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酤
江韶华得以在当晚便平安归来,可同样是那一晚, 当她回到自己的西郡王府时,才知道南觅已经没了。
她一杯鸩酒,自尽在了榻上。
白倾沅看见她安静的就像是睡着了, 双眸禁闭,面色祥和, 可她抱着她,感觉她轻的就同一根羽毛似的。
她听说, 饮鸩酒身亡之人,会于顷刻间五脏俱溃,神经麻木,最后头疼欲裂,痛苦至死。
再活一世,她那么温柔的南觅, 居然还是以这么痛苦的方式离世,甚至还不满十六岁,比上一世都还不如。
她抱着南觅痛哭流涕。
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其实并没有怪她,她相信她是有苦衷的,就算江韶华和卢十三娘要找她算账,她也会好好地护着她,只要她日后不要再犯就好。可她居然就这么走了,走的一声不吭,走的安安静静。
哥哥们不知她的丫鬟怎么突然就自尽了,但还是手忙脚乱地来安慰她,唯有泠鸢明白她的心思,跪在她身边哭得同样惨烈。
所有的悲伤和痛楚都在最终看到南觅袖中留给她的那封信时达到了极致。
她说那天那两个护卫,根本不是流民所害,是德昌侯府的人将他们给杀了,还拿她家人的性命相要挟。
太后早就发现她从前报上去的关于白倾沅的消息与事实有出入,故而趁着此番出京,狠狠地威胁了她,要她做白倾沅身边真正的细作,将西郡王府的一举一动全都交代给他们。
于是她说了。她唯一真正上报给太后的,就是从泠鸢口中听到的关于江韶华与顾家的联系。
她害怕太后和德昌侯真的会伤害她的家人,她想她的家人都好好地活着。
可她也想白倾沅好好地活着。
“……奴婢不知县主究竟是要做什么,如若只是想与顾家将军一道,那奴婢就此恭祝县主,夫妻美满,百年好合;如若不是,也还请县主好好保重自己,切莫再铤而走险,也切莫再轻信他人。奴婢有罪,无颜再见县主,定于九泉之下,佑县主一世喜乐安康,福寿绵长。”
满纸泣血的书信,半点没提及自己还在受要挟的家人,白倾沅痛难自抑,边哭边求着自己哥哥派人去保护她的家人。
这大约是南觅对她最后的期待了,她想。
“我一定,一定好好护着他们,你等我给你报仇,等我给你报仇……”
她哽咽难言,多说一句都是痛苦万分。
建承五年的深秋,凉薄与哀冷沁入骨髓,北风卷起一层又一层的落叶,鲜血染就枯枝,白絮洒满京城。
几家欢喜几家愁,同样深秋时节的醉仙居,却是高朋满座,语笑喧阗。
章元度半只脚踏进三楼雅间的大门,抬眼见众人俱在,恍了恍神。
入秋之后,他们这群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正经地聚过了。
秦空远瞧出他的无措,笑话他道:“就属你最晚,如今怎么吃个饭还这么多事?”
“哪里是我多事,分明是上头事多。”章元度嫌弃地指了指天上,“上头给我爹下令状,我爹就来给我找麻烦,都说多事之秋多事之秋,今年这事怕是忙到冬日也闲不下来。”
“你这还没进朝廷呢,就如此抱怨起来,那我可不得卯足了劲儿拼命干。”秦空远不拘小节,招呼着他坐下,“今儿个是庆祝江兄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咱们不聊那些晦气事。”
前几日刚从地牢走了一圈的江韶华坐在此番主位上,闻言也是笑笑:“江某这次能出来,多亏各位求情。”
“也没做什么,都是些小忙罢了。”姜祁摆摆手,“只是往后你那珍珠楼,可得收敛着些,别再犯着官家的生意,此番你能出来,需知其中出了最大力气的不是我们,而是两位长公主。”
“姜祁此言不错。”秦空远附和道,“你小子艳福不浅,若非两位长公主替你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说情,单凭我等之力,怕是你还得在里头多呆些日子。”
江韶华欣然配合,“秦兄说的是,我已亲自上公主府登门拜谢。”
“可我听说,成熙长公主不愿见你?”章元度刚坐下便稀奇道。
江韶华神色一怔,从容道:“长公主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她只欣赏珍珠楼,也只是为珍珠楼才救的我。”
“也是,成熙长公主酷爱华服,你只需将她的生意做好,即便她不见你,你有难时她自然也是愿意拉你一把的。”秦空远状似很懂,侃侃而谈,章元度戳穿他道:“倒也没见你见过几回长公主的面。”
秦空远兀自扼腕:“那还不是我从前忙于读书,如今又忙于公务,实在是没有见公主的好时候。”
满座哄堂大笑,冯不若甩开扇子摇了摇头,“近来不是惊鸿台拨款已下来了?你还忙着呢?”
“我自然是忙,你不知道这回户部抓人简直一抓一个准,朝廷不知少了多少人,现还在继续,恐怕得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歇下。”秦空远一拍桌子唏嘘道,“也多亏皇上开天恩了,准许大家年后再将窟窿补上,只要等下面庄子交上钱了,便都一切好说。”
“是啊,有钱了,那都一切好说。”冯不若举起酒盏,笑得别有深意。
江韶华适时道:“诸位大多是来年初春要科考的,江某在盛都承蒙各位照料,也没什么好帮的上忙的,便聊以薄酒代心意,祝各位皆是金榜题名,高头马上。”
秦空远已然忘了自己当初救驾受伤时的惨状,忙凑热闹道:“也是也是,小弟我也没想到,竟会有这等好事落到我的头上,那便预祝诸位明年蟾宫折桂,加官进爵!”
