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糯
影子朝光笑一笑,从容不迫:“我就是你。”
同一个灵魂相隔一百年光景的两段记忆彼此默不作声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对方,她们顶着如出一辙的脸面面相对,披着戏装的那个化作影子,穿着羊角扣大衣和小皮靴的则是站在光里。
她们沉默了半晌,只听其中的一个先出了声。
光笑一笑,像是早就了然于胸地说道:“可是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同时有两个许春秋存在不是吗?”
她笃定地猜测:“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走出这个鬼地方。”
另一个呢?
在这一方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度过余生,甚至连时间的流动无知无觉。
可是紧接着下一秒,光就向前一步,主动说道:“我留在这里吧。”
“自从我被推进泳池的一瞬间,我就已经死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光却并非对这个世界无留恋。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烁过无数个场景,四千五百米高空中尽收眼底的蔚蓝海湾,铁轨与站台之间轰鸣的噪音与呼啸的风,案板旁边的创可贴,还有餐桌上的那碗冒着蒸腾热气的蔬菜粥。
遇见陆修之前的十几年人生于她而言索然无味,甚至就连她坠入泳池的一瞬间,她的心底里的最后一个念头都是,终于结束了吗,终于要和她糟糕透顶的人生说再见了吗?
直到她遇见了陆修。
她学会了什么是爱与被爱,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是当她迈着踉跄的步子,像是初春积雪消融的时候,试探着将头探出树洞口的松鼠一样,迈出第一步尝试的时候,当她终于下定决心,学会热爱这个世界的时候,却要将自己封闭在这方闭塞的空间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即便是这样,她也希望那个披着戏装的影子走出去。
如果她们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可以走出去的话,她希望是她。
“我留在这里,”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轻飘飘的话语斩断了最后的留恋,“你走吧。”
和那个披着戏装的许春秋相比,她觉得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区区五年的时间,她做到了太多事情。
她是舞台上的C位,闪光灯的宠儿,是金龙奖最年轻的影后,是陆修的恋人。
而自己呢?
只是一个挣扎在阴翳的泥沼中的普通人,不会跳舞,不会唱戏,没有演技,就连做一顿最简单的家常便饭都无从下手。
谁会喜欢她呢?
她只感觉到自惭形秽。
光觉得尽管她站在光里,可是她才是那个真正的、见不得光的影子。
影子噙着笑摇一摇头,像是深知她内心的想法一样开口说道:“你只是缺少了一点点运气罢了。”
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绪不自觉地飘向远方。
很多时候,长得漂亮并不总是好事。
影子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如果那个时候小小的自己没有被玉华班的班主捡走。
或许是因为脸上灰扑扑的尘土,又或许是因为口中的一颗龋齿,如果高胜寒没有从花满楼带走她,如果班主压根就没有去隔壁的妓院挑人,在烟花柳巷生活了十余年的自己会是怎样的一番境地呢?
是涂脂抹粉地在男人之间斡旋的桃色工作者,还是面黄肌瘦地冻死在城门外、尸体都冷得僵直的饿殍?
她还会再有机会遇到陆修吗?她不敢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光听了影子的话,无声地摇了摇头:“这就是我们的差别。”
命运不过是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就让相隔百年的同一个灵魂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不同的路。
一个亭亭玉立地站在三尺戏台上,小小年纪就成了红遍九城的名伶,另一个则是蜷缩着蜗居在福利院,像是东逃西窜的过街老鼠一样,浑浑噩噩地进了华娱传媒的练习生部。
幼时成长环境带来的阴翳如同附骨之疽一样,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令她如鲠在喉。
光的视线垂了下来,低垂的目光一左一右地在自己的脚尖之间逡巡起来,影子脊梁骨挺得笔直,朝着她的方向前进了一步。
“我们一起出去,只要你信我。”
她头顶上的珠翠摇摇晃晃地荡着,张扬的眉眼,鲜艳的唇。
披着戏装的影子温柔地诱哄道:“你相信我吗?你相信你自己吗?”
光愕然地抬起眼帘看她,她们本是同一个灵魂的两段记忆,是交错在一起的这辈子与下辈子。
我们一起出去。
光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地走向影子,明与暗的交界线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数不清的记忆片段纷飞着碎成细屑,摧枯拉朽一般地轰然倾倒。
她张开双臂奔向影子,披着戏装的影子同样坦然,她平静地接纳着另一个自己。
昏暗闭塞的空间化为齑粉,没有光,没有影子,漆红的鸟居与层林尽染的秋色再一次闯入她的眼帘,手水舍的流水汩汩地淌着,缀有小铃铛和五彩绳的绘马在沉默的夜风中摇曳。
许春秋,唯一的一个许春秋睁开了眼睛。
第四百六十二章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我在这个时代待了五年的时间,只做了三件事情,舞台、演戏,还有爱你。
许春秋睁开双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陆修,缀着五彩绳的绘马被她握在手里,她迈着细碎的步子飞一样地穿过鸟居,五彩绳上系着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定溪山神社的绘马果真灵验,她的下辈子真的再一次遇到了陆修。
她顺着神社前的台阶步步向下走,浓郁的夜色中,她看到一个熟悉的、挺拔的背影。
许春秋不着痕迹地皱一皱鼻子,她闻到了一股异味。
烟味?
