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酤
他拳头紧握,忍了又忍,却是迟迟不动手。
白倾沅似笑非笑,看了眼他的拳头,“既然朝廷要了你,你这只手,就该拿来造福百姓,而非只为私人恩怨。”
“用得着你说?”秦空远皮笑肉不笑。
“我问你,你明明昨日已经来过一次惊鸿台了,为何今日还要再来一趟?”她挑眉伴挑衅地看着他,自问自答道,“你不知道,因为你觉得你昨日明明已经将事情都办好了,可是你上头的侍郎和尚书大人还是不满意。你单知道他们不满意,却不知道他们不满意在哪个地方。”
秦空远不想承认,白倾沅的话实实在在戳到了他的弱点。
明明他昨日已经照着齐尚书的吩咐,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可是齐尚书明显的不认同,他面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很大疑问的。
如今乍然被白倾沅这样点破,他面子有些难堪。
“我教你怎么做,你今日回去,必定马上就能叫他们放过你。”
白倾沅的话十足诱人,秦空远顶着烈日眯着眼,一副不大信任她的样子。
白倾沅冷哼,“反正你昨日也没得他们好脸色,我的法子若不行,顶多你今日再受点气,他们与你父亲同朝为官数十载,就算想过分骂你,也会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收敛收敛。”
秦空远还在犹豫,白倾沅瞧出了他的松动,趁热打铁道:“我猜你今日人虽过来了,但其实并未有头绪,是吧?”
秦空远脸色不善,复杂地瞪她一眼。
白倾沅遂抿了笑,自顾自道:“都说工部是继盐官之后最肥的差事,所谓肥差,我想小秦大人你不会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你上头的侍郎大人和尚书大人,都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手,他们最懂得的,便是如何使自己的口袋充裕。”
“你一个小小工部郎中,需要考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还有整个工部,从你手下的喽啰,到你到侍郎,再到尚书,每个人的利益都牵扯其中。而叫你来清点这些用物,便是将整个工部能从惊鸿台这桩事中抽出的银两都交给了你来办,你给出的数目叫他们不满意,他们自然就会叫你再来,再算,再来,再算……如此往复,直到你学会为止。”
惊鸿台下宽阔的场地上,白倾沅站在秦空远面前,将他最不愿听到的东西血淋淋剖析开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道理,想必小秦大人不需我再多说什么。”她仰头望着自己一把火烧毁的惊鸿台,满目疮痍,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是最后一个见过它完好精致模样的人。
“知道他们此番最想叫你做的是什么吗?”她本想对秦空远循循善诱,叫他自己下手,但她越相处越发现,秦空远这个人,骨子里竟是个犹犹豫豫的软性子。
那她干脆替他动手。
“泠鸢,东西拿来。”
一旁的泠鸢不知从哪找出个火折子,递给了白倾沅。
“秦大人看好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不带一丝犹豫,点燃火苗,当着秦空远的面,将其扔上了惊鸿台。
“你干什么?!”秦空远失声尖叫。
白倾沅扔东西的准头不错,只稍片刻,那火苗就顺着角落里的擎天柱子蔓延而上,东风一吹,势头渐猛。
秦空远急了,他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空地上团团转,好容易看到红墙边里有个大水缸,他扔下手中的册子和笔墨,几步过去,想要提水灭火。
可是他左胳膊受了伤,根本不能提重物。
白倾沅就这样冷眼看着,看着他着急忙慌,看着他单手提水,看着他一步一步跑在风与火中,歪歪斜斜将水洒出来半桶,看着他似跳梁小丑,大汗淋漓。
等到他吃力地单手将水提上台子,颤抖着泼到火堆上时,白倾沅眸中的冰霜总算褪去不少,“泠鸢,你去帮他。”
听了吩咐的泠鸢小跑着接过秦空远手中的东西,几下轻松的来回,将还不大的火势给扑灭了。
只是已经晚了,整个惊鸿台最后还值点钱的小半截柱子,也被烧黑了一大片,一锭银子也不值了。
秦空远呆呆凝视着眼前这个腐朽不堪的空架子,一股无名之火从心肺烧到喉咙,他冲破压抑,跑到白倾沅面前发疯道:“谁给你的资格如此放肆?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是不是?”
