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宸
说到底,就是想要他交出所有技术来,其中,当然少不了那莫须有的解药。
方靖远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毫不犹豫地耿直地答道:“谢陛下,正如陛下所言,微臣已将所有资料送交工部,官家那边亦有备案,以后若有变动,定会随时禀明,以免再出现失窃之事。”
“都交了?”赵构失声叫道:“那解毒之方呢?”
“什么解毒之方?”方靖远一脸迷糊地明知故问:“微臣研究的是火器和配方,对什么下毒解毒的,一窍不通啊!”
“你——”赵构差点被噎住,深吸了口气方才问道:“你刚才不是说,那些药墨和养神丹有毒?”
“是啊!还不止呢!”方靖远掰着手指头说道:“以前那些青铜酒器中也有,还有女子用的脂粉……这些东西里都含铅和一些重金属元素,平时不打紧。可若是一经加热,在血脉中加速流转,就容易导致中毒,轻则腹痛头痛,重则痴傻疯癫甚至死亡……”
“停!”赵构听得心惊胆战,觉得腹中隐隐绞痛不说,连头也跟着疼起来,“你光说中毒,那该如何解毒呢?”
“解毒啊……”方靖远看着他期盼的眼神,很是光棍地一摊手,“我还真不知道如何解毒……不过……”
他这一个大喘气差点把赵构给憋死,强忍着怒火问道:“你不是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然知道为何中毒,怎会不知解毒之法?”
方靖远无奈地叹道:“因为这是元素中毒,不是一般的中毒有对症解药,需要长期调养排毒,我那不光是没有材料,也没趁手的工具,陛下方才也说了,我最好不要去捣腾这些下九流的奇技淫巧,多钻研学术礼教才对……”
赵构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小子看似忠良,内藏奸狡,着实可恶。
可偏偏性命攸关,他能说出自己的症状和病因,总好过那些连病因都找不出的御医,赵构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咬着牙说道:“若是准你继续研究,可能研制出解药?”
“研究需要大量材料,还有实验室,非常费钱,微臣贫无立锥之地……”方靖远想想自己的小院子,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夸张,又改口说道:“地方着实不够,更何况解毒要长期调养,非一日之功……”
“赐你黄金千两,皇庄一座,田地千亩……”赵构不耐烦地说道:“一月之内,可能研制出对症解药?就算不能彻底解毒,能缓解亦可。”
方靖远瞪大了眼睛,“这……”
赵构一皱眉,“若是不够,再让人到内务府申请,但若是敢欺瞒于朕……方元泽,便是有官家护着你,朕也一样能诛你九族。”
“微臣明白。”方靖远心中暗叹,古人这动不动就诛九族的习惯还真是不好,他这样的光棍,就算真诛起来,还不知是害他还是帮他。“陛下尽管放心,微臣原本就在研究此事,铅毒流传已久,害人不浅,微臣必当尽心竭力,早日研究出排毒之法。”
于是,忧心忡忡地在方家小院里一夜未眠的岳璃,在天色刚亮的时候,就看着方靖远带着一队人马,抬着太上皇的赏赐,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施施然打道回府。
小岳同学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不是不担心老师,可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人家如此光鲜亮丽地回来,一副升官发财的模样,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不道德的特殊交易?
岳璃小心翼翼地看着方靖远,等他打发走了那些帮忙送赏赐回来的太监和侍卫,跟在他身后看他清点了东西,来来回回转了几圈,都不知该从何问起。
“买点吃的来吧!”方靖远打了个哈欠,说道:“昨晚没休息好,已经跟值房请了假告休,你若是不想去武学,就先去丰乐桥弄点吃的回来,我填饱了肚子再睡个回笼觉。”
既然已明确了师徒身份,他也就不跟岳璃客气,指使起人来毫不含糊。
“李娘子家的细粉小素羹来一份,若是有鲜虾肉团饼也来两个,没有的话羊脂韭饼也成,钱在书房的耳瓶里扔着,你若使得自己拿便是!”
