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横姿
方大明正打她身边过,闻言瞪她一眼:“你个小丫头懂什么?闭嘴回屋去。”
有田思明那个老狐狸在,他孙女那点心眼子就和摆在明面上的一样,给人家看着笑话的。
方倩秀还不服气,反问道:“都是一家人,不应该相互考虑、照顾吗!”
乍一听,竟然还没什么毛病。
但放在明白人耳朵里,就真叫人笑话了。
方秋椒道:“方倩秀,我平常没觉得你精明,今天可算是重新认识你了。”
“你不如直接点,直接把好处都拢到你家去得了。至于坏处,那快别说了,那会你可想不起来咱们是一家人!”
这话都快把村里人听笑了。
一个小丫头,还真当只有她是明白人呢。有时候大家表现得糊涂,是愿意当个和稀泥的,凑合着把事情敷衍过去,乐意自个骗自个。真要较真起来,谁心里没有一杆秤?
连田思明都皱眉嫌弃道:“好了,大明你把你家这个丫头领回去。”
方大明拽着方倩秀胳膊,低喝道:“回去,别在这儿闹笑话!”
到底是大家长,方大明凶起来,方倩秀不敢太过分,只是心里很不忿。
她当然知道自己理歪,可是她不想吃亏啊。她爸名声变差了,她怎么办?要是她妈在就好了,她妈能把那些人闹得不敢搭话。
田思明点出田小胖:“小胖,你去找李队长。然后你们两开着拖拉机去公安局一趟,再把春笋和方夏都接回来。办这种事,家里人得齐。”
田小胖二话不说,点点头就去办事。
田小胖离开后,田思明又让人去找方建设。
作为壮劳力,方建设和方健都去疏通河渠了,离家有一段距离。
没等两边出去的人把人带回来,井边洗衣的尚玉华先被叫了回来。
尚玉华端着盆,盆里装着衣服。
方小博则提着一个桶,走得小脸红扑扑。
望见椒椒,方小博本来还想笑,可见一屋子人脸上都表情凝重,吓唬得小孩不敢笑语。
反倒是田思明望见两人,笑着道:“小博可真能干,这么小就能帮你阿妈提东西了。”
方小博轻松下来,笑着回道:“田太爷,等我再长高一点,就能做更多事了!”
喊完人,方小博放下桶,冲过来抱住方秋椒的腿。
“椒椒,你怎么回来了?”
“椒椒回来有事。”方秋椒应一句,站起身道,“阿妈,田爷爷,我先去帮嫂子晾衣服。”
转头方秋椒取了衣架,带着方小博到外头院子里。
尚玉华放低声音,奇怪地问:“椒椒,书记怎么来了?我们家院子里怎么还一股烧纸的味儿。”
作为孕妇,尚玉华的鼻子也灵得厉害。
方秋椒跟她解释了烧纸味道的由来,以及为什么田思明会来,让她心里头有个准备。
尚玉华听着瞪大眼。
她都不敢信:“大伯和爷奶、看着也挺好的啊……”
尚玉华怎么也想不到,对自家好的这三位长辈,竟是合谋着哄骗了自家十多年!
尚玉华反应过来,有些生气:“这十多年,他们可是一丝口风都没泄,怕是想瞒一辈子吧!”
“便是当年不得已,难道这么些年就没个坦白的机会?看着我们家日子难过时,心里就不会愧疚?”
尚玉华还有句话没讲,老太太可是说了——当年是有赔钱的。
可那些钱,他们家一分没拿到。便是他们家日子难过,到处借钱,从隔壁借的钱也都按着利息算着一并还得干干净净。
可还钱时,不见隔壁吭声,只有大伯说过一两回不用,转头大伯母把钱收下。
这说明什么?隔壁就是想瞒他们一辈子!
方秋椒道:“嫂子你别动气,小胖开着拖拉机去城里了,回头大哥和小哥都会回来。等公安查清楚,就能还阿爸一个公道。”
“公道?得了公道,那这么多年的委屈,难道就白受了!”
方秋椒苦笑一下,没敢把方大明后来劝说阿妈的话说出来,怕气着尚玉华。
方秋椒看看一旁听懵了的方小博,摸摸他的头:“小博,往后别往隔壁去了,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方小博认真地点了点头。
方小博小小的脑瓜里,还理解不了什么严|打,大人们跟他提起爷爷也少,他只认得黑白相框里笑着的人是他爷爷。
一开始他还会疑惑,为什么奶奶已经快变老了,而爷爷还那么年轻?