“你动啊。”白倾沅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苍白的唇色有力道,“我说过了,我这是在帮你,你现在回去跟你那些大人们复命,他们肯定满意极了。”
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她走的潇洒,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秦空远怔愣在原地,追上她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追上了他又能说什么呢?不追的话,这台子又要怎么办呢?
泠鸢跟在她身后,“县主!县主!”
“怎么了?”白倾沅并未停下脚步,身上的披风因她过大的动作飘舞在空中,跟只巨型蝴蝶似的好看。
“县主,咱们究竟为何要烧了这东西?”泠鸢不解,“这东西留着还能继续用,他们再向上通报的时候只要不把这一项报上去,不就能把其中的银两省下来了?”
“傻丫头,你瞧瞧那座台子都烧成什么样了,剩下的那点根本不值钱,他们压根也就不稀罕,为了这么点东西叫人落了话柄,惹了麻烦,才得不偿失。”白倾沅耐心道。
“可是留着总不是坏处啊。”
“哪里不是?打算盘的时候可是得将所有东西都一一对上的,你以为作假那么好作?他们有这做假账的功夫,其他钱都不知道吞了多少了。”
她没有告诉泠鸢的是,现今皇帝开始逐步掌权,太后也在逐步放权,只是新旧磨合的过程中,两人总会有偏差和摩擦,而她此番就是要把工部作为切点,叫他们将矛盾放大,直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那咱们一把火烧了那地方,那个秦大人会不会把我们告到皇上和太后那里去?”泠鸢想想还是不太放心。
“泠鸢。”白倾沅停下脚步,回过身道,“咱们方才是去了哪儿?”
泠鸢被她突如其来的转身惊到了,倒吸一口冷气缓了缓,道:“咱们方才不是在……”
“在御花园。”白倾沅面庞迎着骄阳,整张脸沐浴在融融日光下,享受道,“我大病初愈,听太医的叮嘱,要多休息,多在暖和的地方呆着,遂一大早便在御花园坐着,午时才回。”
从慈宁殿去惊鸿台,的确是要穿过御花园,她说的这番话,竟叫泠鸢一时没有反驳的余地。
“走吧,成熙姐姐今日进宫,说想见我一面,咱们走快些,不好叫人家等着。”白倾沅催她道。
泠鸢呆呆愣愣,追上她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两位长公主都要进宫么?”
白倾沅倒是没收到成柔进宫的消息,她摇了摇头,只是对泠鸢道:“我不清楚,不过对于成熙来说,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咱们在她面前不要多说笑,知道了吗?”
“特殊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白倾沅顿了顿,“孝文朝皇后的忌日。”
第64章 中秋宴
秋风萧瑟, 中秋佳节,秦空远独自站在被二度烧毁的惊鸿台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无耻!”良久良久, 他的牙缝里才挤出这么两个字。
齐尚书这日左想右想, 还是不放心他一个新人独自留在惊鸿台,打算前去点拨点拨, 结果到了那处,竟闻到一股火烧味儿。
他看着不远处的秦空远,心想这小子约摸是上道了。
“咳咳。”齐尚书抚着胡须来到他面前。
“齐大人。”秦空远回过神来, 只差没把自己的魂儿吓出来。
“齐大人您……您怎么来了?”他说话的语气略带心虚, 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想尽力不叫齐尚书发现这台子又被烧了一次的事实, 可是这弥漫空中的火烧味,叫人想不察觉都难。
“我来看看你。”齐尚书看了看他两手空空,问他, “你的东西呢?”
东西?东西!
