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浔北
郑伯焉叹了口气,开始讲起仲憃的身世。
仲慜的故事,果然与蒋颐谦有关,因为她就是蒋颐谦在会县娶的那位发妻——钟氏!
仲慜脸上的疤痕,与沙哑的声音,则全都是拜那场大火所赐。
蒋颐谦为了功名利禄,攀附权贵,不惜在刚刚接手钟家产业之后,放了一把大火,意图烧死自己的妻子,还有这段他引以为耻的过往。
而仲慜在这场大火中失去的,不仅是她全部的芳华,还有她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她未成年的同胞弟弟——钟敏。
为了报仇,仲慜以弟弟的名字改名换姓来到书院,接近蒋颐谦,就是为了让仇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因为仲慜之前在火灾中落下病根,郑伯焉一直把她安置在外好生养伤,直到现在她的病情已经好转,这才给她安排了在书院教书的身份。
而那簪子,是她和郑伯焉之前在这里争执时落下的。是蒋颐谦刚成婚时,用自己微薄的积蓄卖给她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仲慜却视如珍宝。
“这蒋颐谦果然是个渣男!有他在,陈世美都自愧不如!”裴云潇听完,气得一掌拍在一边的桌案上。
“这样的渣男,死不足惜!仲先生,我支持你!蒋颐谦死了才能解气!”
郑伯焉一愣,又是轻咳,又是眼神暗示的。他是让裴云潇来劝人的,这怎么她也气上了?
反倒是仲慜,因为有了裴云潇言语上的支持,心情舒心了几分,还提出了问题:“逸飞说的陈世美……是什么人?”
“哦,他是学生以前看过的话本里的人物。”裴云潇将以前看过的戏曲《铡美案》的故事,换成与大历较为相近的说法,讲了一遍。
裴云潇讲得感情充沛,抑扬顿挫,跌宕起伏。郑伯焉与仲慜听得出神,竟比平日里看书还认真。
“若不是那位京兆府的青天知府,秦香莲母子三人恐怕只能命丧黄泉,含冤而死。连当朝驸马都能不畏强权的判罪抄斩,这才是大公无私,清正不阿的官员表率。”仲慜忍不住赞叹。
“可惜,大历没有包青天,我也不如那秦香莲幸运。”
“话不能这么说呀,仲先生。”裴云潇却道:“先生们常教,读书要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这读话本也是一样。”
“先生细想,包青天何以不惧强权,何以毅然铡美?”裴云潇理了理衣服,正襟危坐,开始“过度解读”。
“第一自然是天子仁义为怀,一代明君。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世美对于天家来说,终究只是个外人。”
“陈世美隐瞒已婚之实尚主,不仁不义在先;又陷天家于昏聩之名中,不忠在后。且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天家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公主的幸福,自然会选择抛弃陈世美。
当陈世美被抛弃,他不过就是个什么都不是的罪人,谁又能保得了他?”
郑伯焉眼睛一亮,而仲憃随即陷入深思。
“仲先生,学生向来奉行‘有仇必报’,报仇本也无可指摘。但学生却以为,除非别无选择,走投无路,才会不惜与仇人同归于尽。可仲先生,您还有选择的余地。”裴云潇引导着仲慜的思维。
“大历确实没有包青天,但我们可以造一个‘青天知府’出来。
蒋颐谦如今不过只是个攀附王家的外人,多年科举不第,对王家的用处已经没有了。换句话说,他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人。
所以,第一步,给王家送一个借口,让他们抛弃蒋颐谦。”
“第二,蒋颐谦与先生的婚姻之实,有人证物证。蒋颐谦放火杀人,自然也有人证物证。将证据呈给吴州知府,只要王家不出面作保,相信知府大人很愿意做一个为民伸冤的青天知府!”
仲慜的神情终于出现了动摇。她犹豫半晌,才道:“可,蒋颐谦在深夜放火时,只有我和弟弟亲眼见到了他的脸,我没有别的人证物证。”
裴云潇一挑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蒋颐谦假意离开会县,却又回来亲自杀人,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人过无痕?”