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他的背影上勾了一圈金色的轮廓。
他们曾经在这里携手看过漫山遍野的雪灯,他说还要带自己来看春天的樱花与夏天的花火。
可是此时此刻,却见夜幕里的那个影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他抬起手来,把什么东西凑在了嘴边深吸了一口,接着吐出缭绕的白色烟雾。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了?
许春秋想都不想就跑过去,从他的背后借着一个环抱的姿势,夺下了他手中的烟。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陆修修?”
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那么鲜活。
陆修听到这样一句话,手中的烟忙不迭在手指间烫了一下,眼睛骤然瞪大。
陆修修?
他登时也顾不上什么烟了,一脸惊愕地转过身来。
“你……”
他已经失望过太多回了,病床上被苏朝暮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许春秋虚弱地转醒、土耳其月色下猝不及防的一声“陆修修”,还有威尼斯电影节上她目光流转之间的豁然转变,一次又一次地循回往复一幕幕恍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一时之间,陆修竟然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
他害怕这一次的一句“陆修修”同样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许春秋伏在他的背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柑橘味的须后水和微微有些呛人的烟味交杂在一起,她缓缓地放开了手。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漫山雪灯中,许春秋绕到他的面前,眼睛里含着光。她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左臂将衣袖拉起来。
手臂上的皮肤光洁完整,细细的汗毛像是水蜜桃上的细绒毛一样,被光描成金黄色,上面没有半点斑痕。
那道长长的、烟头烫过的伤痕没有了。
她的瞳仁里像是汪着一泓水,里面是闪烁的星星、跳跃的光。
陆修的声音近乎颤抖:“你都想起来了?”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
他的声音微微有点哑,大提琴一样的声音带了烟嗓,他的视线放空,无意识地重复着说道。
他说不清楚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他爱的那个人分明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
许春秋刚刚出院的时候,陆修孤落落地站在小别墅的客厅里,地毯上摊开了三个最大尺寸的行李箱,酥酥到了换毛的时候,它闲庭信步地在客厅里逡巡着,脱落下来的猫毛弄得到处都是。
他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思绪已经飘得很远。
团成球的长袜短袜、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玄关鞋架上的兔子拖鞋,还有那沓厚厚的、写满了“陆长卿”三个字的剧本……洗手台上的电动牙刷变成了两支,厨房里摆满了他曾经以为永远都用不到的锅碗瓢盆,不知不觉间,许春秋已经填满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才五年的时间,她才占据了自己生命五年的时间,搬离的时候却仿佛抽丝剥茧一样地拉扯着他的血肉之躯,每一根神经都被她牵动着,他背负着沉重的记忆,默默地守候在她的身边,孤注一掷地祈求着她能够想起来过去的一切。
揉皱了的纸星星还安然躺在他的西装内袋里,上面写着的字他曾经反反复复地咀嚼过无数遍。
——拆开这颗星星的陆修修,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了,就把我忘了吧,忘了我也没关系的。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但是我属于你。
她也曾经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东西,无数次面对着对他们的过往一无所知的自己吗?
许春秋看他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于是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试探性地在他的颊边“啾”了一口,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她的声音也是轻轻的,近乎只剩下气音,微弱的气流吐在他的下颌与耳畔之间,酥酥痒痒的。
“陆修修,你胡茬长长了。”
多少个夜不能寐的夜晚,他曾经多少次看着地平线升起的太阳撕破黑夜,一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看到了曙光。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飘飘地环拢住了许春秋的腰际,那动作轻得过分,充满了犹豫与不确定。
一秒钟,两秒钟,时间像是凝固了,被拉得如同几个世纪一般漫长,他感觉到许春秋伸手环抱住了自己。
“许春秋……许春秋……”
许春秋的一个细小的动作刺激着他的心脏,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锣鼓喧天,感觉到太阳穴有什么东西正在突突突地跳。
他近乎粗暴地拥住了许春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勒进去,嵌进去,就好像这样,他们就能够从此不再分离一样。
许春秋沉默地任由他抱着,她的鼻尖萦绕着烟味,环在他背后的手轻轻地拍一拍他僵硬的背脊,像是在治愈一只伤痕累累的野兽,又像是安抚一个脆弱的孩子。
压在他肩头的那股沉沉的压迫力突然消散了,他的心上人回来了。
过了很久很久,陆修才终于平静下来,有些抱歉地把许春秋放开:“有没有勒到你,我太用力了……”
许春秋乖巧地摇一摇头,眯起眼睛笑成两弯新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陆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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