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这小孩若不是他亲儿子,怎么可能傻到一点都不设防,有什么好东西就径直往外掏?
看着曹冲泛红的眼眶,曹操不免后悔自己一开始近乎冷酷的审度来。谁会想到这小子敏锐到这种地步,只一眼便能猜出他心中所想?
后悔归后悔,作为一个习惯了维持权威的父亲,曹操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处。他当下便硬梆梆地说道:“你不是我儿子,还能是谁儿子?下次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我定要叫你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曹冲不吱声。
曹操无计可施,只得摆摆手说道:“行了,你回去吧。”
曹冲出了曹操书房,眼睛还红红的。他本想径直回去睡一觉,不想半路上却迎面撞上了曹丕。
本来有着夜色掩映,曹丕是注意不到曹冲异状的,可惜曹冲赶巧走到灯下,泛红的眼眶被曹丕看了个一清二楚。
曹丕看了眼曹冲过来的方向,没在路上问曹冲话,而是领着曹冲回了自家院子,屏退左右问道:“你可是做了什么事惹父亲生气了?”
他就没见过曹冲这副模样,这小子哪天不是快快活活地到处闹腾,哪曾掉过半颗泪珠子?
曹冲听曹丕语带关切,即便猜测他惹怒了曹操还是主动询问他遇上什么事,鼻子不免又有些发酸。
不管怎么样,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有一些是真的吧?
面对曹丕满是关心的眼神,曹冲没和曹丕说起刚才的委屈难过,只笑吟吟地说道:“没有,我只是被柳絮迷了眼。你知道的,春天里头的杨花和柳絮最烦了,没日没夜地乱飘。”
曹丕见曹冲张口就和平时一样胡扯,倒是放下心来。
还能这么扯淡,可见问题不大。
“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且来找我便是。”曹丕说道,“兄弟之间本就应当相互帮扶,你有什么难事不必瞒着我。”
曹冲说道:“那当然,我真有难处哪次不找二哥?”
曹丕一想也是,曹冲要是知道客气为何物,就不会老让他那么为难和无可奈何了。他说道:“真没事就好,省得过两天你三哥回来,又要责怪我没照顾好你!”
“我这么大个人了,哪用得着二哥照顾。”曹冲嘀咕完了,又关心地问,“三哥也要回来了吗?”
曹丕点头:“对,与你老丈人一起回来的。”
曹冲高兴了:“那我得好好准备准备,看看三哥能不能吃海味!”
曹丕见曹冲恢复了往常的精神奕奕,顿时不想再搭理他,寻个由头打发他回自己住处去。
第133章 【冰释前嫌】
曹丕不是郭嘉,曹冲不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可能去找曹操探问,只能按下此事没有再提。
又过了两日,曹彰与荀果然抵达洛阳,曹冲亲自去接到人,见了面自然都开心不已。
不过在曹冲心里,荀这个老丈人已经不大可靠了,因为荀和曹操关系太好,跟他讲点什么回头他跟曹操通气!
曹冲接到自家三哥,热情地邀请曹彰吃了顿海鲜大餐。
曹彰跟着曹操去打过乌丸,对于海鲜并不陌生,他大快朵颐了一顿,兄弟间丝毫没有久别多时的隔阂,转眼又聊到了一块。
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最近挺忙碌的曹植。
曹冲说道:“四哥都过来两三天了,除了他随父亲过来那天碰了个面,我压根都没见着他。”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南征荆州时他们兄弟几个就曹植没有跟去,一下子便少了近两年的相处时光。
他们离开邺城时曹植才刚成婚,如今孩子都有了!
曹彰一直待在军中,并不知道曹植的近况。
“这节骨眼谁都挺忙,毕竟越是到紧要关头越是不能松懈。”曹彰抬手往曹冲脑袋上薅了一把,“你这些天不要乱跑,省得出什么意外。”
曹冲点头。
这两天曹冲渐渐压下那股莫名的委屈情绪,静下心来琢磨了许久,只觉曹操就算察觉他换了个芯子,也不至于把他怎么样――
最开始他便是这么打算的,他大大方方地展露自己的特异之处,成为曹操他们心里“有用”的人。
说起来虽然有些残酷,但是在曹冲过去的认知之中,“有用”比血脉亲情有用多了。
这是当初的曹家人手把手教会他的,他从小到大都看得很清楚。
只是在一次次的相处中,他偶尔也想真正拥有这样的父兄罢了。
若是他和曹植他们一样有争储之心,曹操对他的疑心怕是已经判他出局。
幸而他从一开始便对当皇帝不怎么感兴趣,只想逍遥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认清这个现实后也不怎么失落。
只要不求什么,那便没什么可伤心难过的。
至于曹丕和曹彰两位兄长,他们亲厚起来本就是这两年的事,与此前的十二三年没有多大关系。
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们的关系兴许会越发亲近,又或许会渐行渐远。
这都不影响他们眼下的相处。
曹冲想清楚了,也就不再介意那日与曹操的对话。
既然曹操起了疑,往后他便只当曹操是君父,不那么频繁往曹操面前凑就是了。
接下来朝中上下都在忙禅让之事,等候着选定的吉日到来。
曹冲也跟在荀攸他们旁边忙碌,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既不算懈怠,也不怎么积极。
曹操一开始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
直到有天看到曹冲兴致勃勃地跑去和曹彰说着什么,曹操才赫然发现自从那天他把曹冲打发走,曹冲便再也没来见他,有什么建议也是说给荀攸他们听,压根不往他面前凑。
受禅之日在即,曹操本来没闲心理会这点小事。
可看着曹冲每天跑动跑西、跟谁都能开开心心地聊上几句,曹操心里不由又生起了闷气:他不过是质问了这小子几句,这小子竟真和他置起气来了,有这么当儿子的吗?
