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宣承弈紧着拳头,从地上站了起来。
玉无阶倒是有些看不透这两人的相处方式了,但总觉得就算他的小珧儿表现得再冷漠刻薄,对宣承弈也好像多了几分宠溺在里头。
如果不是说正事,姬珧也不会让他在屋里多待,玉无阶为她改了药方,又重新号了下脉,没一会儿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姬珧靠在矮几上托腮看宣承弈,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用多说也知道心底在想着什么。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听闻你在宣家时,只跟这个妹妹相处最好,你不是个庶子吗?她不会看不起你?”
宣承弈抬头,斩钉截铁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姬珧顿了一下,嘴角多了几分笑意:“本宫已经从宣府那个管家那里听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原本是没打算走的,是她从马车里突然蹿出来,用发钗扎伤马屁股以致马儿发疯,她想要跟你一起走,为此,不惜惹怒我,也不顾宣府数十条人命,你觉得本宫会想她是个怎样的人。”
宣承弈心里一沉,明知姬珧说得都是对的,却还是忍不住为她狡辩:“她只是没想那么多……”
宣蘅有没有想太多,姬珧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想得有点多。
原以为一个宣府庶子,身份低微,没什么值得她费心的地方,结果从玉无阶那里听来的事还是让她分心了,月柔族毗邻云城,是跟大禹接壤的唯一一个外族,之前月柔族皇权倾轧,陷入内乱,大禹边境才得几年安宁,玉无阶的弟弟玉自期战死疆场,就是死在月柔族人的手里。
倘若宣承弈真的跟月柔族有关系,他的身份一下就会变得微妙起来。
姬珧按了按眉心,神情多了几分不耐:“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两人本是说着宣蘅,话题突然转移到他身上,宣承弈有些愣怔,慢半拍回道:“没有。”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一种从娘胎里带过的毒,他对她娘心姓甚名谁生卒年月皆是不知,看来要想弄清楚他的身世到底如何,还要从宣重那里下手。
姬珧想着想着就觉得烦躁,为什么一个小小侍从的身世也要她来操心,每天烦心事够多了,还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也许她天生就是劳碌命。
劳碌命的姬珧把这件事交给十二去办了,第二日上朝,她没提豫国公可能要造反的事,只提到繁州刺史暗中勾结水匪恐有不臣之心,要亲自去繁州看看。
朝臣还没那么快知道李守文已经身死的消息。
姬珧行程匆忙,在宫城北边的校场上点了三千将士一起跟她出发,日子定在后天,姬恕有点舍不得皇姐,愣是拉着她看了一下午将士们的演练。
因为场合不对,他没有像私下里一样黏着姬珧,反而端着皇帝的架子,倒真有点少年天子的味道。
姬珧嘱咐他:“皇姐走之后,你要听太傅的话,凡是懂得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被情绪牵着走,你是天子,背后匍匐万民,时时刻刻都要保持理智,这样跟随你的人才肯信服你。”
姬恕乖巧地点头,声音还没变得粗沉,是很讨喜的清亮音调:“皇姐放心,朕不会让皇姐失望的。”
姬珧心里猛得一颤,那种失而复得的酸楚很快就漫上心头,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揉了揉姬恕的脑袋,轻柔着嗓音,极尽温柔与冷漠:“谁伤了恕儿,皇姐叫他不得好死。”
姬恕抬头的瞬间,姬珧已经松开手,他左右看了看,旁人神色无常,好像没听到那句话,可他分明听出了里面的滔天恨意。
皇姐在说谁呢?
谁要伤害他?
两人看到日落黄昏才从校场离开,姬珧让姬恕没事儿多来校场转转,于提高声望有好处,从宫城里出来,刚要登上马车,忽然看到邢廉的身影。
宣承弈大多时候都当自己是个隐形人,在姬珧身后抱剑而立,不会说话,只做自己份内的事,却在看到邢廉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向前跨出一步,将姬珧隐隐护在身后。
姬珧瞥了他一眼,然后笑着上前:“侯爷皇城前驻足,是在等本宫吗?”
邢廉恭敬行礼,脸上没有半分不该存在的神情,甚至看着姬珧时脸上还有浅浅的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
邢廉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姬珧边走边说,行在宫城墙外,红墙金瓦映夕阳,倒是有几分闲情逸致,虽然这两个人,一个刚死了儿子,一个是杀人凶手。
“殿下此去繁州,路途遥远,还是要保重身体,听闻殿下前两日染了风寒?”
