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浔北
其他的顾客听到动静,也都出来瞧,楼上楼下,瞬间站满了人。
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中,两个素衣长衫,头戴儒冠的中年男子相继走入酒楼,一个脸型瘦削,留着长须,另一个则是方脸,蓄着八字胡。
两人周身俱是气度沉稳,眼神虽有老态却无半点混沌。一进门,便与门前书生作揖寒暄。
“我说今日怎么这么多人,原来是黄晗和刘缶回来了。”韩少祯在一旁道:“小七等的,就是他们吧?”
裴云潇微一颔首,默认了。
门口,一个年轻的儒生上前朝黄晗和刘缶行了学生礼,压抑着激动开口:“听说二位先生今日进京,学生秦子诚特率京城诸学子,来为先生接风洗尘!”
众人皆是频频行礼,黄晗与刘缶面有动容之色,被几人拥着就座桌前。
“原来他就是秦子诚啊……”裴云潇看着楼下的年轻人。
原书中,他是黄晗最信任和倚重的学生,却被世家设计惨死马下,让皇帝和寒门失去一大助力。
“这可是个人物。”韩少祯不过十三岁,摇着扇子倒真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模样:“十七岁殿前高中,陛下钦点的探花,也是之前弹劾陈家的主力。如今御史台除了他,可再没第二个敢说真话的了。”
“也不知这次黄、刘二位大人起复,陛下会委以什么官职。不过朝中阻力一定很大。”裴云潇跟着说道。
“你不是向来不关心这些事的吗?”韩少祯看向裴云潇。
“不关心又如何?如你,如我,谁能逃得掉?”裴云潇反问。
“说的也是。”韩少祯挑挑眉:“你呢?专门在这儿等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裴云潇看着楼下,诸多士子已经围着黄晗和刘缶各种求问、论学,心知时机已到。
她朝身后的锦年唤了一声,锦年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纸,递给裴云潇。
“五哥哥,这个,还得劳烦你帮我念一念了。”裴云潇将纸递给韩少祯。
韩少祯疑惑地接过,一打开,眼神瞬间就定住了,他粗略地浏览一遍,眼中的惊喜难以抑制,难以置信地看向裴云潇:“小七,这是你写的?”
裴云潇点头。
她关在书房里的二十天,就是为了完成这三篇文章。
这里面记录着她游历江南的所见所闻,费尽了她现代十八年和穿越九年的所学,遣词炼句,差点去了半条命!
第一篇《潼阳赋》,写的是她在裴氏祖地的见闻。
那里有裴氏和几个世家宗族承袭百年的庄园,无数佃农在其中耕种劳作,衣衫破旧,却以为自己用辛劳换来了安稳。
而潼阳的世家宗亲们穿金戴银,蚕丝罗琦,日日钟鸣鼎食,夜夜笙歌不散,仿若人间天堂。只因一口饭食不和胃口,一匹绸缎不入法眼,便能肆意丢弃。
“……潲中之米可充一户之饥,渠沟之丝能织百家寒衣……”韩少祯的声音响彻酒楼四处。
第二篇是《临川赋》,那时她行至临川县,见一农户为了缴清租税,卖儿卖女,依依不舍。大历律法不得贩卖人口,可买人的是豪绅,抵扣的是田租,当地的父母官还要在豪绅面前点头哈腰,谁又能替那些平头百姓做主?
“……从来虎豹不相食,遍地豺狼披人衣……”人间恶鬼,比之山间虎豹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三篇是《神泉赋》,裴云潇假托一客居青山县的书生,一直以山间神泉为寄托,只为金榜题名,为父洗冤。可惜出身卑寒,满腹才学偏遇科场舞弊,心血文章归入他人名下。书生满腔怨愤,投诉无门,郁郁返乡,自溺于神泉之中,祈求转世托生,能得见清明治世。
“……贵者自贵,不过埃尘;贱者自贱,重若千钧!……”书生临死,只能无奈呐喊,可除了丢掉性命,于事无补。
三篇赋,三件事,世家、农户、儒生尽写入其中。
韩少祯念得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三篇念罢,周遭鸦雀无声。
裴云潇昂首挺胸的站着,坦然地接受着四处无数的注视目光,而她的目光,一直定定的落在楼下的黄晗和刘缶身上。
这就是她的计划,用这江南三赋,引得黄、刘二人的注意,进而让皇帝注意到她。
起初裴云潇的设想中,并没有打算把世家在文中写的过于险恶,毕竟她出身于斯,以后还是要混的。
可是甫一下笔,她就忍不住胸中义愤,用词也激烈起来。写成后再想改,却屡屡找不到更合适的语句,最终还是用了原篇。
反正她世家的血脉是改不了的,若陛下对她有意,以祖父和裴家的心思,将来也会不遗余力地推自己上位,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黄晗盯着楼上那个长相尚显稚嫩的小胖子,好半天才接受,这语惊四座的文章出自他的手笔。
用词不够凝练,有些语句还有些不伦不类。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不过幼年的孩子便已有如此见地和思想,何其难得!
“这位小兄弟,不知可否让我看一看你的文章?”黄晗站起身道。
裴云潇微微一笑——她赌对了!
“当然!”裴云潇捧起自己的纸稿,走下楼去,亲手交给了黄晗。
黄晗一眼就被纸上的书法给吸引住了,如此潇洒,笔走飘逸的字体,当真是面前的小孩子写的吗?
“这三篇赋,可以赠给老夫吗?”黄晗问道。
“能得黄先生青眼,是我的荣幸!”裴云潇当然愿意。
“那……请小兄弟写上自己的名字,老夫回去便要装裱起来。”黄晗又道。
裴云潇欣然答应。一旁的店小二立时送上笔墨。
裴云潇揽起衣袖,执笔蘸墨,在三篇卷末写下三个字——裴逸飞。
“裴逸飞?”旁观的秦子诚惊讶地念出声。这个姓氏,这般书法,在京城中,可不会是寻常人!
