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她不由得开始在心底算自己到底已经在这里多久了,可黑暗中,所有的一切都好似被放大,她的感知仿佛也被这片黑吞噬,更何况,修士本就没有饥饿感,所以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渡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一日,抑或其实已经好几日。
可无论是一个时辰,还是一日,外界都已经瞬息过去了数日,甚至数百日。
她慢慢道:“那等到我们出去……外面是否已经沧海桑田,甚至……”
她甚至有些不敢继续往下想。
便是修士们的生命长若无垠,但也终究有个若字,修为的上限决定了寿命的上限,更何况,盘桓在所有修士头上的阴影,始终是六十年一次的甲子之战。
若是她在此处被关太久,久到甲子之战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那么,她认识的人还会剩下多少?她的阿兄……又是否还能等到她出来的那一日?
……
怀筠真君还要继续举步,却已经有一道太虚道的道意从数百里之外瞬息而至,再硬生生拦在了他的面前!
华慎道长手中的拂尘上还有许多道意,他冷笑一声,声音尖利道:“莫不是我等再晚来一瞬,怀筠真君便真的要踏平这渡缘道的无量山了?!昆吾掌门难道不怕,若是此处释光真的散去,平白折了昆吾的气数吗?!”
若是只有他一人,怀筠真君自然一剑以斩之,再嗤笑着继续向前去。
然而华慎道长所说,却是“我等”。
虞寺微微眯眼,只见不远处云雾翻滚,华慎道长身后,竟然有其他各派的掌门与长老齐齐而来!
除却西湖天竺的岚绮御主不愿参与此事,而西雅楼与白雨斋两派这边,虽然虞兮枝已经自辞宗门,昔日却到底有许多情分。
然而三派的掌门不愿来此,却不代表每个门派之中所有人都持相同的意见,于是人群之中,却也有穿着这几派道服的长老与弟子列于其中。
此前众人自比剑谷四散而去,未曾想到竟然不过大半日,又在此聚首。
然而彼时此时,却竟然已经沧桑巨变,昨日种种,便如昨日之死,此时再见,竟然便已经成了真正的对立之势。
已经熄灭的山头上,有渡缘道山主沉声道:“渡缘道或许确实无法挡住怀筠掌门的昆吾剑,但若是再加上五派三道中其他几派几道呢?”
一声佛偈沉沉响起,了空大师眼带慈悲,双手合十道:“怀筠真君,回头是岸。”
易醉深吸一口气。
怀筠真君一人一剑站于最前,按理来说,此等场面本应没有他说话的份,但此时此刻,他已经忍到了极致,也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回你三舅姥爷的头!我回个鬼!”易醉气极反笑:“要我现在停下可以,先拿般若山山主的头来见!你们这群秃驴,口口声声说着已经将般若山逐出门派,打为异端,结果到头来竟然与你们口中的异端合作,此番做派,真是让人虚伪又恶心至极!”
“贫僧的头若是能让易施主止怒,易施主尽管来拿。”一道声音遥遥响起,有黑影隐约出现于云端彼方,渡缘道外数十里之处。
既然被真正逐出了渡缘道,般若山山主便再也无法回到渡缘道,只能这样遥遥看着。
黑影遮蔽了他的身形,他却依然躬身一礼:“另外,易施主误会了一件事。渡缘道是渡缘道,般若山是般若山,渡缘道有渡缘道想要做的事,般若山也有般若山要做的事,而这两件事虽然或许出发点一样,都是想要这天下更好,但手段却大相径庭。”
“渡缘道要镇压妖皇于无量山下,永生永世不见天日,要这世间维持现状。但我般若山不同,我般若山想要改变现状,想要将时刻悬在我修仙界头上的那柄剑移开,想要世间再无所谓甲子之战。”黑影露在外面的那只手上的菩提珠少了几颗,他好似也不以为意,便这样转着一串有些残缺的菩提珠。
他径直说了下去:“了空师兄真是下得一手好棋,便是知道我般若山做了什么,知道我的徒儿长泓扮做渡缘道的僧人潜入比剑谷,在比剑谷下设了如此大阵,也按捺不动,甚至宁可牺牲入八意莲花塔的弟子们的性命,也要从我手中将谢君知截胡再压入无量山下。”
他边说,边用嘴模拟出了鼓掌的声音,再道:“了空师兄,好算计,好算计啊。”
了空大师眼中带了慈悲之色,他长叹一声:“了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怀此执念,回头是岸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只会说回头是岸这几个字。”般若山山主了然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他长笑出声,语气再倏而冰冷起来:“――把谢君知交给我!”
