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从前到现在
下一刻,人群中几十道人影以不同姿势腾起身形,直追空中煌煌天灯而去。
沈柠来不及再多说,运起踏影步,和不远处一道暗红色身影同时跃至最高处。
第36章 流风回雪
天灯飘得有高有低、有快有慢,转眼就有许多盏零零落落飘远了。
几十道人影挤在离岸边较近的水域上空,争抢大量飘得慢飘得低的灯笼,转瞬打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片刻间就分出高下。
轻功弱的只能在这锅粥里搅和,五色绳没抢到几条,倒是不断连人带灯齐齐掉落湖中,“扑通扑通”莲花里下饺子;轻功强的,趁势踩在落水人身上借力,探到稍远处的灯笼,不止争抢者少了许多,身形闪动间也更见几分潇洒。
其中有两道最潇洒的,对近处的祈天灯看也不看,直追最高最远的灯笼而去。这两人一个是沈柠,另一个是昨夜有一面之缘的红衣女子。
沈柠想得清楚,她所有优势都在踏影步轻功上,宴辞既然能凭这套步法和阿罗周旋,就算踩不了照影身法,碾压这些二三流门派的弟子也绰绰有余;反之,若沦落到跟别人争拳脚,但凡二流武者都能欺负她一下。因此在沈柠听清规则那一刻,就暗暗打定主意放弃近处的天灯,直接去抢最高最远的那一批。
事实证明这个策略正确无比,十余步下来,和她在同一片水域的只剩下红衣女一个。
沈柠扯住两条小银粽用力将五色绳拽了下来。此处湖面的莲花莲叶已不像近湖岸处那般密集层叠,能承担的力道也很轻。好在她占了少女体态轻盈的便宜,踏影步又最讲究灵动飘逸,每次下落都精准地踩在莲叶莲花上借力,几息之内又取了六七条五色绳,余光中扫到身边人动作也不慢,已经收了这一片剩下的灯笼。
红衣女轻功略逊,但内功比她强上了太多,每次跃在空中既高且久,大大减少了落下借力的次数,无论身法、内功、还是眼力,分明就是一流高手之列!
沈柠万万没想到这个比试竟还有一流高手出现,好在红衣女似乎无意争抢,两人默契地各自清理着这片区域的祈天灯,互不干涉。
比起远处的和谐,近处简直就是修罗场!这一堆飘的慢而低的灯笼很快就被哄抢一空,最后十余位胜出者自知轻功不足,未免落水惹了笑话,纷纷带着取到的五色绳银粽子返回岸边。
一大堆竹枝堂弟子呼啦啦齐齐将人团团围住,其中两名抬着一个箱子,“砰”地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又有弟子快步搬来几十张桌椅,一字排开,桌上甚至还摆上了冰镇的葡萄瓜果,宣迟和殷不辞不紧不慢地走来。
急着交五色绳的侠士纷纷警惕起来,只因殷不辞这位少爷每次出现都霸道无匹、蛮横嚣张,偏偏能治他的人不再,如今活脱脱混成一个正道武林小霸王。
六少爷这回铁了心搞事,远比他们设想的还要更嚣张:左手戴一枚硕大的血红鸽子蛋扳指,右手握一支长长的银色烟枪,烟杆上还以黑水晶雕满异域纹样,两色宝石光泽闪闪、耀瞎人眼,浑身上下充斥着“你惹不起”的浓浓铜臭霸气。
场面一时死寂,上百号人竟没一个能说得出话,人人都是一副无法形容的表情。这么大的动静,帝鸿谷弟子也不得不过来询问:“宣堂主、殷堂主,你们这是……”
殷不辞还是一贯张扬的语气:“报到你们帝鸿谷这里,才算最终数目,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帝鸿谷弟子谨慎地点头。话音以落,十余名刚从水上争抢下场的侠士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少爷缓缓吐出个烟圈儿,虚了虚眼:“弟弟再问一句,是否本次比试,不限形式和方法,只要取得五色绳就作数呢?”
帝鸿谷弟子们面面相觑,确实是这个规矩:“确是如此,但不许伤人性命。”
在场有五彩绳的人都暗中捏紧了拳。
“好说!”殷不辞打了个响指。竹枝堂弟子立刻一掀箱子,里面银光闪闪堆满了雪花银;另一名弟子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放了许多不小的荷包。他本人则大马金刀率先往正中雅座上一躺,烟杆敲敲堆满银元宝的箱子,“各位,殷六这里有一桩买卖,包各位只赚不赔!”
有胆大的侠士沉声问:“敢问六爷想与我等做何买卖?”
