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姬珧冷哼一声,抱着手臂坐回到软塌上,并不看他:“可你却不愿意跟本宫睡。”
宣承弈没有停顿:“但殿下不喜欢我。”
但她不喜欢他。
姬珧心头漏跳了一拍,色厉内荏道:“本宫多喜欢你。”
宣承弈语气依旧十分坚定:“是殿下见色起意。”
姬珧被噎得一顿,忽然没得良心去反驳了。
他说得不错,她就是见色起意。
倘若宣府第一面见到他,他是个贼眉鼠眼的歪瓜裂枣,姬珧一定毫不犹豫地让金宁卫把他做掉,管他十九二十,她本就没必要对背叛了她、背叛了朝廷的宣家人手下留情。
宣承弈的坦诚没由来地让姬珧多了几分心虚,到晚上就寝的时候都没再跟他说话。
第二日姬珧派人送了拜帖,光明正大地摆驾涉江王府。姬珧是禹国长公主,又有监国实权,该有的排场自是不必少的,鸾驾停于涉江王府门前,闻讯而来的百姓围道看热闹,都想一睹公主芳容。
私下里不免有议论。
“我听说咱们这个长公主殿下,在金宁可遭人记恨了,据传她心狠手辣,骄奢淫逸,无恶不作,早些年就听说先皇将她宠坏了,先皇一走,怕是更没人压着她!”
“嗐,我就不信这些话,公主殿下再怎样,也就是一个妇人,一个妇人能狠到哪里去?还不是要出嫁从夫——”
“你还别说,咱们这个长公主还真挺不一般的,听说她除了驸马,府上还养了很多男宠,朝廷里那些权柄在握的,许多也是她裙下之臣,不然你觉得,以一个妇人的手腕,能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吗?咱们大禹除了江东,哪不是乱成一锅粥?没有那些人相助,金宁现在早被占了!”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可是我听说殿下挺好的啊,之前繁州的李守仁,跟涉江那伙水匪勾结,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那窝贼人有多可恶吗,殿下说惩治就惩治了,我觉得殿下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只是一介妇人。”
“可是制服水匪,杀了李守仁的是驸马啊!那不还是靠男人?”
“可是皇帝也不会亲力亲为啊,还不是派遣封疆大吏肃清政治,没有公主的旨意,驸马犯得着千里迢迢赶来繁州吗?”
“你说的不对!”
“你才是胡扯!”
……
这等掉脑袋的言论自然不能拿到人前去说,也就是偷着议论两句罢了。
角落里有人厮打起来,也没人去管,因为公主鸾驾里正伸出一只手,神秘的长公主终于要露面了!
结果帘子一掀,里面走下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帷帽垂到膝下,别说芳容,连穿什么衣服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尾部一步一曳的裙花。
秦徵涣亲自到门口来迎,他穿了一身靛蓝绣云纹直裰,金冠束发,比之前见的两次都更显沉稳,姬珧隔着一层轻纱,倒是看不太清楚,只是眼波一扫,便看到了不远处立着的那抹天青之色。
他爱穿这样素淡的,好似仙姿缥缈一尘不染。
姬珧紧了紧手心,走下最后一阶,众人皆跪拜,山呼“公主千岁”,秦徵涣虽为涉江王,在姬珧面前仍要称臣,本该也要跪拜行礼的,但他偏就往那一站,只弯身一礼当做敷衍,动作潦草得不行。
轻浮是轻浮,但秦徵涣能坐拥江东,不代表他不知轻重。
恰恰是这敷衍的一拜,告诉了江东百姓他的态度。
恭敬有之,但绝不是完完全全的臣服。即便公主来了,江东的绝对话语权还在他手上,他不会傻得给她撑面,将自己的威信拱手让人。
姬珧看出他的意思,也没有点破,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虞弄舟走到了她面前,当着众人之面行了跪拜大礼。
姬珧微微低垂着头:“繁州的事,辛苦驸马了。”
“殿下交托,臣不敢掉以轻心。”
“是,也没想到你会这么上心,还偷偷地跑到泊州来,涉江王怎好那么容易就被你说服?”
虞弄舟肩膀微动,没有说话。
姬珧笑笑:“平身吧。”
虞弄舟这才起身,方才一直垂着视线,没看到姬珧身后都有什么人,一抬头,才发觉来人都有谁,目光触及到某一人时,瞳孔骤缩。
秦徵涣也走了过来,将人引入,几句寒暄过后,看向旁边一身白衣的玉无阶:“不知这位是?”
姬珧将帷帽递给身后的宣承弈,露出一张倾城绝尘的脸,鸾凤朱钗压下一身贵气,额头上纹的花钿却显几分俏皮,对面的人忽然看直了眼。
姬珧笑道:“是玉氏家主,也是本宫的小师叔,想必王爷应该听过。”
秦徵涣没说话,目光还是不加掩饰地落在姬珧脸上,直到秦世推了推他。
秦徵涣恍然回神:“青玉先生,不是说他隐世不出,只寄情山水吗?”
