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池影
来人顶着迷蒙的睡意拉开门缝,瞧见跟前这道纤瘦的身影,霎时清醒过来,恭敬欣喜地将人迎入府内。
此时正值深夜,姜府四处沉静一片,唯有屋檐角落里透着昏暗的光。
慕凌不着痕迹地扫了几眼,不等侍者奉好茶便单刀直入问:“福伯,小六子呢,可是睡下了?”
“这,这个……”
侍者想到福伯之前的叮嘱,一时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闻讯匆忙赶来的小六子解了围:“二小姐,您可算回来了,福伯他……”
小六子话说到一半,蓦然红了眼眶。
慕凌见状心神一沉,豁然站起身。
“不是说普通热症么,带我去看看!”
“是……”
小六子哽咽地擦了擦眼泪,领着她直往后院走。
一路上,他边抽噎边低声解释。
“福伯已经昏迷数日了,之前他死活不让我们给您传讯,生怕影响您学业,上次还是我趁他不注意时偷偷让人带的信。”
说话没多久,福伯院落已经近在眼前。
小六子红着眼眶看了房门一眼,垂头压低了声。
“您进去吧,医者说,没多少日子了……”
“……”
慕凌闻言心神一顿,指尖蜷缩半晌,最终轻轻推开了门。
房内摆设简洁朴素,床榻还用的老旧掉漆的黄木底,福伯仰着下颌躺在被褥间,脸上沧桑的沟壑银霜比上次多了数倍,尽显老态。
慕凌攥着指尖定定看了两眼,随即穿过虚空浓郁不散的药味,轻声坐在床沿前。
“福伯,凌儿来看您了。”
“……凌,凌儿。”
老人闻声眼帘抖动了下,下意识摸索着就要起来见礼。
慕凌赶忙按住他的手,眼眶酸涩着,佯装埋怨般嗔怪。
“福伯,您不是说要抽空带我回族地看看么,怎么自个偷起懒躲在这睡大觉。”
说着,她抬手轻柔地扶起老人半倚靠在床前,侯立在旁的小六子也跟着搭把手垫了个软枕。
福伯听到确实是自家二小姐的声音,浑浊的老眼顿时亮了几分,颤着手想像从前小姐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花苞头,却提不起力气,颤了颤便垂了下来。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说不出,只得撑着浑浊的眼看着她。
小六子见状心底一酸,赶忙解释。
“前些日子下雨天,我们本已经睡下了,福伯不知怎的想起祠堂门没关紧,一个人拄着拐杖过去,不甚摔了一跤,等我们到的时候,身子已经动不了了……”
按医者的话说,福伯之前跟随家主的时候受的伤没及时处理,再加上年纪老迈日夜操劳,积少成多,已非人力所能挽救。
事实上,若非二小姐上次带来的丹药,这病症早就该复发了。
这话来时已经跟慕凌说过,小六子哽咽地看了福伯一眼,随即转过头郑重拿出一封书信。
“这是福伯先前让我交给您的,您慢慢看,我先去看看药煎好没有。”
“……”
慕凌神色复杂地接过信,转头唤住小六。
“先别急,我带了师尊赠予的药剂,你快拿个碗来化开给福伯服下。”
说是药剂,其实是稀释过的高阶丹丸,寻常武者吃了生肌疗骨,普通人吃了也能延年益寿,虽然不可能完全治好福伯的病症,不过缓和一二应该不在话下。
小六子见状惊喜地直抬头,一叠声便应着跑出去拿东西。
“您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慕凌坐在床前,不着痕迹地探了下福伯的脉,感应到其体内器官已经近乎衰竭,鼻尖霎时涌出一股酸疼涩意。
福伯自小看着她长大,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留在她身边,如同亲人一般的存在。
她本想着过几个月自学府出来便亲自接福伯一起生活,没想到世事如此无常,明明去年还精神可鉴的福伯,如今却一朝老迈了这么多,动都动不了……
像是感觉到她的自责愧疚,福伯浑浊的眼睛一直满含关爱地看着她,手臂还哆嗦着朝书信方向抖了抖,含糊着发出几道沙哑的声音。
“福伯您别急,我这就看。”
慕凌忍着难过勉强打起精神,随即拆开览阅。
半晌后,她攥着信纸的手猛然一颤,不可置信地咬紧牙关!
慕鸿!他怎么敢!