裴云潇只当没有听见,又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私章,印在名字之侧。
做完这一切,裴云潇朝黄晗和刘缶行了儒生之礼,便告辞离去。只留下满屋子的书生窃窃私语,翘首窥视着桌案上那三篇一鸣惊人的锦绣文章。
“裴逸飞?”追出来的韩少祯一脸好奇:“这是你的化名?”
“不,从今天起,就是我的表字了。”裴云潇昂起头,迎上天边的日光。
“表字?”韩少祯又一次被裴云潇震撼到了:“未及弱冠,私取表字,不告长辈,还写出如此明嘲暗讽之文章,裴小七,早晚有一天你爹会被你给气死的!”
裴云潇无视了韩少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话,只是一个人静静地想着
她想叫这个名字真的好久了。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裴云潇真的出名了。哦不,确切的说,裴逸飞出名了。
不过只要是有心人,都会容易的知道裴逸飞,就是裴家小七裴云潇。
那日在东林酒楼的场景被许多人口耳相传,津津乐道,白山书局甚至还出了单行话本
《东林论学秦御史素宴迎师,江南三赋裴氏子惊世扬名》把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出几日便卖出了几千本,赚了个盆满钵满。
气得韩少祯捶胸顿足,暗恨自己当初怎么没开一家书局,也能趁此机会捞上一笔!
裴家和诸世家却在这件事上默契地集体失声,都是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毕竟就连裴云潇都没有亲口承认过他就是裴逸飞,所以一切都只能算作市井传言。
裴家,裴淖兄弟三人和裴云潇的几个哥哥都对此事表示了不满,可裴瑫的态度却比较暧昧,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裴云潇立刻就确定了裴瑫的想法跟自己其实不谋而合,裴瑫比裴淖几人看得更长远,谋略也更稳当。他寻求的是与皇权的彼此制衡。
可裴淖,还有许多野心勃勃的世家,想要的,恐怕不止这么多。
大历皇城。
皇帝慕容缙又一次翻开黄晗呈上来的裴家小七的《江南三赋》,这文中的字字句句,早已刻入了他的脑海。
每一次阅读这三篇赋,慕容缙总会想起自己当初登基之时,胸中的一腔豪情逸致。可这一切都被这座宫城一点点的消磨殆尽。
从太久之前开始,慕容氏皇族就受制与这些世家贵族。
因为彼时的大历经历了史上最惨痛的变乱,被迫迁离了曾经的都城,来到这里,得世家贵族拥戴,重整河山。
那个时候,皇室唯一能倚仗的就是这些有名望的门阀贵族。可事到如今,积重难返,自己几次出手,都没能动摇世家。甚至连自己最信用的臣子,都险些搭进去。
黄晗将这三篇赋交给自己的时候,对裴家的那个孩子赞不绝口。
慕容缙相信黄晗的眼光。九岁,心智已渐成,轻易是改不了的。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与这些世家相安无事。
他会等裴小七长大,希望,这个孩子,不要让他失望!
第9章 再次南下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五年,如白驹过隙,不过须臾。
这一年,裴云潇十四岁,是京城里惊才绝艳的翩翩公子,是豪族裴氏最出色,最亮眼的后辈子孙。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裴家小七,四岁出口成章,六岁读遍经史子集,九岁凭借《江南三赋》扬名天下。有高人卜算他是天上神仙座下的仙童下凡降世,可佐盛世之年,此番必成大器!
此时此刻,身为“大器”之子的裴云潇,正趴在驿站临窗的几案上,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该怎么给那位男主大人回信,才能让他相信,她如今就在京城,而不是在去青山县唐家庄的路上!
又一次写废了一张信纸,裴云潇赌气地把纸团成一团,烦闷地对着窗户扔了下去。
“哎哟!”一声惊叫,不是裴云潇以为的锦年的声音!
裴云潇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朝下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正捂着头,一脸气愤的寻找着罪魁祸首。
所以,高空抛物,乱扔垃圾是会遭报应的!
裴云潇满怀愧疚,不敢迁延,起身跑了下去。
“实在对不住,这位公子,我在窗前练字,一时不慎误扔了废纸,还望公子见谅!”裴云潇上前,连连作揖赔罪。
那公子定睛一看,见是个风度翩翩地俊朗少年,又看他态度极好,当下也不好发脾气,便道:“你可得当心些,幸好这次是纸团,万一是别的,岂不是砸破了头!”
“是!是!是!”裴云潇赶忙点头。
“也亏得是砸到了我,若是砸得是丁字房里的住客,你这儿小身板,不够人家练手的呢!”那公子心有余悸。
“丁字房?”裴云潇起了兴趣:“难道是什么武林高手不成?”
“你话本看多了吧!”那公子嗤笑道:“哪来什么武林高手,是四个虬髯大汉!还带着两个这么大的箱子,今日刚住进来的。”
裴云潇越发好奇了,继续追问道:“那这位仁兄可知他们是做什么的?”
那公子想来也是好事之人,见裴云潇有兴致,便掩口低声道:“我瞧着,像是江湖走镖的,不然谁会带那么大的箱子出门!”
“走镖的镖师?”裴云潇眼睛一亮:“可是那种一路呼喊镖号的那种?想必是威风八面吧!”
“那倒没有,我觉得他们行踪很是小心,似乎……有些藏着掖着。”那公子朝裴云潇耳语。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一个彪形大汉出现在院中,那公子神情一肃,赶忙噤了声,摆摆手,不敢多说便走了。
裴云潇捡起地上的纸团,看着那个大汉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