玉无阶对秦徵涣弯了弯身,走了一个虚礼,才回道:“别人来请,我就寄情山水,珧儿来请,我就入世奔波,全看来人是谁而已。”
说着,视线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旁边眸光隐秘的虞弄舟。
第55章 只是驸马最好别听。
玉无阶未出山之前, 虞弄舟曾派长安接触过, 这件事除了秦徵涣不知道,在场的其他人都心知肚明。
玉无阶的声音坦荡随意, 并没什么耐人寻味的表情, 但那尾音处不经意一瞥, 倒是叫秦徵涣看出点由头, 他漫不经意地看了虞弄舟一眼,见后者敛着眉目寡言沉默, 一时拿不准这几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是看到玉无阶出现在姬珧身边, 心中还是多了几番思量。
沅州玉氏在成帝时发迹, 当时玉氏祖上玉桓遍行八千里, 为成帝觅得黑狼山水玄铁矿,一解禹国燃眉之急, 后来玉桓又在沅州发现多处稀缺矿藏,成帝龙心大悦, 给玉氏大加褒奖, 玉氏从此便在沅州植根, 世世代代为大禹守着黑狼山。
一个玉无阶或许不值得他大惊小怪, 可是玉无阶背后所代表的玉家却不容小觑。
秦徵涣当然不会觉得姬珧请出玉无阶只是因为他这个人, 掌控整个沅州矿脉的玉氏和玉无阶一个人相比, 自然是前者更重要, 这是不需要过多权衡考量的。
只是……这个玉无阶已经脱离玉氏多年, 在玉家还能不能说得上话都是未知数, 听闻玉家现在可跟临滨王姬矾走得近……
秦徵涣心里几番猜测, 面上却不动声色,再看向姬珧时, 则多了几分审视打量。
“青玉先生对殿下果真情深义重。”秦徵涣状似无意地感慨一句, 未再关注玉无阶。
然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虞弄舟脚步一顿,落后半步,那两人在前面说起昨日射进王府的那支箭,他则行到玉无阶身侧,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既然都是要出山,师叔当时为何要拒绝长安?”
玉无阶扭头看他,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快言直语:“驸马是驸马,珧儿是珧儿,我方才说的还不清楚吗?”
虞弄舟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弯了弯身,平伸手臂行了一礼:“如此,多谢先生不惜自毁誓言也要站到殿下这一边,在下代公主谢过先生。”
他突然换了称呼,不再称他师叔,以驸马的身份自居,完全将玉无阶当做了外人。
这一句话就没再压低声音,前面说话的两人都停了下来,姬珧偏过头看了一眼后面,又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继续跟秦徵涣交谈。玉无阶看着面前礼数周到的人,忽然轻笑一声:“你的确该谢我,没有我,也没有你今日。”
玉无阶像是在说玩笑话,虞弄舟却听出一丝讥诮来,他微微抬头,朝玉无阶看去,那人正好上前走了一步,挨着他肩膀,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驸马鸠占鹊巢五年,自甘做人替身还洋洋得意,需得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该还给别人时不要跟个小孩子一样不肯撒手,那样很难看。”
虞弄舟犹如当头一棒,登时浑身一震,瞬间白了脸色,他瞪大双眸回身,想要再问一句什么,玉无阶已经越过他走到前面,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半低下头,袖中的拳头紧紧攥着,迅速整理了心绪,不消片刻,就已经神色无常地跟了上去。
涉江王府占地浩大,亭台楼榭雕栏玉砌,山水相依,跟金宁的皇宫相比也不遑多让,由此可见得秦徵涣像个香饽饽一样让人不断哄抢的一大理由——有钱!
秦徵涣的确有钱,他的财力无法想象,说他富可敌国也丝毫不夸张,姬珧看重的也就是这一点,她初初醒来,一开始的目的非常明确,掌握繁州粮仓,拿到江东这个大钱袋。至于沅州的军械库,则是意外之喜。不过光凭玉无阶几句话,她也不会相信玉氏现在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秦徵涣在鸾凤阁摆宴,这次没有选在秋风萧瑟的水榭上,众人纷纷落座后,秦徵涣看了一眼秦世,秦世了然,恭谨着身子走过去,到姬珧面前停下,从袖中拿出一只短箭,双手奉上。
秦徵涣笑道:“若不是殿下派人告知,本王还以为是哪个小笨贼意图刺杀本王,不过这箭能从那么远的距离射过来,还结结实实没入树干中,可见威力不可小觑,本王斗胆问一句,这是什么新型的弓.弩吗?”
秦徵涣是真的好奇,也有试探之意,姬珧随意摆了摆手,不把这玩意当回事,说道:“是小孩子做着玩的东西,不值一提。”
“什么小孩子能做成这种弓.弩?”