“好说好说。各位将手中五彩绳交给竹枝堂就能白领银子!一条绳换一个荷包,只要荷包装得下,银子随你装,怎样,是不是桩极好的买卖?”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骚动不安,当下就有人稳不住,磨蹭着上前交了五彩绳,取了荷包装银两。
仍有少数硬骨头几个皱着眉:“若在下不肯做这桩买卖呢?”
殷不辞淡淡道:“那还有另一桩买卖,由不得你不做!”他点点身旁弟子手中的一册账本,“巧了,几位帮中都欠过在下银两,你们若交出手中五色绳,在下便免去几位帮中的债务。这笔买卖,可划得来?”
这下再没有一个人稳得住了,这笔债务对他们这些二三流帮派多少是个事情,当下就有一个小帮派的帮主越众而出,取过帮中那名好手的五色绳,走到宣迟面前沉声问:“宣二爷,这是竹枝堂的意思?敢问殷六爷所说可能作数?”
殷不辞大大翻了个白眼,也自知行事豪迈,人家信不过自己,干脆往椅背上躺舒服了,悠悠抽起烟来。
宣迟顶着谨慎的名声,历来扮演的都是白脸,拿银子砸五色绳这一手实在荒唐,众人不敢置信,生怕又被这位爷耍了,便将最后的希望投射到宣迟身上。
宣迟施施然走到殷不辞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笑咪咪开口:“自然。各位只要交出五色绳,欠我竹枝堂的债务便一笔勾销!升龙令我们今日是要定了,各位若能相助,有债免债、无债拿钱,宣某绝无虚言!”
小帮主将五色绳往托盘一扔:“海清帮愿助竹枝堂夺令,愿堂主得偿所愿。”
旁观的帝鸿谷一名弟子皱眉,“这不合规矩……”
宣迟还未说话,殷不辞先冷冷刺道,“想在小爷这里想赖账可不成!你们方才说的明明白白,小爷伤他们性命了吗?你情我愿的生意而已,帝鸿谷公正严明,这是要出尔反尔咯?”
帝鸿谷弟子无意插手武林内部争端,比试规则定得如此宽松,也不过是想不伤和气地选出大家都服气的令主。既然各帮派都认了,他们本也不应出头。宣迟适时出来打圆场:“舍弟性情顽劣,心不坏,葡萄是专程用冰镇过的,沁凉消暑,各位不妨坐下尝尝。”
帝鸿谷领头的弟子半推半就坐在椅子上,底下一群人看一眼账册,再看一眼箱子里冒尖的银两,纷纷在金钱攻势下低头:有债务的帮派纷纷把手中的红绳交给了竹枝堂,没债务的也换了银子。甚至好些原本没下场的轻功好手被刺激到,一个个翻身跳入湖中,向着远处那些灯笼探去。
这边动静颇大,可惜沈柠离得太远,内力又不足,要在越来越稀疏的莲花上腾挪,全副心力都投注在脚下,虽然听得吵吵嚷嚷,却无暇辨清缘由。这一片区域的莲花和莲叶脆弱不堪,几乎被她和红衣女踩坏、无法再受力,上空灯笼已清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只高处的。
沈柠咬咬牙,重重在湖面尚未沉入水的灯笼上一点,运起所剩全数内力飞纵至空中,这一下用上了全力,抱着坠湖的决心凌空虚渡,衣袂翩飞,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处。
天灯零落,盏盏悬于空中。
漫天繁星闪耀。
淡衣的美人冯虚而上,长长的袖子与裙摆在疾风中鼓动飞扬,风月为媒玉做骨。这几步不带丝毫烟火气儿,明明是逆势而上的绝难姿势,偏偏仪态风流,从下巴脖颈到胸再到腰的线条仿若天人勾画,祈天灯金红色明灭的光晕将这具不似人世间的身影映得美不胜收、犹在梦中。
远远在岸边观看的人群俱都惊叹,既叹她轻功卓绝,也叹她身姿无双。
“那姑娘轻功比闻老大强。”宣迟一直盯着闻筝和沈柠两人,见她踩了沉湖灯笼,微微松口气,“好精巧的心思,可惜灯笼纸糊,难以承重,也就到此为止,咱们这升龙令好歹是拿下了。”
殷不辞一腿屈在椅子上,大拇指摩挲着扳指上的宝石,目光凝住:“怎么我瞧她这几步,有些眼熟啊……”
湖心画舫,有人眉峰一挑,殷红的唇沾了酒液,仿佛染血,意味不明地说:“流风回雪么。”声音轻到难以察觉,但一边添酒的几个花娘还是听到了,转头顺着他的目光向湖中望去——
沈柠勉强扯下那根小银粽,终于气息用尽,整个人如翩然凋落的白鸢向湖中无力坠落。她已拼尽全力取了十余条五色绳,虽不甘心,也只能任由自己坠湖,还有空想大不了游到对面再偷偷上岸,无非就是丢脸些罢了。
宣迟静静等着这个和闻筝争锋的姑娘撞入水中,忽然注意到漆黑夜色中什么东西划过,目光定住,向来八风不动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下一瞬,破空声瞬息而至,一枚铁箭几乎于湖面平行飞至,恰恰在沈柠足下擦过,紧随其后又是势如破竹的两箭。沈柠那一刻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用踏影步连连点在这两箭上,身形竟然再次逆势而起!