“口出狂言!”华慎道长一甩拂尘,出口喝道:“想要开无量山,先从老道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气氛如此剑拔弩张,三方鼎立,却没有人敢真正再出手。
黑影中的般若山山主散发出了大宗师大圆满的气息,显然此前在围攻昆吾之时,不过是调虎离山的佯攻罢了,而此时他所展露出的,才是他的真正境界。
若是怀筠真君再如此不留余力地出剑,一旦力竭,等待他的,或许便是般若山山主的黄雀在后。
而对于般若山山主来说,也有同样的问题。
至于渡缘道一方,若是对手只有昆吾一派,这样几派几道加起来,自然也有一战之力,但若是再加上般若山一脉呢?
更何况,又有谁想要在此真正拼个你死我活呢?
三方竟然便如此僵持在了渡缘道上空。
虞寺深吸一口气,他捏了捏剑柄,到底还是认真向着了空大师的方向一礼,再道:“请问了空大师,妖狱的第十八层到底是什么?我阿妹……到底要受什么折磨?”
“不过是一片绝对极黑而已。”了空大师如实而言:“想来有谢施主的陪伴,或许也并不多么难度过。只是诸位除非能入逍遥游再通天,真正与这天这地同寿,大约再也见不到这两位了。”
虞寺眼瞳微缩,心中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秃驴,心道这群狗秃驴难道真的想要将他们关押至死吗?
却听了空大师继续道:“妖狱一日,人间百日,他们有无数年岁可以度过,我等又是否有数百倍于他们的寿数?”
虞寺握剑的手猛地一颤。
他有些茫然,心道这妖狱真是好生奇怪,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他来不及仔细思考,心头便有了真正无边的怒火!
这位昆吾山宗的大师兄长袖一摆,旋身席地而坐,再朗声道:“既然如此,我阿妹一日不出无量山,我虞寺便叨扰渡缘道一日,我倒要看看,是了空大师先行圆寂,还是我虞寺先入逍遥游!”
――竟是没有因为了空大师的此番话语而产生任何的退缩!
他身后,千崖峰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也一并拂袖于虚空席地而坐!
第190章 那柄潇雨剑。
如此倏而汹涌而出的许多担心与疑惑逐渐沉淀后, 却有更多的疑问逐渐涌现在了虞兮枝心头。
她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谢君知方才所说的话。
她觉得……这妖狱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再准确点说,是谢君知所说的,关于这妖狱与外界的时间流速听起来……有些怪异。
“等等……”她若有所思道:“这妖狱是用来困住我们的, 而所谓狱,理应带些折磨性质, 譬如我们一路至此,所见的前十七层小世界中, 那些妖族都在受着各种各样的不同折磨,也包括此时此刻这样的极致纯黑,还有无处不在的经文声, 我以为也是对困于此处之人的折磨。可为何……”
她顿了顿, 整理了一下措辞,继续道:“为何此处的时间流速竟然反而比外界要快?如果以‘困’为这个妖狱的意义的话,如果要加重这种折磨, 不应该反过来,外面一日, 此处百日才是正常吗?如果我们在此处不过度过数百日,外界便已经过去数十年的话, 这个妖狱对人间的意义又在何处?”
谢君知在黑暗中微微勾起唇角, 他在心中赞叹虞兮枝的敏锐, 却也不免觉得此时此刻此景,突然如此中断再来讲这件事,有些煞风景。
偏偏方才先出口来煞风景的是他,他方才虽然是有意为之,此刻却难免生了几分后悔, 总觉得应该与她多说几句有的没的以后,再来说现在这件事, 倒也不迟。
但有些气氛既然被破坏,自然便难以再回去,谢君知松开虞兮枝的手,翻身顺势靠在床头,半靠坐在虞兮枝身边:“你说的没错,这就是这个妖狱最大的破绽。”
虞兮枝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破绽?”