姬珧没有隐瞒,只是垂着眼眸低头,像是在思考,半晌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回道:“说起来,也跟王爷沾点亲带点故。那人正是王爷府上姨娘的兄长的妻弟,只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秦徵涣一怔,忽然想起那天酒楼发生的事,之前还疑惑她为何要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出头,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这是要收买人心。
能劳公主大驾,可见那人确实有点材料。
秦徵涣并不觉得有多可惜,但不管怎么说,那天是他丢了面子,一个可造之材又从他身边溜走,公主明目张胆地上他这里挖人来了,可见没将他放在眼里。秦徵涣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兀自拿起身前的酒杯,垂着眼道:“现在西边战况激烈,殿下打算在江东停留多久?虽说豫国公损失了一员大将,冲锋营也全军覆没,可后续的援军也赶到了,林将军也并未占据多少上风吧?”
姬珧捻起一颗葡萄放嘴里,最近看到酸酸甜甜的东西就总想吃,吃完之后她用手帕擦拭唇边,才笑着说道:“王爷对繁州的战局很感兴趣?”
秦徵涣未置可否。
“这些事本宫也是才刚知道,没想到王爷都已经了若指掌了,”姬珧咽了口酒,眼皮一掀,“王爷这是想静待时机再掺和一脚?”
“本王只是太过清闲,无事可做,”秦徵涣不接话茬,转头看了看虞弄舟,“殿下未来江东之前,驸马也替殿下游说本王许久,颇费了一番口舌,但本王对那些争端实在没什么兴趣。况且本王要是出手,江东百姓也会跟着陷入战火,如今江东是禹国的唯一一块乐土,本王也还想逍遥几年,殿下要是为这事而来,接下来也不必再说了,还是痛痛快快地饮酒吧。”
姬珧不看任何人,只是摆弄着玉盘中的几颗干果,沉默良久,忽然沉沉一问:“驸马,你是怎么跟王爷说的?”
姬珧不笑时便自内而外散发出阴森寒气,单单一句话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叫人心头一凛,此时是在东道主设下的宴席上,并非谈公事的正经场合,可姬珧偏就一副追责的语气,虞弄舟顿了顿,从席上站起来,微躬了身子,似是在复命:“臣跟涉江王说,若王爷肯站到公主这边,公主可保江东百年安稳。”
这种承诺实际上做得很没有力度,眼前需要结盟时说得都好,谁知道尘埃落定时会不会反戈一击?
他还是站在君臣的角度,自动把涉江王放在了弱小的那一边。
是个人就能听出这个承诺的敷衍,空口白牙一张嘴,谁不会说?
没想到姬珧却笑了笑,看向秦徵涣:“驸马这不是说得挺好的吗?王爷觉得本宫许的好处不够?”
虞弄舟身形一顿,略一抬眼看了看对面,而后素眉沉敛地坐了回去。
外面风吹雨落,滴滴答答的秋雨从天而降,很快连成一线,在檐下垂成一道透明干净的水帘,雨声越发繁杂,秦徵涣看了秦世一眼,后者命人将门关上,阻隔了外面的风雨。
秦徵涣一手托起酒杯,向着姬珧遥遥一举:“殿下说得哪里话,都许了江东百年安稳了,还有什么比江东的百姓更重要。”
姬珧不接他敬酒,闻言莞尔一笑:“那是本宫许的好处不合王爷心意?”
“也不是这个意思……”
“王爷何必遮遮掩掩,明人不说暗话,什么事都摆在台面上来说,既不浪费时间,也不浪费感情。”
姬珧提高嗓音,在寂静的殿堂上,眉眼含笑地看着秦徵涣,唇角扬起自信的弧度:“王爷想要什么,何不直接说出来,本宫也好细细掂量掂量,能不能成全了你。”
秦徵涣微眯着眼,手指磨搓着杯托,划过冰凉的玉把手,犹似拂过玉骨冰肌,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觊觎之色。
那是男人最好懂的眼神,殿上的温度一下将至冰点,秦世攥着手心,就害怕他家主子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人神共愤的话,紧张地看着他。
秦徵涣却忽然垂下了眼眸:“有的话,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秦世松了口气,某些人面色却更加暗沉。
姬珧还是那副神情,末了抬了抬手:“那就让他们都出去,本宫与王爷细细商谈。”
秦徵涣眸中光亮闪过,唇角咧开,脸上多了几分兴奋,他没说话,只是一摆手,立侍在侧的王府家人便上前,将桌上的美味珍馐都撤了下去。
“外面下着雨,王爷可别把我的人都赶出去。”
杂乱之中,姬珧置于那处面不改色,笑着提醒一句,秦徵涣看着她:“怎会,府上早就做好打点了,殿下的人就是本王的人,自然要以礼相待。”
姬珧方才抬手下的令,是下给宣承弈的,宣承弈却始终没动,众人都没想到会突然变成这样,秦徵涣的话说得实在暧昧,想不让人想歪都难,宣承弈面色难看,却有人比他面色还难看——毕竟还担着一个驸马的名头。
“有什么话,是不能在人前说的?”虞弄舟面色阴沉,但行止间还见理智,仿佛只是寻求一个解释,还远未到恼怒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