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鹤鸣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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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梅雨季节,地处江淮的扬州城,三天便有两日,要浸染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
温榆阁内。
崔佳敏命婢女推开小窗,一股子榆树花的清香便扑面而来。细雨轻轻敲打在一簇簇清丽的白色榆花上,两相衬托,更显雨的多情,榆花的淡雅。
目光再稍稍放远,便是烟波浩淼的扬州运河,再放远,便是炊烟袅袅,如水墨一般的村落了。
此时正有文人雅士争相把酒作诗,屏风后的崔佳敏兴致所至,便也吟诵道: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众人闻言,叫好不断,屏风后的人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答谢了他们的夸赞。
洛时节坐在崔佳敏对面,一边嘟囔一边手速不减地抄第六本书。
崔佳敏见她嘟囔,不免把下巴一抬,询问道:
“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见崔佳敏终于问了,洛时节立刻停了手,水灵灵的眼睛里悲苦顿生。
“我的崔大小姐,我就想问,您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扬州城,您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了,颜曲和章安儿的婚礼都结束好多天了,您看,您是不是也该……”
“两个月了?”崔佳敏也不觉纳罕:“竟这么久了么?”
洛时节苦笑,指着满桌子的书:“您瞧瞧,我从一开始的五本书,抄到了现在的十五本,每个月都多出五本来,您要是再待下去,小民估计也就不用活了。”
“您就给个准话,到底什么时候走,我也好掂量掂量自己还能不能熬得下去,要是您还想再待俩月,那我现在就跳河去。”
“不就是罚抄书么,至于这么苦大仇深。”
“十五本书哪!又不是罚您,您当然不苦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早点回建康,莫要再执着陆先生,他是真不适合您。”
一提到陆梅,崔佳敏高傲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洛时节见她脸色不好,又委婉道:
“其实,陆先生有什么好,当然,人品他是没的说的。但他都有孩子了,孩子都八岁了,陆先生都三十一岁了,您才多大,这年龄差也太大了些。”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准备续弦,您要是一直这么执着,那只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厢情愿。并非是您不够好,只是您喜欢错了人。”
“相信我,天下好郎君多得是,您再选一个,定然是轻而易举,水到渠成,您那么有才华,又漂亮,谁能拒绝。”
崔佳敏神情抑郁:“我刚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有么?”
“你让我放弃颜曲,就是用的这套说辞。”
洛时节回忆了一下,好像的确是。
“总之,再相信我一次,下一个绝对不会是这样。”又补充道:“前提是您一定要选个年纪相仿的,正常一点的。”
可对方心绪不佳,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本来今天也约了陆先生,但两个月来,他从来没有应过邀,如今在这吟诗作对的,还是她一人。
洛时节说的口干舌燥,估摸了一下时辰,提议道:“要不,咱先把晌饭吃了呗,陆先生肯定是不会来了,咱在这空等着也不是事儿。”
她早就听说温榆阁的酒菜和它的歌舞一样出众,今天可算有口服了。
崔佳敏不想吃,自然也不想别人在她面前大快朵颐,只点了一份榆花粥给她。
虽如此,这榆花粥也是清清亮亮,白榆花晶莹透明,青嫩的榆树叶儿清爽可口,又熬了浓汤,鲜香浓郁,一口下去,简直舒坦的紧。
可惜就是分量少了些。
洛时节喝了粥,崔佳敏也不留她,许是想一个人静静,她只好收了书本出了温榆阁。
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没有接单,她捉急。
再不解决这个活菩萨,她就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街道上,马车辘辘,洛时节又想起顾家那辆马车。
她依稀听章安儿提过,顾家还有个公子,叫什么顾萧知。
崔佳敏不是顾老先生邀请过来的么。
他老人家应该不介意,崔佳敏做他儿媳妇吧……
第28章