说着他便径自去内室,顺口叫门房的方老二送些热水进来,他得先好好洗个澡,就算是天牢的单间,里面的那些味道一旦沾染上,总让他浑身不舒服,非得彻底清洗才行。
他走得如此坦荡荡,岳璃彻底没了脾气,顾不得再问,赶紧去买他要的吃食。
方靖远自打合并了21世纪的记忆后,就把自己住的地方找人给收拾了一番,按照后世的住房格局,首先给自己弄了个卫生间,把马桶搬出卧室,重金打造了一间浴房,好在临安城的下水做得不错,因为城中水网密布,各家盖房之时,沟渠早已排好,只要接入其中就可通过整个临安城的下水道排出城外。
官府亦有专职的衙门负责规划,严禁乱排乱放,那些倒夜香的倒垃圾的都定时定点,若有违背就会面临巨额罚款。
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之后,才晓得古人的智慧绝不容小觑。早在三千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苏杭之地还是吴越都城时,就已有足可“行人通舟”的下水道,也正因为如此,临安城才能成为容纳上百万人的大都会。
而同一时代的欧洲国家,还处于污水横流,垃圾四溢,疾病蔓延的时代,直到中国的四大发明传播过去,文明改变了野蛮生长,知识推动了科技发展,一切才开始变化。
方府离丰乐桥不远,朝食采买也十分便利,所以方靖远只是用他订制的瓷莲蓬头洗了个淋浴,很快换了身青竹色的便袍出来,就看到岳璃已提了个食篮回来,放在桌上解开盖子,那股鲜浓的香气立刻充斥在房中,让他忍不住食指大动。
“来来,你也坐下一起吃。”
岳璃也不客气,她本来就没少买,因为知道老师嘴刁还挑剔,每次走过食肆时,都会念叨一些她听不懂的名次,说一串她听都没听过的吃食,让从岭南蛮荒之地一路步行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乡下丫头着实大开眼界。
所以但凡买饭的时候,她都会看着街口热闹的食肆和人多的摊子多买几样回来,哪怕方靖远每样东西浅尝辄止,剩下的她也能给包圆了。
到最后,身为吃货的方靖远不光自己吃饱了,连以前吃一顿顶三天的岳璃也跟着难得吃到撑了。
不光这样,到最后,方靖远还给她出了个难题,“你这几日出去,可有记下,十里御街中,有多少铺子,多少食档,其中有多少是女子经营?”
岳璃一怔,有些汗颜地摇头,“学生惭愧,先前未曾留心,老师若想要这些资料,学生这就去查。”
方靖远摇摇头,轻笑道:“不急,不急,这事你去做,不如交给十娘,等会我给你列个单子,你送去街口茶肆给十娘,让她帮我做点事。”
“是!”岳璃嘴上应着,心里却莫名地有些难过起来。头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时候,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女子能帮到老师,不爽。
第四十三章 御街风物
岳璃是个行动能力非常强, 学习能力也非常强的实践派,哪怕她还不懂方靖远安排这些事的原因和目的,但只要知道他需要的内容, 她就一定会按照他的要求, 去努力做到最好。
只不过行伍中人和市井中人终究思路不同, 哪怕她已经照单做过一遍,交到杜十娘手里,看到她不假思索地填写上面的内容时, 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有了种挫败感和危机感。
杜十娘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她的情绪变化, 虽然不知她为何突然难过,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奴家填写有误?还是探花郎想要些别的东西?”
岳璃摇摇头,有些汗颜地说道:“老师只说让我来问你, 搜集些数据……未曾说过要这些何用。我只是没想到, 娘子晓得的东西如此之多, 我这几日在什邡巡察,都未曾知晓原来早晚市的摊子有七成店家是女子经营。”
杜十娘哂然一笑, 说道:“你们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人,眼中只有大事, 哪里有那些细碎的杂务。临安五行八作, 多有结社, 最大的圆社玩的是蹴鞠, 还有角社相扑,绘革社皮影,绯绿社的杂剧和遏云社的唱赚,都是以男子为主,我们女儿家也有自己结社, 图个乐呵之余,也省得遭人欺负。”
“街市里的娘子出摊虽说未曾入社,也有交些会费寻个庇护,故而日子久了,大多相识,这些市井中事,自然是我们市井中人比你们晓得多,无需多心。只是不知探花郎要这些作甚?”
她不知道,岳璃也不知道,只能先按照方靖远的要求写下来,交回去的时候,岳璃还一直惴惴不安地,总觉得自己做得还有些不够。
看到方靖远把她们记录下来的资料勾勾画画,填写到铺满整张书桌的一幅临安地图上时,她便忍不住问道:“老师要这些做什么?还有其他我能帮上忙的吗?”
