几个咕噜,将碗向众人一亮,已喝完一整碗酒。
“好,大爷好酒量!”一片叫好声、鼓掌声。章致拙也喝了一小口,嘶,辣得他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