开头是客套话,姬珧也不拆穿:“托侯爷的福,已经痊愈了。”
邢廉迈着四方步,看了看遥远的群山:“臣听说繁州近来不太平,那里民风剽悍,匪患严重,殿下就带三千人去,是不是有些太过冒险了?现在陛下尚幼,大禹还得仰仗着殿下呢。”
姬珧脚步一顿,偏头看他,颇有些好笑:“侯爷这么担心本宫的安危,不如多派些府兵在道上护着,实在不行,侯爷亲自随行护驾也好。”
邢廉诚惶诚恐的模样:“殿下说笑了。”
“繁州离上原近,你跟豫国公交好,又是连襟,许久不见,也很想念吧,不如就随本宫走一趟?”
邢廉更加弯低了身子:“臣在朝中也有职位,哪有那么容易走开,前面就是闹市了,殿下还是上马车吧,臣就送到这里。”
姬珧眯眼笑了笑,转身登上马车,宣承弈要松手的时候,被她掐了下手心,领会了她的意思,他跟她一起上了马车。
坐稳后马车缓缓前行,宣承弈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看姬珧,不开口,只是眼里有询问。
姬珧睨着他:“被一个丑八怪恶心了,看看你,让本宫赏心悦目一下。”
宣承弈愣了愣,脑筋有些没转过来。
姬珧却移开视线,轻嗤一声:“丑人多作怪,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想来套本宫的话。”
第37章 “想跟你讨一种药。”……
姬珧回府后, 见到十二正站在栖云苑门前,看姬珧回来了急忙弯身行礼,又抬头瞄了一眼宣承弈, 神色不言而喻。
姬珧面不改色, 转头对宣承弈道:“你去竹居把小师叔叫过来,本宫突然觉得身子有些不舒服。”
宣承弈眸光一闪, 似有急色,上下端详着她, 下意识问道:“又发热了吗?”
说完之后神色又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边转身边僵硬地留下一句“我这就去找他”, 然后匆匆离开。
姬珧把人支走了, 回身示意十二跟她进去,坐到贵妃椅上, 才复又张口:“宣重说什么没有?”
十二过来也就是要说这事,他面色不好,犹豫着开口:“宣重怎么都不肯说, 金宁卫各种手段都用尽了,他一口咬死宣公子就是他的亲儿子。对于宣公子娘亲的身份, 他说那是他外放云城时别人送给他的瘦马, 因为身份太过低贱所以一直只当个外室, 后来难产死了, 他觉得对不起她, 所以才对宣公子格外疼爱。”
十二说到这里顿了顿, 抬眼偷偷瞥了公主一眼, 又继续道:“属下私底下领过核查,宣重曾经的确在云城呆过一段时间,那里盛产瘦马, 官员之间互相拉拢相赠礼物,瘦马也是首选,就目前来说,宣重所说没有任何问题,主要是金宁卫也不敢下手太重,怕把他弄死。”
姬珧端起桌上的清茶小啜一口,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十二这次任务完成得不是很出色,单看公主脸色也知道她不是很满意,他将头压得很低,夹着尾巴做人,那感觉如芒在背,结果半晌之后,上头只传来姬珧淡淡一声:“你先下去吧。”
十二身子一松,如释重负,转身走了出去,把门关紧。
姬珧摸着贵妃椅的扶手,眸色幽沉,宣重曾外放云城看起来也是一个巧合,但云城是边城,就跟月柔族挨着,瘦马要真是瘦马也就算了,怕的是那人其实是月柔族人。
只是宣承弈自己不明真相,他不知道自己身份有多离奇,如果此事就摁在这不再查下去,似乎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深究不放好像才是自找烦恼。
姬珧揉了揉眉心,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门就被人推开,玉无阶匆匆忙忙往里走,后面跟着一道黑影,他到近前来,担忧之色全显在脸上。
“宣三郎说你身子不舒服?”
姬珧眨巴眨巴眼睛,越过他看了看宣承弈,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没有,骗你的。”
两个人不同程度地变了脸色,却都又暗自放下心来,玉无阶当然不会问她为什么要骗人,公主做事不需要理由,随心所欲,她开心就好,只是来了都来了,也不好空手回去,于是他坐到贵妃椅的另一边,隔着红木矮几给她把了脉。
的确什么都没有,玉无阶真正放下心。
姬珧道:“后日咱们一起离京,中途你回玉家,我要去一趟江东。”
玉无阶眼中有疑问,看了看她:“先去江东,再去繁州?”