曹操不高兴,从来都不会一个人憋着,找机会把人逮到了跟前。
曹冲不知道曹操是什么想法,试着喊了一声“父亲”。
曹操冷笑:“我看你心里是不打算认我这个父亲了。”
曹冲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他也不知自己算不算鸠占鹊巢,因为那天被曹操用审度的目光看着,他莫名就觉得委屈和难过。
兴许他与原来的“自己”早就融为一体,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毕竟他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几年,已经算是个相对成熟的人了。
他太清楚这个时代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人食人”“屠一城”“亲朋反目”“兄弟成仇”,真要落到每一个人头上的话,每一桩都将是人间惨祸,而他哪怕有外挂在身,也不一定保证自己能阻止每一次遇见的苦难。
所以他始终不愿意参与太深。
只是曹操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曹操既然心里不高兴,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曹冲这几天一直在思考曹操要是再问起,自己该怎么应对。
他顿了顿,缓声说道:“父亲,我六岁那年您从外面回来,给我带了一样宝贝,别人都没有,只有我有。您记得是什么吗?”
曹操看着曹冲。
那么久以前的事,他怎么可能记得?约莫就是随手带回来的小物件。
曹冲说道:“您给我带了一颗狼牙。不过那颗狼牙不见了,我那时还小,丢了好些天才发现,再去找根本找不着。我不敢告诉您这件事儿,所以想方设法托人另外找了一颗,想用来蒙混过关。”他仰头看着曹操,“只不过,我没再把它拿出来玩过,因为它是假的。”
曹操没说话,静静听曹冲讲着小时候的事。
这种小事旁人是不会知晓的。
那时许五许六还没跟在曹冲身边,环夫人等人又没到洛阳来,显然没有人可以将这些事告知曹冲。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曹冲自己记得这一切。
只是曹冲的神色太过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讲述旁人的事。
“这些事我都记得,只是对我来说它们已经发生在很久以前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不是我亲自经历过的。”
曹冲并不故意调动情绪,只不疾不徐地说完便抬眸望着曹操。
“我读过庄生梦蝶之事,庄生醒来根本无法确定到底自己是在庄生梦里成了蝴蝶,还是在蝴蝶梦里成了庄生。父亲您南征北战、见多识广,您觉得我是庄生,还是蝴蝶?”
曹操被曹冲的问题绕得有点晕。
这种问题,本来就是没法理解和解释的。
这孩子,人没有变,对他们孺慕之情没变。
他所做的事,无一不是为了帮助他这个父亲一统天下。
他平日里特意跟他几位兄长交好,与曹丕他们相处得越发亲厚,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倘若他不是他们的儿子与弟弟,又能是谁?
他儿子快二十个了,又有几个能做到这种程度?
曹操板起脸说道:“不管什么庄生梦什么蝴蝶梦,你永远都是我儿子。”
曹冲安静下来。
曹操盯着他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与我置气,难道你还要我这个当父亲的给你赔礼道歉不成?”
曹冲没想到曹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摇着头说道:“孩儿不敢。”
曹操冷哼一声:“哪有你不敢做的事?这些天你可有来过我这边一次?”
曹冲语塞。
“你还嚷嚷着说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曹操说着说着,怒气又涌上来了,忍不住对曹冲开骂,“我看这天底下就数你气性最大,胆子最肥!”
曹冲也觉得自己那天有些奇怪。
照理来说他应该据理力争才是,可当时他偏就不愿意低头,一心想和曹操犟到底!
那不符合他能苟就苟的处事原则!
只是人的情绪若能时时刻刻都控制住,哪还会有那么多事儿?
曹冲不敢吱声。
曹操骂完了,见曹冲又跟个鹌鹑似的,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小子平时总是嬉皮笑脸,旁人只看得见他的开心快活,却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