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柒夫人
但这里不像是需要翻译的地方,也没见着外国人。
李叔倒来两杯水,印有熊猫翠竹的搪瓷杯,杯口边沿卷边里不知藏了多少人嘴角的污渍,如今里面塞满脏东西。
在外面姚青青绝不用别人的搪瓷杯喝水。
“姚翻译工作热心,刚过来水都没喝一口就积极工作了,李叔麻烦你开一下柜子。”何平先是夸赞姚青青,而后继续指使李叔。
李叔对何平说了两句话,姚青青听不懂,只看出李叔不同意表情,但何平三言两句说服他,不情愿的从身上摸索出一把钥匙,打开屋内唯一带锁的柜子,从中拿出一份文件。
“姚翻译,这是我们厂签的合同,你看你能翻译一遍吗?英语字典我们有,待会我给你拿来,这些你大概翻译多久?要是今天翻不完,可能明天还得麻烦你来一趟。”何平开始布置任务,口气有几分强硬,尤其在他提及明天还得来一趟时。
姚青青却是舒了一口气,见着她工作了,心里踏实。
不过这就是她工作吗?怎么感觉和学长学姐说的不太一样。
合同只有十七页,姚青青大致扫一眼,能力范围之内,她没有问题。
“不用字典。我只用翻译这份合同就好了吗?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辛苦姚翻译了。”书桌上除了搪瓷杯本就空无一物,何平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由她坐在书桌面前翻译。
姚青青翻到最后一页,已经签名了,而且落款日期是去年。
落款字都是国语,不过一份是繁体字,一份是简体字。
这是怎么回事?
“这份合同你们签过字了。”她抬头看向何平说。
为什么隔年又要翻译,签字不就是读过吗?当初的译文版呢?
“是。”何平承认。
“去年的国文版弄丢了吗?”他们单位应该有存留,去单位申请誊写一份也可以吧。
姚青青觉得事情古怪,没有动笔。
李叔似乎焦躁起来,说:“我看她也不会,就知道糊弄我们,早就说了厂子办不得,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赚钱这么容易,就是骗我们!现在出事了,谁还管我们,就是骗人!”
说到“骗”字他眼睛都瞪红了。
“李叔,谁也没有骗我们,是我们自己粗心大意,没好好研究合同,你放心,我会负责这件事的。”何平说。
“你负责,你怎么负责?现在全村都还欠着呢,江子这辈子都毁了,你怎么赔得起!”
两人叽里咕噜说,姚青青半句都听不懂。
首都方言偏普通话,姚青青和首都本地人打交道没有障碍,来鹏城下火车她就知道语言上可能有点麻烦,但一句也听不懂真糟糕。
“我先翻译吧。”姚青青弱弱插声道。
她果然还是埋头翻译就对了,李叔一副要吵起来的架势了。
“李叔,我信何平哥,你让他来吧。”屋外出现断臂男人,说他男人还有点过,面庞青涩,下巴底下刚开始长胡茬,大概十八左右的年龄。
右手袖子肘关节以下空荡荡。
“江子你来了。”何平走向他。
“听说来人了,我就来了。”江子看向姚青青。
姚青青冲他笑一下。
听不懂呀听不懂。
“你怎么不在家里歇着?”李叔说。
“在家里什么事都做不了,倒不如出来走走。”
江子会说普通话,他走到姚青青桌边,“姐姐是大学生吗?”
“哎,我是。”不太习惯被叫姐姐,尽管她的确比对方大。
“真好呢,大学生上学不要钱,国家还给补贴对不对?”