姬珧点头:“两个地方挨着,但在江东应该待不了多长时间。”
“你想拉拢涉江王秦徵涣?”玉无阶目光微沉,“他可不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如果说一个人有野心有目的,反而更好利用,但秦徵涣这个人,就在江东逍遥,别人管不了他,他也不会踏出江东一步去骚扰别人,坐山观虎斗才是他最乐意去做的事。”
姬珧忍不住轻笑一声:“坐山观虎斗哪有那么容易,火烧眉毛了,我看他还会不会继续快活逍遥。”
话音一转,她扭头看了看玉无阶:“既然你熟读医书,医术比魏师兄还要好,有件事我想要麻烦你。”
玉无阶还想着秦徵涣的事,闻声一愣,抬眼看她,道:“你我之间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说吧,什么事?”
姬珧颇有些神秘:“想跟你讨一种药。”
“什么药?”
“能致人双目失明的药……”
两日后,姬珧随军启程,临走之前金宁卫又收到了繁州的消息,这次信上的内容比较出其不意,连姬珧都没想到。
信上说,江则燮以匪患泛滥为由,领兵亲临繁州,举着剿灭水匪的旗号想要驻军城里,却不知哪里来了一队兵马,正好把江则燮堵截在城外,两军交火一次,各有损伤。
突然出现的杂军奉虞弄舟为首,加上繁州本来就有驻兵,江则燮出师未捷,再想要拿下繁州不是那么容易。
姬珧已经猜到那队突然出现的兵马一定是虞弄舟在万州收拢的叛军,但是她没想到这步棋虞弄舟会走得这么快。
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也或许是他和江则燮之间的龃龉比她以为得要更深,江则燮要杀了他,而他不拼尽全力,也许姬珧还没到,繁州就已经被灭,他人也死了。
又或者,他是知道自己不会救他?
姬珧有些捉摸不透虞弄舟的意图,但他把万州好不容易得手的人马在繁州被迫亮出来,对她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次出京有护军随行,目标虽大,但想要在三千禁军精锐和金宁卫的手中伤了公主,也是痴人说梦,所以这次离京比上次暗中去魏县要安全得多,姬珧不仅带上了薛辞年,连府上一直负责她膳食的厨娘都带上了。
江东和繁州那边都嗜甜,姬珧喜辣喜咸,吃不惯那边的菜。
行了十日,终于到了靳州地界,林不语早就在城门前等候多时,他一脸络腮胡,身穿盔甲,每一根眉毛都显得这人很粗犷,也没什么心机。
见到姬珧,激动地迎上去,甚至有些热泪盈眶:“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宣承弈拉着姬珧的手下意识往后捎,这才没让林不语靠太近,他都以为这人过来是要扑向姬珧的。
林不语早年跟先帝南征北战,先帝对姬珧的疼爱他都看在眼里,虽然多年驻守靳州,除了每年述职很少回京城,但姬珧在他眼里依旧是那个惹人爱惜的小公主,先帝喜欢她,他也把她当晚辈后生疼爱。
只是君臣有别,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姬珧笑眼看他:“林将军,跟本宫还这么见外,快平身吧。”
听出公主话里的亲近,林不语又要老泪纵横,一边蹭着眼角一边起身,嘴里念叨着“礼不可废礼不可废”。
虽然长相粗犷人高马大,但这性子却和外表南辕北辙,姬珧怕在城外寒暄太久,催促着林不语赶紧让公主车驾进去。
林不语将她暂时安排在驿馆,靳州刺史不在这边,要赶过来还需要两日的路程,但姬珧来了,两人总是要见一面,便先在驿馆住下。
晚上林不语为公主接风洗尘,却也没惊动别人,只是把公主请到自己的将军府上,姬珧入座,身边跟着的都还是往常那些人,除了玉无阶回玉家中途就跟他们分开了。
林不语笑呵呵地敬酒,眼神在姬珧身后的几个身影上回旋,眸光中带了几分揶揄的味道,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殿下虽然是陛下亲生的,但这性情差别也太大,想当年,陛下为了皇后娘娘虚置后宫,传为千古佳话,殿下若不是女儿身,只怕这太子之位万万轮不到别人,早就是殿下的囊中之物了。”
他一口一个“陛下”,说的当然是姬珧的父皇,在外人眼里,帝后之间的感情还是很为人津津乐道的,别人不知这其中隐秘,只知道先帝后宫里只有皇后一人,那是多少个皇帝都没做到的事。
林不语这话听起来大逆不道,要看说给谁听,姬珧只是淡淡得喝了口酒,未置可否。
不一会儿,外头忽然有人嚷嚷起来,听着是女子的声音,尖锐刺耳,狂霸豪横。
“林不语,你这个狗东西!又背着老娘跟哪个小娘子花前月下谈心事呢?你给我出来!”
第38章 二更
那声音从院子里传进来, 一直冲到天灵盖,颇有种要把房顶给掀了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