方靖远一拍脑袋,说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十娘不是说城中结社的大多是男子,霍九郎肯定没得跑,还有老牛,十有八九也是圆社的主力,你去找他们一起问问,打听下这两年五行八作的项目,还有商会那边,若是霍九郎能要些数据来,我正好跟户部那边对照一下,或许更可靠。”
岳璃欣然应允,拿着他亲笔写的假条,去武学找霍千钧和牛奔。
方靖远看她恢复了斗志满满的模样,不禁失笑。有些人是咸鱼惯了,生怕承担责任,遇事避之不及。而有些人则是忙碌惯了,一刻也闲不得,无所事事就会觉得自己没用,这般主动要求996的员工是每个老板心目中的最佳社畜,自然巴不得她再能干不过。
也是杜十娘提醒,他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后世,做生意虽说是自由买卖,可行有行规,宋代的行社分工之细,甚至远超后世,尤其是南宋时期,竟有四百四十行之多,哪怕后来有些行业没落或合并,渐渐形成三百六十行之说,如今的行社力量,也不可小觑。
但凡在临安城中经营的,不是你想进哪一行就进哪一行,想在哪摆摊支个摊子就能开张的。上至酒楼商行等大商家,下至贩夫走卒力士无不投行,否则你非但不能在这一行当经营,还会被逐出城外,连官服都会刻以重税,以儆效尤。
因为各行的行首行头都是经由官服认可,抱团协商定税议价,一则避免官服苛捐杂税,二则避免行内欺行霸市恶性竞争,三则合力对抗外来商户,维护本行利益。
就连辛弃疾这样有钱有势的大佬,到了临安城都是先打听各行行首,投贴拜会后,才开始购买商铺安排人手入行,其中也少不了跟那些行社打交道,杜十娘久在欢场,长袖善舞,与那些人谈起事来头头是道,还真是给他省了不少力气。
也正是有这些行社牵头,南宋的商业繁荣,商税远超农税,成为大宋经济的重要支柱,才能扛得住辽金两代的岁币勒索,换得百年屈辱的太平日子。
且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太上皇的召见倒是让方靖远有了新的思路,正好可以去对付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们。
赵构这人,说起来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从闻金跑得快到宠幸佞臣迫害忠良,可以说是被后世唾骂恨之入骨的反派角色,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在位二十多年,稳定南宋局面,大力推动经济发展,比他父祖辈的奢华享受而言,已是克己利民,强父胜祖百倍。
别的不说,单说曾有官员因外商闹事要关闭海市,禁绝对外贸易,驱逐海商时,这位官家就很是实诚地说:“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注1)赚老外的钱当然胜过赚自己人的钱,他能看到这点,并且借此而减轻对百姓的赋税,也是南宋能够很快恢复繁荣经济的一个重要方面。
正是看出这位的能屈能伸,重利轻义,方靖远才能抓到他怕死的痛脚得以脱身,否则以他对赵昚说的那些话,赵构真要治罪,他也真没办法。
既然大家都讲道理(钱),那有很多事就可以谈了。
毕竟,现在的南宋只是偏安一时,金国内部的混乱一旦平定,早晚还要对他们下手,单单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根本说服不了那些老大人,唯有一个“利”字当头,不但能让皇帝让步,还能让人把“道义”放两旁,曲线救国,莫过于此了。
于是,大朝会时,从礼部到吏部、户部、刑部,除了兵部和工部的人之外,都揣着一袖子的奏折,准备狠狠地给这位探花郎一个教训时,却见他搬了幅八联屏风上堂,开始给大家上临安风物特产经济课。
当头炮就哑了火。
对方靖远而言,其实一开始,他是打算做个临安美食地图的,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结果跟杜十娘一聊,又加上不少临安特产,吃喝玩乐一条龙,衣食住行少不了,如此增增补补的,就算写不满四百四十行,这地图也快盛不下了。
礼部尚书刚说了一句“女子当以贞静为主,相夫教子,李氏于流放中抛头露面,有失颜面,贞这一字,便当不得……”
方靖远立刻问道:“朱尚书的意思是,理应将女子都关在家里,没事绣个花带带孩子就行,出去抛头露面做事的,都属不贞?”
朱尚书隐约觉得他言语中似有陷阱,小心地说道:“这也不能说是关,世道不平,本身女子体弱,出门若是遇事,危难之际又当如何?”
方靖远呵呵一笑,“朱尚书还真是怜惜弱小,世道不平原因何在?若说危险就不出门,不光是女子不能出门,我看你我都不方便出门才是,若论起力气来,朱尚书和我,怕是都比不过菜市口的孙二娘!”