回到家,小雨已经停歇,日头爬出乌云,瞬间又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家里空空无人。
最近春耕,乡里人都会去小山坡上开荒,勉勉强强整出几块地,种上点蔬菜,多少也能有些收获。
洛时节来到小坡上,远远就能看到许多乡里人在忙活,男男女女,青红布衣,凑在一块有说有笑,很是热闹。
而另一边小坡上,又有一群年轻的郎君小娘子们在附和诗句,带头的便是坐在坡上休息的莫辞彦和青青等人。
每逢这样晴朗的天气,莫辞彦又无事时,总会兴致所来吟诵几首。
他是真的喜欢诗词,什么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不懂诗的人都听得出来,他读的诗都是甜的,他的表情也是甜的。
迂夫子念诗都是严苛老派的模样,他不同,别人愿意同他一起附和几句,他也总会微笑着放慢了速度应和。
洛时节有时候都看呆了。
可是读书填不饱肚子。
她还是更喜欢钱。
一想到钱,她又想起崔佳敏,好心情登时一扫而空。
翌日,她便拜访了一趟顾家。
不跑不知道,原来顾家在城西南角,简直斜跨了整个金陵郡,坐马车都得坐两时辰。
与颜家的深沉内敛不同,顾家似乎很是张扬,朱漆广梁大门房,四个门簪挂匾,金砖碧瓦琉璃顶,大门上还雕了威风凛凛的守门兽。连门前的石狮子都比寻常的高大。
整体那个做派,简直就是大写的炫耀。
趁着司阍进去通报的空档,洛时节晃到门口一肉摊边,和卖肉的大娘闲聊了一会儿,套套信息。
确切来说,顾家这府邸只是在扬州的一处别院,真正的府宅在建康,顾老先生因任扬州的太学博士,所以常年居住此地。
顾老先生的儿子顾萧知,在朝中现任太子少傅,虽只是个虚职,却好歹是东宫之人,官阶品位比他老子还高。
可听大娘话里的意思,这顾萧知品行似乎挺一般,笼统来讲,就是一纨绔子弟,成日里招猫逗狗,浪里浪荡,不着调。
不过好在有他那个古板的老子压着,却也不至于干出出格的事情来,是个还算正经的纨绔。
可即便如此,好像和崔佳敏也不是很般配……
不过重在互补嘛,生活中互补的一对儿,往往才是走的最长远的。
姑且先让他们俩认识认识,转移一下崔佳敏的注意力也是好的么。
洛时节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刚闲扯完,司阍就出来了。
“真是不巧,夫人昨天回娘家去了,要四五日后方归。老爷和公子正在接待都城来的客人,暂时也不方便接待你。”
“那小民改日再来叨扰。”
洛时节下了台阶,边往回走边逛,和几个爱唠嗑的大婶扯了好一会儿顾家的闲篇儿,才坐上马车回南市。
一回到南市,洛时节就马不停蹄地赶到温榆阁。
这些天崔佳敏天天都在这里借景抒情,抒发情愁,也天天都会派婢女来找她聊天,当然,所聊内容无一列外全是陆梅。
这会儿不需要婢女找她,她自己就麻溜地送上门来了。
“我觉得你俩可以相处试试,这个顾萧知虽不似你这样喜欢吟诗作对,但也是个有个性的人,至少不会无趣。”
洛时节咕嘟咕嘟把一盏香茶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崔佳敏一听到顾萧知这个名字,就本能地蹙起眉头。
“这个郎君我认识,小时候和颜曲一起去我家拜会夫子的那个小胖子么!读书不行,画猫却画得栩栩如生,还在夫子最引以为傲的画作里偷偷添了五六只猫,把夫子气得不轻,这小胖子我记得最清楚。”
“那感情好啊,说不定顾郎君也记得你,你们俩见面也不会生分~”
“见他?”崔佳敏才反应过来:“你要把他引见给我?!”
洛时节连忙点点头,又道:“不过我会先见见他,确定他品行真的没问题,再引见给你,你俩认识认识,说不定你就会从此忘了我老师呢~”
崔佳敏冷笑:“你这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响!”
“我这不是打如意算盘,我是真心为您着想,您想,您都快回建康了——”
“本小姐没说过要回建康。”
“是是是,您暂时还不回建康,可您想啊,陆梅您是肯定没戏了,可您又一直对他念念不忘,这不是事儿啊,时间长会生病的,我这是在帮您转移注意力,好让您忘了他,重新开始~”
“人人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可人也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崔佳敏垂头:“好吧,那就见见吧。”
见她终于不执着了,洛时节才松了口气。
拜访顾萧知的事情本想等顾夫人回来后再说,可没成想第二天,某人却自己跑来了。
彼时,洛时节正一个人在家里埋头抄书,忽听见院子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听动静来了不少人。
她赶忙出去。
院子里,正有五六个仆从规规矩矩站定在一郎君身后,为首的郎君,一身青丝绣梨花直裰锦服,腰束错金瑞兽玉带钩,挂石青镂空玉香囊,面容英俊,锐气十足。
见洛时节开了门,此郎君手一挥,身后五六个小厮便齐刷刷立在洛时节门口,有一个上去大开大门,环视了一遍屋内,才禀告道:
“主子,屋内无人。”
“哎哎哎你们怎么能随便闯人家屋里呢?!”洛时节顿时反应过来:“你们谁啊?”
“顾萧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