“我将先生视作一生都值得敬重的师长,只要您一句话,学生将竭尽全力地帮助您找到给蒋颐谦判罪的铁证。”
“真的?”郑伯焉和仲慜均是一喜。有裴云潇帮助,可比他们凭一己之力要方便的太多了!
“当然。”裴云潇点头。
“只是……学生为您不值。”
“为什么?”仲憃愣住。
裴云潇蓦然正色:“先生或许不知道,在学生们眼里,您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先生。虽然冷淡少言,却对‘老师’这个身份怀有敬畏,心存教书育人之心。比之书院里如蒋颐谦之流,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蒋颐谦对先生做得一切的确罪大恶极,但他不能也不配毁掉你的人生。你不是为他而存在的。人可以因为仇恨而活,却不能只为仇恨而活。学生知道这是先生多年的执念,也无意改变。
但学生只是想请先生看在还有这么多人记挂着先生的份儿上,静下心来想一想。
当刽子手在刑场砍下蒋颐谦头颅的那一刻,当所有人都在欢呼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时候,您真得愿意深埋于黄土之下,毫无所知吗?”
“亦或者是,您不惜一切地亲手手刃蒋颐谦,与他同归于尽。你们死后,所有人都在猜测议论你们的往事,他们以最大的恶意和最多的戏谑来调侃您,臆测您。
没有人知道蒋颐谦为何而死,有人会替他辩驳喊冤,替他反过来责骂您,甚至污蔑是您一家人欺辱了他。
到时黑白颠倒,是非难明,您就算得偿所愿,在黄泉路上,又真的能甘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对《铡美案》的过度解读单纯只是为了劝说仲慜,与原作无关,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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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围炉清谈
“我……”仲憃双手捂住面颊, 神情痛苦。
郑伯焉顾不得裴云潇在场,忍不住将她揽近自己肩头倚靠,小声地劝说。
终于, 仲慜再次抬起头, 已是泪流满面:“我不甘心!我不愿意!我要看着他死!看着他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先生果然神思清明,学生佩服。”裴云潇拄着竹杖站起身来:“先生放心吧, 这件事我?定给您办好。”
郑伯焉扶着裴云潇,将她送回住处。
“逸飞啊, 还是你心思细腻, 几句话就把她给劝住了。”郑伯焉感叹道:“难怪承玉兄总说你是他收过最贴心的弟子,那些性糙皮厚的小子们, 哪个也比不上。”
“呃……院首, 学生也是小子。”裴云潇心虚地纠正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郑伯焉笑自己说错了话:“你还小, 等你见多了就能看出不同人的性情差别了。”
“我第一次见仲慜时, 以为她是个男子, 对她的学识气度极为赏识。后来相处久了, 就能看出她的举止、性情都是女子特征,这种习惯是改不了的。”
裴云潇心里?跳。
虽说她打小就女扮男装, ?扮就是十几年。可她在穿越之前可是当了更多年的女孩子,有些习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确实改不了了。
但她的幸运就在于从出生起就被认为是男孩子,因此身边人能够很容易的接受她这么?个略有些女气的男子的存在, 毕竟这样的人也不少嘛。
可是……裴云潇暗想,她以后得离郑院首远?点。这是个见过女扮男装的人,要是被他看出什么破绽,那就完蛋了!
“院首对仲先生是不是……”裴云潇岔开话题, 八卦起来,亲眼看着郑伯焉的耳朵微微泛了红。
?个已近不惑之年的男人,此刻竟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因被人说中心事而忸怩羞涩。
“我的发妻十几年前就因为难产而?尸两命,我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娶,却没想到遇见了她。”
许是裴云潇刚刚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又替他解决了最大的担忧,郑伯焉竟不再将她只视作学生,而是当成了结交的小友,与她多说起来。
“只是她早已心如枯槁,我也别无所求,只看她平安顺遂就好。”郑伯焉神情几分伤感。
裴云潇心下叹息。仲慜经历过那样的变故,自然不可能轻易再接受一段感情,看样子郑院首的感情之路,要倍加坎坷了。
两人?路说着,回到了裴云潇住的院子。
郑伯焉嘱咐了她几句好好养伤,随后便离去了。
裴云潇也按三人的约定,很快找来了锦年几人,让他们不管用什么手段,?定要把蒋颐谦这个人查个彻彻底底!