秦空远这才想起自己还有笔墨和册子,忙慌慌张张去捡起来,交由齐尚书。
只是这东西交的极不情愿, 齐尚书抽了许久,才将册子从他手中抽出来。
“哼。”齐尚书一声冷哼, 拎着那册子上了惊鸿台。
他将秦空远昨日的注记与惊鸿台的现状做了仔仔细细的比较,一番行走查看下来, 手里拾着刚熄灭的火折子,赞许道:“孺子可教也。”
“什,什么?”秦空远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的挨骂并没有来临,相反的,正如白倾沅所说, 齐尚书十分满意他所看到的。
齐尚书拍拍他的肩膀,将火折子交与他,“这东西就该扔了,回去再把今日的状况写下来,我验审过后,便可交到上头请求拨款。”
秦空远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这,这是刚刚烧毁的……”
“咱们又不是刑部,哪管它是何时烧毁的,咱们负责的是建造,那便只管做好建造就是了。”齐尚书教导他,“空远啊,你初入官场,这其中还有许多的隐晦你不清楚,但你需得记住一条,咱们做臣子的,最忌讳的就是给皇帝添麻烦!”
齐尚书高深莫测,指着那边刚烧毁的角落补充道:“这不添麻烦也包括,不给自己留下把柄。”
这不是我烧的!
秦空远十分想呐喊,可他稀奇地憋住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竟然觉得,反正齐尚书已经十分满意此番结果,那不如将错就错,就这样吧。毕竟将白倾沅抖落出来,又得多生事端,到时候若事情败露,她有太后娘娘和西郡撑腰,再怎么受罚也罚不到哪里去,可他就不同了,他秦家并非顶贵之家,若是雷霆一怒,说不准真是招架不住。
彼时的他真不禁想感慨一句,果然这胎投的好啊,就是有底气,做什么都不怕。
***
成熙刚从祈华殿出来,迎面就碰上了白倾沅。
“怎么憔悴了那么多?”她上来第一句便如此说道。
白倾沅摸了摸自己清瘦不少的脸颊两侧,苦笑道:“上回回宫的时候差点被人伤了,这回回宫,又撞上惊鸿台走水,想来是近来气运不够好,睡也睡不好。”
“这些事我都听说了,哪里是气运不够好,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成熙明白道。
“我毕竟是个外来的,也不是在谁面前都能充老大,许是有人看不惯,故意就故意吧,我日后老老实实呆着,少出门走动就好。”
“凭什么他们做错了事,还得你来收敛?”她一副老实小包子的模样倒是叫成熙替她愤愤不平起来,“你该把那些害你的,伤你的,都好好整治一番才是,咱们有底气,可不怕这些。”
说完,她眼眸微亮,问道:“我记得你父王是年节需得进京的?”
“是,不只父王,到时我两个哥哥也会来。”
“那不就好了,父母兄弟给你的底气还不够你折腾的?你就算是把盛都的天都翻了过来,也没人敢动你。”
成熙优哉游哉走着,许是她自己也刚给母亲上完香,神色并不是很好,嘴里虽然说着跳脱的话,面上却并无多少玩笑的神情。高昂的下巴搭上这肃穆的样子,无端给人以高傲不可侵犯的疏离感。
白倾沅看着她优越的侧颜,笑了下,“姐姐的底气倒是很足。”
“我?”成熙似乎很意外她会讲这样的话,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是啊,我有什么好没底气的?”
父亲是先帝,母亲是先皇后,她是嫡出的长女,她理应站在万人之巅,享尽天底下最好的风光。
可是成熙眼底的深邃含义远非如此,那些她从不提及的过往,似乎并不是那么叫她开心。
“阿沅听说过我的母后吗?”她突然问道。
白倾沅回头看一眼祈华殿的牌匾,“孝文朝皇后?”
“是,孝文朝皇后,张氏。”成熙抬头,眯眼瞧着顶上的太阳,没过一会儿,便被它刺地有些伤神,低头优雅地抹了一把眼睛。
也许回忆去世的母亲这种事,对于一个女儿来说实在太难过了,白倾沅无措道:“姐姐……”
“阿沅一定没听说过我的母亲吧?”成熙不给她安慰自己的机会,自顾自说了起来,“我的母亲,她可不是个好人。孝文朝皇后,你瞧这谥号多好听啊,可是孝和文,她又沾到了哪一样呢?”
“姐姐!”白倾沅虽很好奇这位皇后的事迹,但也害怕成熙的话会落进旁人的耳朵里,到时候被扣上一个对生母不敬,大逆不道的罪名。
她看了眼身后井然有序的宫人,有些后怕。
成熙看穿了她的顾虑,“不要怕,不是我的人,我才不带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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