宣迟猛地起身,心神巨震——
箭杆细细一道,要猜到沈柠下一步所至,再精准地将箭射到她脚下,需要何等无双感知和玲珑心思才能算无错漏?仅这一件事天下就少有人做得到,更别提还要熟知旁人步法猜出旁人招数!这样的人,他几十年间也只见过一个!
对面湖岸旁的巨树红飘带纷纷扬扬,一个手持长弓的男人遥遥立于树下,身形在浓郁夜色中难以描摹。跨越一整座鼎湖,很难看清那人的样貌,只有挽弓搭箭的动作依稀可辨,指向湖中沈柠所在——
宴辞眯起眼睛,张弓满射!
接连十余枚箭矢在空中几近连成一线珠串,如流星划过,化作虚空中连绵不绝的一线阶梯,挟裹着撕裂夜色的嗡鸣转眼飞到沈柠眼前!她沿这箭杆组成的特殊阶梯拾级而上,借力又摘取了几根高处的五色绳。
第37章 采莲
飘得慢的祈天灯早在近岸处都已阵亡,仅剩下飘到湖心那一批灯笼。
沈柠匆匆一扫,一面是岸边又飞下一批轻功好手,一面是湖心停着的画舫和上空飘荡的祈天灯。原先凭她一人难以跨越没有莲叶莲花覆盖的湖面,现在有了每一步都如期而至的箭杆保驾护航,沈柠信心大涨,打算先跃去画舫借力再取几条五色绳。
果然她跃起后,宴辞就默契地调转方向,足下箭矢如影随形,破空而至!
注意到这一点,沈柠脸上浮起个自己也未察觉的笑容。
同一时刻,闻筝已攀至最后一跃的最高处,岸边留意她的宣迟和殷不辞齐齐呼了声“糟糕”,一眼看透她无依可凭且内力已尽,眼见就要重重的落下一头扎进湖里,匆忙组织弟子下去捞人。
他俩都能看分明的事,宴辞自然早已看清。这边沈柠尚未抵达画舫,还需一箭助力,而另一个方向上,闻筝身形已经稳不住,显出摇摇坠势。
握弓的手微微一顿,修长的眉倏而拧起,双唇紧抿。弓弦绷至极点,猛地一松,一支箭电射而出,跨越了大半个湖面,飞至湖面中央——
闻筝的脚下!
竹枝堂大堂主当机立断踏在剪杆上纵身一跃,免于落水,借着方才一箭之力已跃至一丛完好的莲叶上,一边运上内力开口:“竹枝堂闻筝,多谢朋友施箭搭救!”她内力充沛,湖两岸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得了这一口喘息余地,闻筝一路提气飞纵回岸边,刚落地就朝箭来的方向望去,树影憧憧,仅余红飘带垂在树上,树下已然没了人影,
沈柠眼见还差两步就踏上画舫,忽然脚下踏空,原本应至的箭矢没有射|到,猝不及防身形一晃从空中摔落。闻筝那声道谢稳稳地传入耳中,整个人思绪一空——
不是射偏了,原来,是救了那个红衣女子吗?
为什么……
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脑中如电光火石划过昨夜桥上远远看到的两人背向而立的画面。再睁眼时,一条似乎是腰带的东西从最近的画舫飞来,沈柠慌乱中匆忙抓住,一股巨力传来,眼前一花,人已稳稳站在了画舫船头。
这艘画舫是最大的一艘,船头一名男子懒散地斜靠在美人怀中品酒,紫黑色的衣袍上满绣芙蓉花,长长的衣摆和袖子铺在甲板上,左右还各侍奉着三四名容貌姣好的美艳男女,好一个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的风流场面。
等等,竟然还有男孩子?!