江东的冬天越来越深,天气也越来越冷。
裴云潇的腿,在吴州城下过第一场冬雪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好了。可吴州的雪却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连绵不绝的?直下着。
城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人们不断地清扫着路面的积雪,以免影响出行。可那鹅毛的雪片还是不由分说地掉落。
“去年冬天?粒雪也没下,今年反倒是像疯了?样下个不停。”谢英站在回廊下,看着庭院里白茫茫的?片,担忧不已。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再这么下去,怕是要闹雪灾了。”
沈思齐的表情也极为凝重:“前几日,吴州已经有六个县上报冻死,人数多达上百。此外,还有饿死者众。堂堂天下第一富庶的吴州尚且如此,其他地方,不敢想象。”
“对了,逸飞和容庆呢,怎么?整天都没见他们?”秦东襄看向?旁安静的唐桁。
唐桁这才出声:“潇弟与容庆兄,还有赵学兄三人,去向郑院首恳请,给吴州下辖百姓捐衣施粥了。”
“逸飞果然是心怀仁德,忧国忧民之人啊!”秦东襄不由称赞。
正说着,几人看见院门处进来三个披着厚实斗篷的人影,他们肩上都落满了雪花,?脚深一脚浅地踏雪而来。
“几位学兄怎么不进屋?外面怪冷的。”裴云潇站上回廊,解下斗篷抖了抖,又跺跺脚甩掉身上的雪片,询问道。
“在等你们。”唐桁将屋门打开,里面是正烧得旺的炭火,暖和和的:“进来吧。”
裴云潇正冻得厉害,察觉到暖意,当下就疾步往屋里走。风吹落硕大的雪花落在她的后肩,?点点润湿了衣衫。
唐桁自然地抬起手,与以前?样,准备替她拍掉身上的雪片。
没曾想,跟在裴云潇身后两步远的赵希哲速度更快,抬手就抚上裴云潇的身后,将那雪片拂走。
唐桁?愣,手停在半空。
韩少祯看得眉头一挑,下意识去看唐桁的反应,见他面色如常,半点儿看不出痕迹,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
走在前头的裴云潇感到有人触碰,下意识就以为是唐桁,可等回头一看,才见到赵希哲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
她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多谢永年兄。”
自从韩少祯被打之后,众人对赵希哲的看法有了很多改观,赵希哲也很快加入到了他们的小群体中来。
谢英几人压根没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而是早早进得屋中,围坐在炭炉旁支着手取暖。
屋子是裴云潇、唐桁和韩少祯住的屋子,因此他们三人自然就是东道。
众人坐下之后,唐桁很自然地就将火炉上温好的酒替几人倒上。明明唐桁比韩少祯还小一岁,可他性情更加稳重,心思成熟,平日里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话。
都是正值少年的读书人,坐在一起总喜欢谈论当下时务,几人闲聊几句,很快就说起了吴州如今的景况。
“郑院首虽然允了我们的提议,但实际上,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杯水车薪,救?时之急罢了。”裴云潇开口道。
“日前我向京城去信,恳请祖父上书陛下为吴州拨款拨粮,可朝中的情形也不太妙。尤其是北地边关,雪灾与饥荒更加严重,陛下自然要倾天下之力,先稳住边关局势。这样一来,吴州这边就得?拖再拖了。”
谢英义愤填膺:“其实吴州的事儿也没有那么严重,可城中几个大粮商囤积居奇,还有……”
“楚方?还有什么?怎么不说了?”秦东襄不解地看过去。
“我……”谢英欲言又止。
反倒是沈思齐,叹了口气道:“我来说吧。楚方的意思是,吴州各县之所以冻饿之人众多,与天灾无关,根本就是人祸。”
裴云潇?下便听出了他二人的意思:“二位学兄不必讳言,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明说的。城中粮商恶意涨价是一方面,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吴州豪绅对百姓的盘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