“你小子,就是来笑话我们的。”召怀遇全程冷着一张脸,听到他这才终于破功笑了下。
“就是,怎么就叫你捞着了这等好事。”众人纷纷胡言,指着秦空远诉苦一二,临到头来,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还是你这命好。”
秦空远吸吸鼻子,傻人有傻福,他娘说的没错,虽然他并不承认自己是个傻子,但这福气他是真喜欢。
他听着众人的艳羡,咪了口小酒,加之这几日天天忙碌,身体疲累,此时靠在椅上,直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间一阵寒风吹过,刺得他又瞬间清醒了几分。
原是小二开了门,来给他们添菜了。
他怕冷地拢了拢衣襟,嘴上抱怨道:“今年的气候似乎格外冷些,这才九月,走在外头披风都已扛不住冻了。”
“是啊,我瞧今日母亲出门都已裹上大氅了。”姜祁亦道。
“也不早了,九月也是九月底了,该冷的都得冷,早些备好冬衣,好好窝在家里读书才是正经事。”冯不若依旧缓缓摇着他的扇子,一身装束乍一看与夏日并无区别。
章元度瞧着乐呵,“冯兄你又不科考,将来只管等着家里袭爵就是了,冬日还读什么书呀。”
冯不若却是悠悠然道:“不读书,难道去看你们读书?”
这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在座数人,大家忙举起酒盏来笑骂他。
秦空远带着醉意些许,嚷嚷道:“秋日哪管冬时事,赁他那些有的没的,再大的风雪来了,咱们也只管温一壶好酒,喝个痛快。”
“也是。”冯不若温声笑语,提起酒盏给坐在身旁的人都倒满了杯。
召怀遇淡然接过,扬了扬酒盏,一饮而下。
白倾沅形如枯木般走过永定河畔,听见长街人声鼎沸,听见酒肆载欢载笑,没有人在意她的婢女刚刚入土,没有人在意她的过往残风如卷。
她缄默地走着,带着满身的肃穆和悲凉。
召怀遇刚从醉仙居上下来,与另几个醉鬼分开之后,一眼便见到白倾沅正独自走在街上。
人群中她一身素白,很是扎眼。
小厮正等着他上马车回家,他却不由自主地抛下这些,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白倾沅晃晃悠悠,步伐缓慢,走的并不算快,他几步便能追上。
可他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直至看到她打了个喷嚏,才反应过来解下披风,搭在了她身上。
肩上忽然多了东西,白倾沅一愣,诧异回头。
烛火下召怀遇的脸明明灭灭,晃动在她眼前,她吓得往后踉跄了一下。
召怀遇赶紧扶住她。
“你做什么?”她挣脱召怀遇的手,戒备地向后退了几步。
召怀遇原去搀她的手顿在半空,蹙眉道:“你不冷吗?”
“不冷。”
白倾沅面无表情地脱下他给的披风,递还给他,即便她的身子此刻已经明显控制不住地开始打寒颤。
召怀遇定定地看着她,没接。
她没什么耐心,便直接将披风落在了地上。
她本也不是很喜欢召怀遇,觉得他与他爹还有召颜都是一丘之貉,对他的东西毫无怜惜之意。
她静默地同他对视一眼,不带丝毫留恋地转身离开。
召怀遇没有再追上去。
自小高贵显赫的召三公子,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追上去。
他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如果她不要,他也给不了更多了。
顾言观还在长街尽头等她,看她依旧落寞地回来,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
“好受些了?”他问。
白倾沅午后刚安葬了南觅,本只是想趁着傍晚,独自上永定河畔吹吹风散散心,觉得或许喧闹声能叫她好受些,可她冷静地走了这一路都没有哭,如今却单单因为顾言观这句话,再也绷不住情绪。
她扑进顾言观的怀里,突然间哭得撕心裂肺。
“他们都笑的好高兴……”她哽咽道,“凭什么他们都能那么高兴……”
“难过的人怎么会上街呢?”顾言观抱她上了马车,叫她靠坐在自己怀里,“回去再哭。”
“难过的人就不该上街了吗?”白倾沅无理取闹起来,眼泪一抽一搭地收不住。
顾言观认真道:“难过的人,该躲在心上人怀里哭,而不是上街对着陌生人哭。”
“那没有心上人怎么办?”
顾言观对她今日的胡搅蛮缠极富有耐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她的背,同她低声耳语道:“那他们就最可怜了,比起他们,你好歹还有心上人在。”
“呜呜呜——”
白倾沅松松垮垮地抱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窝处哭得愈发厉害,不能自已。
外头风雨侵袭,一夜间花草树木都低了头,匆忙赶路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浸湿了的裤脚和鞋袜,透着渗入骨髓的严寒。
枯色孤村幕,悲风四野闻。
盛都的冬日真的来了。
***
一入冬,白倾沅便不大再喜欢出门了。
盛都的湿冷远比西郡的干冷要难挨得多,上一世住在这里的每一个冬日,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
她裹着厚貂坐在火炉旁 ,听白明朝跟自己说外头的冬景有多好玩。
她无动于衷。
白明朝见她沉闷,以为她是还未从那个婢女的去世中缓过来,便想着法子逗她笑道:“要不怎么说还是你二哥哥我疼你,你猜猜今日我在街上碰见谁了?”
“谁?”都已大半个月过去,白倾沅还是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提不起精神。
“你相中的那个小郎君,顾言观。”白明朝笑呵呵道。
白倾沅抓不住重点,而是对他数落道:“人家可比你大几岁呢,你哪好意思喊人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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