沈柠被这副过于糜烂的场面惊得不轻,月光正好穿过云层缝隙,映在正中男子冰白的脸上,那一抬眼的风情太过锋利,直直刺入她眼底。
没错,男子通身冰肤雪貌,是超越性别甚至超越想象的美,明明周边环绕着的少年少女都颜值不低,还带了年轻人特有的水灵漂亮,但在如此多鲜嫩娇花簇拥下,沈柠还是一眼就栽到中间那男子身上,再难将目光错开。
沈柠只在小时候从年轻剑圣的身上领教过这种目眩神迷,近些年沈缨修身养性,杀气内蕴,已经温雅收敛多了。仅凭一眼,沈柠已认出他是谁。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艳郎君顾知寒,沈柠早在《君子卷》和偃傀派娃娃那里见识过他的大名,现在面对面的见了,才知道真人的震撼有多么锋锐犀利。
若说年轻时沈缨最大的观感是一个“冷”字,年少的沈楼是一个“痞”字,那么这位艳郎君,浑身上下最浓墨重彩的就是一个“艳”字。
他看着二十余岁,比沈缨少了沧桑寂寞,比沈楼多了成熟性感;神造人时对旁人只存三分心思,偏偏爱他七分;乌眼琼鼻,玉面朱唇,色若春花。
可下一刻沈柠就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这一张脸太过完美,美得散发出妖异的邪气。他唇上沾酒,似乎察觉到沈柠目光,小舌探出在上唇轻轻一舔酒液,唇色愈发猩红,明明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凭空多出一股残忍的错觉,令人胆颤心惊。
“多谢顾尊主搭救。”
顾知寒目光上下一扫,眼皮轻轻撩动,探身采了一支开得很美的莲花,抛下那一群妖娆的少年少女,含笑走到沈柠面前:“那一式流风回雪使得极好,人又美如芙蕖,此地没什么能配得上姑娘,就将这一支幽莲赠予美人吧。”
他人生得艳,声音更是华丽性感,多说两句就会让人怀孕一样。沈柠耳朵不可避免的热了起来,多少明白了宴辞曾嘱托三句话内必须走人的深意,悄悄寻摸跑路的时机。然而好不容易踩在画舫,又有点舍不得正上方那一大批祈天灯,可惜耽搁了一会儿功夫,灯已经飞得更高,无论如何也摘不到了。
就这么偷偷瞄了一眼的小动作,没想到顾知寒也注意到了,一手点点下巴,美色惑人:“姑娘这样的美人想摘天上的星星,在下都乐意效劳,何况区区几盏灯?”
说着左手一招,身后酒盅离桌飘起,顺着无形吸力悬浮于身侧。
沈柠还是第一次见到宗师境界的高手真气外放仅仅用于耍帅,顿感惊奇,睁大眼不错眼珠地看着。
只见他左手指形变换,似拈花状,逐一弹在六只酒盅上,“叮叮”几声脆响,酒盅一一皲裂,碎成数片瓷片向天空弹射而去,空中高处的祈天灯齐齐破损,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燃着火焰从天空纷纷扬扬洒落,绚丽灿烂。
嗯?沈柠脑中飞速闪过几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个指形……
顾知寒身形凭空拔高,就像沈柠之前那样冯虚而上。
他援手时扯了自己腰带,导致前襟散开,这位也不甚在意,根本没有再系回去的打算,如今跃至空中被吹的散乱不堪,敞露出胸膛。他于坠落的灯火间穿行,本应该是正儿八经一副高深武学展示画面,就因这么个细节,搞得浪荡不羁、难以直视。
之前是芳华指,现在想必是照影身法了。沈柠睁大眼盯着,隐约觉得刨去那股特有的骚气,这身法和她的踏影步有种神似感。并非她碰瓷,有一个步法尤其相近。
荒海尊主和她的差距很快体现出来,人家内力深厚,这一手照影身法在空中好像无需借力一样飘了一圈,人已经重新回到船头,连站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直到他落地后灯笼才落入水面。
顾知寒两手握满五色绳,抬脸,半弯的粉白莲花哀哀垂着,咬着青色茎干的血红薄唇又邪又魅,病态的妖冶气肆意弥散。好在他很快将红绳合在一处,从嘴中取下莲花,甩了甩被风吹乱的几绺发丝:“美人,要五色绳呢,还是要莲花?”
好蠢的套路,沈柠嘴快,下意识顶了一句:“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两样都要。”说完就反应过来不该乱玩梗,顾知寒已朗声笑起来。
“有理有理!告诉我你的名字,两样都归你。”
沈柠自从玩了梗,发现这个人只是长得阴邪风流,实则还算绅士,也放开了:“那我都不要了,告辞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