他阿妈给他解释:那是因为爷爷的人生比他们的短,年轻时就结束了。
那同样也是方小博第一次接触死亡的概念。他知道,那很严重。
尚玉华又对方小博道:“小博,你晚上陪奶奶睡好不好?她要是哭了,你哄哄她。”
一家子人里,柴英秀各个都喜欢,但要说最疼的,当然还是最小的。
方小博又点头:“好!交给我啦。”
晾好衣服,接下来的时间是沉重而缓慢的。
一个小时后,方建设和方健到家了。
从方倩秀充满抱怨的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方健错愕不已。
方建设则是感慨之余,松了一口气。
他的鞋上巴着一路踩回来的泥,裤腿因为回来时放得匆忙,还有一截是卷起的。卷起的那一截,带着颜色更深的河泥。
方建设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因着这些泥更显得老实、普通。
他本质上,也就是这么一个和外表相似的普通人。
但他做错了一件事后,就得受着心里对弟弟死亡的愧疚;一边甚至还得瞒着枕边人,面对管小娥一次次的误解;再接着,他还得承受着来自弟弟一家那让他压力极大的感激。
说起来好像非常虚伪,可这一件件事,真的给他心里加了好重好重的担子。
看着表情不平的女儿,方建设道:“秀秀,本来就是你阿爸我做错了事。逃了这么多年再承担责任,甚至责罚会变得更轻,你应该庆幸才是。”
放在当年,如果和贾麻子老婆威胁他的一样,对方举|报他耍流氓,那他就完蛋了。
但放在今天,耍流氓罪也轻多了,还能酌情处理,国家法|制仍不健全,但至少更合理了。
方倩秀炸了:“爸!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脑筋,做人自私自利怎么了,自家好才是真的好!”
方倩秀认为自己一家子都是蠢货,放在几十年后,谁不想着自己的小家。别说是自首的,肇事逃匿的、杀人跑了的都不要太多。马路上路过的人,那是连老太太都不敢扶!
“我看你是疯了!”方健心里乱得很,本能地怼这个失智的妹妹一句。
方健就想不通了,怎么人能变得那么快?
心里有火,方健哼笑一声:“怪不得奶奶说你像是被人上身了,我看你和冬天那会比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是不是真被哪个孤魂野鬼上身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方倩秀惊惧地瞪他一眼,“你才换了个人,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对你妹的?!”
方建设有气无力道:“别闹了,我去隔壁。”
方大明坐在门槛上抽烟,闻言吐出一口烟:“唉,你去吧。”
大儿子要是真的像孙女一样,能想得开,方大明兴许还会说两句。可方建设明显想坦白,方大明只能无奈地看着儿子往隔壁去。
看着大儿子离开的背影,方大明的眼睛被烟雾蒙住。
他恍惚地,想起当年小儿子最后一次离家,还笑着说——这回能给他们留只鸡,回来做了一家子人吃。
模糊的眼前,小儿子的身影似乎真的再次出现了,正朝着他遥遥走来。
方建设站在隔壁弟弟家门口,觉得腿脚像是铅灌铁铸的,沉得厉害。
他抬起沉重的腿脚,朝里面走。
而堂屋里头的人,能通过敞开的堂屋大门望见他走来的身影。
柴英秀只瞧了一眼,就眼中泛泪,说不出心里是恨还是不恨。
说恨?在事实没揭露前,方建设这个大伯做得很好。
柴英秀可以肯定,他对自己几个孩子的爱护都是真的,她的孩子出息了,对方也会骄傲又激动……
可说不恨,柴英秀又做不到。
田思明看看方建设,再望一眼柴英秀,心中唏嘘不已。
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想,如果方爱国没出事,这一家子肯定不会走到现在这步。
方秋椒的心情同样复杂。
不夸张的说,方建设甚至能代表了三兄妹心里“父亲”的一部分,尤其是两个小的。
但谁能想到,也正是方建设间接导致了三兄妹真正的父亲方爱国的死亡。
方建设听着柴英秀的哭声,只觉得心里的愧疚铺天盖地而来。
他红了眼眶,任由眼前被湿气遮蔽,打破让人窒息的沉默:“我、我会配合公安好好交代的。”
——“好好交代有什么用!”
一声怒吼从院门口传来。
方春笋捏紧拳头,他走得匆忙,头顶、衣上沾着木屑。只看表情,整个人被愤怒和难过充斥。
方夏拽着他的手,喊了声:“大哥……”
听着弟弟的唤,方春笋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对阿爸的想念、以及对这件事的愤懑。
关山海推着人,在方夏面上读出纠结和不忍来。
亲人间的相处太复杂了,不是一句怪不怪说得清楚的。
谭队和小何跟在后面。下车后小何往路后面望了一眼,没瞥见拖拉机的影子。
进了院子,谭兴国和小何才露出来,身上公安的白色制服吸引住注意力。
外车刚刚停车的动静,也惹得邻居们探头看了看,知道是公安同志来了,关心地跟在后头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