“我对此也有些推测,但要等到橘二回来,才能验证我的想法是否正确,在此之前……”他抬手,精准地盖住了虞兮枝的双眼:“你先入定休息。”
虞兮枝的睫毛在他手心里眨了眨,她心中有无数疑问,但显然再问下去,谢君知也不会说,所以她的睫毛刮着他的手心向下扫去,终于闭上了双眼。
“……我们还是会出去的,对吗?”将要入定之前,她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谢君知松开覆在她眼上的手,转而顺着她的肩膀一路勾勒过来,再握住她的手:“当然。”
有了谢君知这简单的两个字,虞兮枝不上不下的心倏而安定下来,她沉沉入定,呼吸逐渐绵长。
散布在她周身的上品灵石逐渐枯竭,妖丹本来只能微弱地恢复些灵气,但既然虞兮枝能够吸收并利用妖灵气,因而那许多妖丹中的妖灵气便也这样被她席卷一空,再干瘪下去,发出一点些微的轻响。
谢君知一手握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另一只手却拿起了她的烟霄剑,再屈指扣了扣剑柄:“潇雨。”
潇雨剑灵便是再沉默,如此被谢君知一扣,也不得不探头出来,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她告诉你的吗?”
剑灵向来并不为他人所能见,俯于剑身之时,更是除了主人之外,其他人难以感知,除非主动现出身形。
可惜此处极黑,便是潇雨显露身形,也不为人见。
谢君知却根本不理会它的问题,径直道:“你来过这里吗?”
潇雨剑灵愣了愣:“我怎会来过这种地方?这种妖狱难道不是有进无出,若是我来过,又怎可能会在昆吾剑冢中?”
谢君知没有回应它。
潇雨剑灵顿了片刻,又想要再说什么自证,却突然微微皱了皱眉,向着四周环顾看去。
剑灵看这世界的方式自然与人类有所不同。
人类是用双眼真真切切地去看,所见即所得,成了修士后,则有了神识,便可以以神识去探知和感知一切。
而剑灵便是形体都是以灵气幻化而成,有的剑灵会选择人形,也有些会更喜欢变成动物的模样,随心所欲,而它们的看,自然不是用幻化出来的双眼,而是用类似于修士的神识,但实则还要更加细微一些的灵识感知。
既然更细微细腻,潇雨剑灵自然便能感受到一些更多的东西。
它再一次扫荡过自己的记忆长河,确实肯定自己绝无可能来过此等极黑之地。
可是为什么……空气中竟然有几分熟悉之感?
谢君知的声音紧随着这样的感觉再度响起:“再想想?”
潇雨剑灵有些茫然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我……”
“既然你觉得熟悉,那我的推算便理应八九不离十。”谢君知松开了握着烟霄的手,潇雨剑灵这才倏而感觉到一阵放松。
然而放松后,潇雨剑灵反而悚然一惊。
它方才……分明连被钳制都没有丝毫觉察到,想来若是谢君知要它烟消云散,恐怕它也不会有任何反抗之力。
“你进入剑冢之前的上一任主人是谁?”谢君知突然问道。
潇雨剑再次陷入了回忆。
它与^羽自成一对稀世名剑,从淬火出炉至今,已经经历过太多主人。
有的人将它认作本命剑,却也有许多人将她供奉于祠堂之中,当做镇一方宗门抑或祠堂的名剑。
却也有一个人对它嗤笑一声,说它虽然薄而利,却华而不实,没什么大用,随手将它和^羽一并扔在了窗台剑架上,当了个装饰品。
……准确来说,也并非是一个人,那好像……是一对兄妹。
是了,那对兄妹,分明丽绝t,见之难忘,它当时被扔在剑架上时,简直气得要死要活,恨不得冲上去将竟敢如此评价它的那对兄妹砍碎,又怎可能会忘掉这两个人呢?
再后来,它倒也并非真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装饰,它也被那个女人实在漂亮却脆弱的手抽出来过,但那是它第一次在她手中出鞘,却也是最后一次。
它甚至还记得当时那个女人握着它时,所说的那句话。
她看着手中窄薄却极利的潇雨剑,嗤笑了一声:“虽然还是有些嫌弃你,但渡劫的事情……还是要拜托你了。”
潇雨剑灵有些恍然地想着,难怪她俯于烟霄剑上,随着虞兮枝迎那雷劫之时,竟然毫无畏惧,甚至还有些熟稔,原来是因为她曾经被一双逍遥游万劫境的手提着,去战那通天雷劫过。
然后呢?
然后自然便没有什么然后了。
因为在那之后,那个女人便随着整个城一并彻底枯槁溃败。
黑暗中,谢君知的声音静静响起。
“想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