“孙二娘是何人?”赵昚听得津津有味,随口发问。
方靖远答道:“是肉行里的屠户娘子,百十斤的猪肉单手就能拎起,我和朱尚书两人加一起怕也打不过的。”
“噗!”赵昚不禁失笑,“你何时认得个屠户家的娘子,竟也有这等本事?”
朱尚书一听他说拎猪,就气得胡须颤抖,若非在朝会大殿之上,只怕早就用朝笏敲打他了,“此乃特例,你也说了是屠户之女,本就出身贫贱,岂能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
“特例?”方靖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到那面巨大的屏风前,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商户店铺说道:“诸位可知,临安四百四十行,有多少家是女子经营,有多少是女子操持,有多少是男子经营却用的是女子做工?今年商税之中,有几成为男子所缴,有几成为女子缴纳?”
“这……”礼部望向户部,户部尚书直接瞪大眼懵了,“这……收税之时,何分男女?”
“呵呵,收税的时候不分男女,会试选材的时候要分男女,出门的时候要分男女,若是把女子都关在家里……”方靖远鄙睨地望向这些老大人们,冷笑道:“你们以为,能收上来的商税农税,较之今日,孰多孰少?”
朱尚书梗着脖子说道:“这些事,女子能做,男子也能做,少了她们难不成就没人做事了吗?”
“说的一点也没错!”方靖远甚至给他鼓掌赞叹,“朱尚书说得正是。男子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若非如此,我大宋岂有今日之盛景?”
“君不见,男儿出征在外,女子在家中耕田养殖,采桑织布,堂上诸公,你我的身上衣衫,脚下鞋履,哪一个不是出自女子之手?”
“户部当有记录,自南渡以来,绍兴三十年间,虽有休养生息,然边衅不断,从军之户,十不归一,当年太上皇尚知为宽民力,开海市,乘辇不乘辂(注2),才有你我今日之安稳度日。”
“然国之赋税,多至商税,少至农税,大半来自女子,若是以贞节束其行,缚其步,将其劳作尽归于男子,敢问朱尚书,可能找出替代之人?”
“还是说,堂上诸公,以及堂下士子,愿放下手中笏书,转而经营耕作,为国效力?”
“放肆!”朱尚书涨红了脸,“士庶有别,各安其职,君子岂能操持贱业,枉顾国之大事?”
“好一个国之大事!”方靖远嗤笑道:“国之大事,在农在商,若无人耕种经营,尔等吃喝从何而来?诸位口口声声女子无德便是才,想要将其束缚家中,也不想想,现在她们做的那些事,就算让出来给你们做,你们能做得了?做得好?”
“不客气地说,比之那些给我们吃喝,供我们穿用的女子,在座诸位,不过腐蠹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高宗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朕所以留意于此,庶几可以少宽民力耳。”《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一六,绍兴七年闰十月辛酉条。
注2:《中兴小纪》卷三十一:“将来郊祀诣景灵宫,可权宜乘辇。此去十里,若乘辂则拆民居必多。”是修御街的时候,高宗提议出行以辇代辂,就是乘轿子不坐皇帝专用礼车,可减少一半以上的拆迁量与拆迁户,避免扰民。
第四十四章 利字当头
赵构就知道, 放了方靖远出去,肯定会伤到一片老大人。
这货就是个大杀伤力重型武器,跟床子弩一样, 喷出去一扫一大片。
这不, 一群老臣跑来找他哭诉, 搞得他也十分头痛。
绘声绘色地将方靖远在朝堂上的各种恶形恶状以说出来后,朱尚书老泪纵横地跪在赵构面前说道:“老臣已年过花甲,今日遭这黄口小儿当堂责骂, 如此奇耻大辱,让老臣以后还有何颜面在官家面前当差?不如归去……只是舍不得上皇昔日对老臣的恩宠, 特来向您告辞!”
赵构揪着胡子,发愁地看着他扑到自膝前,怀疑他把眼泪鼻涕都抹上面了, 有些恶寒, 却也有些无奈地安慰他, “是啊,不如归去, 和我一样,颐养天年, 省得操心国事, 不也挺好!”
“嗝——”朱尚书哭得差点噎住, 抬头望向他时, 老眼昏花得看不清他的表情,以为自听错了,“上皇,您……您说什么?”
赵构端起旁边的水果茶,这是方靖远送来的配方特制的, 口感很好,酸酸甜甜喝着心情都好了不少,据说里面富含什么维生素西,专门排铅毒,还有强身健体美白的功效,他喝了两日感觉腹中轻松了不少,下意识地对这些老臣的哭诉就有些排斥了。