“姜……”
看到她这副悲愤至极的模样,福伯凝满泪雾的眼迅速漫起深深的愧疚自责,胸口也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着。
“老奴,有,有罪……”
他喉咙颤动了下,两眼看着跟前这张与小姐极为肖似的娇艳脸庞,眼底满是堆积了多年的浓重愧意。
当年老爷病重,他连夜赶回连城想要通知自家小姐姑爷,没想到姑爷没见着,却在慕府后门外看到有人遮遮掩掩地抬出一具尸体,那白布露出的手腕上,恰好带着小姐特有的红印胎记……
周围满是帝族将士,慕鸿夫妇还亲自恭送,他不敢声张,懦弱地选择了退缩,也没敢把这个惊天消息告诉病重的老爷。
没过多久,姑爷小姐意外亡故的消息便宣扬开来,他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让慕家人钻了空隙透露出去,害得老爷惊怒之下加重病情,一夜故去。
是他怯弱胆小,让小姐冤死这么多年也没能沉冤得雪,眼睁睁看着小小姐孤身在慕家,孤苦无援却没有任何办法。
如今小小姐已经长大成人,还有了自保之力,一点也不逊色于当年的小姐姑爷。
这秘密他守了大半辈子,如今一只脚踏进棺材,是时候告诉小小姐,也是时候去向老爷请罪了……
福伯嘴唇颤动几下,两眼哀切愧疚地看着慕凌,眼神定了两息,里面的光亮渐渐转弱。
慕凌诧然自悲愤中惊醒,连忙运起元力吊住他心脉,通红的眼眶也跟着扑簌掉泪。
“福伯,您再坚持一下,一会就好。”
她颤声说着,顾不得等小六过来稀释,拿起药剂便放入福伯嘴里。
可惜福伯愧疚之至已经心生死意,本该焕发生机的药剂灌进去居然没有任何效果。
他定定看着跟前哭得手足无措的小女娃,眼底划过最后一抹慈爱,渐渐转为灰败。
“不……您别走!”
慕凌心神猛然一滞,握着他的手溃不成声。
房外,小六端着托盘匆忙跑进来,嘴里的话语也随着看到这一幕而堵在喉间,彻底红了眼眶……
七日后。
慕凌跪在坟前,抬手给福伯倒了一杯他生前最爱喝的黄花酒。
“福伯,我要回学府了……您放心,慕家恶事做尽,迟早会接受报应,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等下次过来,凌儿再给您多带些黄花酒。”
倒完最后一杯,慕凌垂眸敛去眼底的涩意,缓慢站起身。
马车徐徐启动,将身后古朴的宅院远远拉在后头,慕凌看着童年记忆里那承满欢乐回忆的一屋一瓦逐渐模糊,眼神久久没移。
等车身逐渐驶入密林大道,慕凌捻着储物袋听慕家发过来的传音,豁然冷下眉眼。
“回府?——呵,有些账,是该好好算算了!”
第70章
年关还没到,慕家便迫不及待举行了试儿宴。
苍龙风俗与邻国有别,嫡子临近周岁时大都提前数月开办宴席,名籍正式记入族谱。
是以,这日宾客里不仅有亲朋好友,慕姓一族的族长等人也相继而来,四处喜庆嘈杂,闹哄哄一片。
慕凌到的时候,慕鸿夫妇正带着麟儿穿梭在正厅里,意气风发地跟人打着招呼。
说起来慕家人都长得不差,慕鸿面相儒雅,眉眼开阔,魏兰芳保养得宜,气质也自有一股雍容韵味。
偏生嫡子似乎并没有继承他们的优点,身形敦实圆胖不说,两只眼睛也细小得紧,特别是此刻蹬着手脚哭闹的样子,更与二人展现出来的气质截然相反。
诸人原本正三两而坐热切攀谈着,忽闻这边一阵哭闹传来,霎时好奇的望了过来。
魏兰芳对这幼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往日宠溺惯了,一时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妥,转头便俯身搂住幼子柔声轻哄。
“承儿听话,咱们不吃那个。”
“不!我就要!”
慕承蹬着腿哭闹得厉害。
虽是临近周岁,他身子却比寻常孩子要壮实,若不是魏兰芳按着,恐怕就要翻到地面打滚了。
慕承哭闹个不停,饶是平日里对这嫡子极为喜爱的慕鸿也忍不住黑了脸,径直冷声喝斥:“哭个什么劲!还不快把东西放下!”
“是呀承儿,快听爹爹的,咱们不要这个。”
魏兰芳跟着哄了两句,顺便唤奶娘过来看顾,李承却因为突然被吼而哭得越发歇斯底里,手里抓着两串糖葫芦死活不放手。
万幸被抢走的男童性子软,见他哭得这么厉害,一时也不冒眼泪了,只瘪着嘴怯怯缩到妇人怀里,眼巴巴地盯着糖葫芦看。
抱着男童的妇人赶忙赔着笑脸安慰:“也就个不值钱的吃食,小公子喜欢就让他吃吧,小孩子就爱这些东西。”
“就是,咱家小子这么大的时候也整日追着要点心要零嘴,大点就好了。”
“还别说,我家小子追半天都喂不进一碗米,要能有小公子一半好哄我都不用头疼到现在了,看小公子这壮实,这么点就会学会说这么多话了,可真真是讨人喜欢。”
一干妇人们见怪不怪地围着说笑,几句话就将氛围重新归拢。
魏兰芳闻言不禁与有荣焉地弯了弯嘴角,不是她自夸,承儿可是她亲自教导出来的,除了贪嘴黏人一些,却最是省心听话。
若不是怕外头带来的东西不干净,今日承儿也不会因为被拒绝而哭闹了下,说到底小孩子还是馋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