“是。”
“要是我也能考上大学就好了。”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他右手没了。
“江子——”李叔喊,眼角挤出泪花。
何平面色不忍,拳头紧握。
都怪他。
“何平哥是要姐姐翻译合同吗?我可以在这里陪着她吗?”江子扭头问何平。
“当然可以。”
“我先翻译吧。”姚青青开口道。
“麻烦姚翻译了。”何平说。
“应该的。”她也客气道。
之后姚青青埋头翻译,李叔出去了,何平待了会回车间了,只剩江子陪在姚青青身边,看她刷刷落笔。
姚青青的字很漂亮,江子没有出声夸她,担心打扰她,他一直安静坐在她身旁。
合同是米国编写的合同,但是授权香江人代理办理的,通过翻译合同,姚青青了解到和平塑料厂的起源。
香江人拉来订单和生产设备,塑料厂所在的村子提供土地和厂房,工人就是村里的村民,由米国人支付工钱,生产的产品依旧对外销售。
村里人靠出租厂房和劳动力挣钱,合同方则靠廉价的劳动力牟利。
姚青青并没有觉得不对的地方。
第65章 065 生意
厂房的机器轰隆声倏地消失, 等门外三五成群的人从车间出来,姚青青意识到时间流逝,现在是工人午饭时间了。
早上下了长途火车去单位, 接着马不停蹄赶来塑料厂翻译,姚青青身体急需休息了。
她扭脖子, 肌肉生硬,拉扯伸展一阵疼痛。
江子注视着她, 她展唇笑道:“就剩两页了。”
“姐姐很厉害。”他说。
“哪里哪里。”就是混这口饭吃的, 合同也不难, 工作还是很简单的。
“很多村民都进厂工作了吗?好多人。”外面的人川流不息,姚青青没想到车间容纳不少人。
“村里每户都有人在厂里。”江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外边, 有人朝他挥手打招呼,他回应。
“姚翻译去我家吃饭还是我端饭过来?”何平绕过人群进房间, 他的脸脏兮兮的。
“谢谢, 下午我回去吃,就快翻完了。”姚青青又坐回桌前, 她正翻译到劳工待遇部分。
“这么快——”何平似乎不敢相信,低矮的身子宽大的脚, 他大步走到桌边, 拾起已完成的稿件。
很快他眉头皱起,放下纸张。
他的手将纸弄脏了,虽然只是边缘部分。
“我去洗手,姚翻译不着急,不吃饭我给你拿果子、饼吃?”摆明是不要姚青青饿着了。
“太客气了, 要不我吃点水果?”她渴了。
“我回去拿。”江子自告奋勇。
“去我家拿,顺便把我饭端过来。”不这么说江子就拿他家水果了。
“好。”江子应下。
何平洗了手擦净,而后捧起姚青青翻译的稿件看, 他看得很快,显然对内容已经熟识了。翻到最后,才是重点部分。
他的脸色不太好,姚青青翻译的版本和原先翻译翻的没太大区别,无非措辞不同,内容不变。
心里已知造成的损失无法挽回了,将错误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希望破灭,他没有叫停姚青青工作,满脑子想的是以后怎么办。
姚青青翻译的合同存在纰漏,而且是严重纰漏,它没有涉及到工伤赔款。
江子的右臂是工作时被切掉的,当时紧急送往医院治疗,大伙掏的钱。
而工厂开厂一年下来,厂里人的耳朵和皮肤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这一切都是最开始签合同时没有预料到的,而香江人不管的。
他只说一切照合同来。
照合同来,用健康挣钱,再用钱买健康,兜兜转转下来一无所有。
更重要的是江子的断臂至今无人承担责任。
他上有老母和爷奶,下有三个弟弟妹妹,进工厂做工是为了给家里挣出一份存款,日后他考大学,老小在家有钱温饱。
谁能想读书写字的手坏了,以后干活也失去半边臂膀。
是他毁了他。
何平痛苦地想。
最开始是他鼓动村里人引资办厂的,也是他带着大伙选定敲定合同的,但是他太自信、太自负了,仅凭微薄小商小贩经验就签订了大合同,如今出了问题,他却不能解决。
他联系香江人,表明工人情况,希望获取补助并重新拟定合同,对方却说合同大部分条款是米国本国人使用的,不存在需要修改的地方。
“可是连基本的保障都没有,我想我们得重新商定。”何平说。
“怎么没有保障,你们仔细阅读合同了吗?”香江人将问题推回去。
“那我们工人断臂的事,怎么处理呢?”
“你看好合同再来找我。”
正巧赶上负责他们的翻译走了,说是她有问题,于是何平希冀翻译有误,有什么申请补助赔偿的地方没翻译出来,去外经贸部求人,希望再给他翻译一次,也将事故留了案,望国家能出手帮忙一次。
但外经贸部迟迟没有回应,等了半个月,才等来姚青青这位初来乍到的翻译实习生。
姚青青不知所以,何平在她身边看,她笔下便飞快起来,早干早完事。
等江子拎来菜篮子,里面装满甜桔、青枣、枇杷、午饭时,姚青青剩最后一段了。
江子看到何平脸上凝重的神情,他没有哀伤,眼底沉寂。
“我不饿,你把我的饭吃了吧。”何平对江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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